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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义德把厂长办公室的窗户统统关上,他不愿意听窗外欢乐的人声,好像大家知道他在厂长室里,有意在外边说说笑笑。他讨厌这些声音。他要安静。他坐在沙发上,望着窗户外边的太阳发愣,觉得太阳老是在那里不动,时间过得比蜗牛走路还要慢上千百倍。忽然厂长室的门开了,他一眼望见严志发把马慕韩带了进来。他有些愕然,莫名其妙地望着马慕韩发愣,几乎说不出话来,以为一定是星二聚餐会有啥不幸事情发生了。人情真是薄得如同航空纸一样,徐义德倒霉的辰光,谁都可以踩他两脚。提起星二聚餐会么,他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会员,史步云、马慕韩这些人并不把他放在眼里,许多重要活动并不通知他。星二聚餐会究竟有些啥活动,他是个睁眼瞎,不知道呀!他想起那天早上在聚餐会楼下无意碰到马慕韩他们,见他和江菊霞进去,很快就煞车不谈了。他不清楚马慕韩潘信诚他们背后搞啥鬼名堂。现在出事了,马慕韩亲自出马,一定是带人来抓他,事先也不向他透露一点风声,太不讲交情了。他想来抓他的警察大概就在厂长室的门口,他借故歪过头去向门口顺便觑了一眼,没有人影,可能没上楼来,一定在楼下等着。马慕韩这一着真毒辣,过去拖人下水,要大家给他抬轿子,现在倒咬一口,亲自来抓人,用别人的血来洗干净自己的手。这个办法想的真聪明。你既不仁,我也不义。徐义德把心一横,想好了主意,只要马慕韩提到星二聚餐会的事,他就一塌括子往马慕韩身上推,另外给加上点酱油醋,叫马慕韩推脱不掉,也好表明他自己是受马慕韩他们欺骗加入的。万一政府听信马慕韩的,不分青红皂白,一定要抓他怎么办呢?他看看厂长室,两边窗户全关得紧紧的,临时连跳窗户也来不及。他后悔刚才不该把窗户关上,他想到跳下去,正好警察就在楼下等着,也逃脱不了。他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马慕韩匆匆走进去,并没有注意徐义德惊慌的神色,伸过手去,一把紧紧握着徐义德的手,关切地说:

  “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好久不见了,”徐义德冷冷地重复了一句。他也握着马慕韩的手,应付地说,“你好呀!”

  “彼此彼此。”

  马慕韩和严志发坐了下去,那边徐义德亲自端茶壶,准备把热水瓶拿来泡茶。严志发说:

  “叫工人来弄好了。”

  徐义德连忙摇手:

  “不必,不必。这些小事应该自己动手,我可以来,劳动是最光荣的。”

  徐义德把茶先恭恭敬敬地送到严志发面前,然后又倒了一杯给马慕韩。他等待马慕韩谈星二聚餐会的事,只要马慕韩一提,他马上就还击过去。可是马慕韩坐在那里不言语。马慕韩端着茶杯喝了一口,正在想从何谈起哩。大家僵了半晌,还是徐义德先开口:

  “你在市里交代完了吗?”

  “我交代完了,有的人还在开总结会。有的人参加‘五反’工作了。”

  “还是在市里交代好,干脆利索。我这里还没有完哩,”徐义德发现严志发在望他,连忙改口道,“我们这里大概也快了。”

  严志发听徐义德说的不对头,立即对他说:

  “干脆不干脆,全靠自己。市里区里全一样,不坦白总是不行的。”

  马慕韩顿时接过去说:

  “严同志的话对,市里区里交代都一样,主要靠自己彻底坦白。”马慕韩听徐义德的口吻,知道他的脑筋还没有转过来,便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说,“我可有亲身的体会……”

  徐义德的眼光惊诧地对着马慕韩,说:

  “你……”他想马慕韩大概要谈星二聚餐会的事了。

  “唔。”

  马慕韩扼要地把自己坦白交代的经过说完之后,端起那杯龙井茶又喝了一口,喘了喘气,望着徐义德,慢慢又说下去:

  “老实讲,义德兄,五反运动初期,我当时认为‘五反’主要是思想斗争。今天回想起来,实在太可笑了。我把思想和实际分开了,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要检查自己的错误,也不认为自己有啥错误,坦白交代当然也不认真,大大影响了五反运动。听了陈市长的‘五反’动员报告,我完全赞成人民政府展开五反运动,但认为自己没有五毒不法行为的。没有深入去检查,只是空谈理论,不和实际联系,肯定自己没有什么问题。……”

  徐义德从中插上来说:

  “是呀,我也没啥问题。”

  严志发不满意徐义德有意打断马慕韩的话,说:

  “马先生还没有说完哩。”

  “哦。”徐义德装出好像现在才知道马慕韩没有说完,连忙抱歉地说道,“对不起,我打断你的话,慕韩兄。”

  马慕韩说:

  “增产节约委员会通知我到市里来交代,我的神经就紧张起来。陈市长又对我们三○三户做了指示,我才开始觉悟过来,晓得单谈理论不讲实际不行,对谁也没有好处。联系实际,就要检查自己,发现了一些问题。我第一次交代就是马马虎虎的,互助互评组对我提了许多意见,没有通过,要我重新交代。小组提那些意见,对我的启发很大。我进一步又检查出许多问题。但更重要的是工人的帮助。我在市里交代,厂里的工人也帮助我检查。经过他们的帮助,我才比较彻底的坦白。过去我对业务只晓得一些大概,这次使我知道企业中存在的毛病,也熟悉了业务。这些收获,比我过去十几年所学的还要多的多。过去,我的主观很强,这次我批评了自己的主观,看清了工人的力量,的确使我思想上得到了改造,做到了理论与实际结合,认识到自己不是没有五毒不法行为,并且很多,义德兄。”

  马慕韩娓娓地谈论自己思想转变的过程。徐义德心里好笑:马慕韩不但是一位阔少爷,而且是一位彻头彻尾的书呆子,啥理论与实际呀,啥实际与理论呀,这些名词叫人听了头痛。最实际的还是钞票,这个起码的道理马慕韩都不知道,还学啥马列主义呢?他本来是用第三者的身份去听马慕韩谈论转变过程的,想不到马慕韩结尾时叫了一声“义德兄”。他听到这三个字,心头一愣,但表面上却很严肃,赞扬地说:

  “慕韩兄介绍自己转变的过程,对我的启发很大。”他说到这里,停了停,说,“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情况,也不能一概而论。就比方数字吧,我最近几天也老是在想加码,我想加到一定数字,问题也就差不多可以解决了,只是没有那些不法行为,随便加上去恐怕也是不好的吧。”

  严志发听他这些不入耳的话,直冒火星,忍不住高声质问道:

  “这是啥闲话?你想诬蔑人民政府吗?五反运动是要钱吗?”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严同志,你误会了我的意思。”徐义德不动声色,慢悠悠地说。

  “那是啥意思?”严志发盯着徐义德问。

  马慕韩插上来指责徐义德道:

  “义德兄,你这几句话确实欠妥。人民政府开展五反运动主要是肃清我们的五毒,建设新民主主义的经济,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并不是要数字。那四百二十多亿是我亲自交代的,工商组同志马上就剔除了。政府这次运动要帮助我们清除五毒行为。最初我不了解,晓得一些不法行为,也不好意思交代,交代了一件两件还有点儿肉痛。总以为这些事自己不交代,人民政府不会晓得的。可是工人群众发动起来了,高级职员又归了队,大家又互助互评,哪件事能瞒过人民政府。有些事,还是政府启发,我才想起来的。”

  徐义德顿时想起了昨天他就在这间厂长室里听到“五反”检查队同志的广播:

  全厂同志们注意:现在给你们报告一个好

  消息,韩云程工程师已经回到工人阶级的队伍

  里来了。他站稳了工人阶级的立场,和徐义德划清了界限,检举了徐义德的五毒不法行为……

  这几句话在徐义德的脑筋里老是转来转去,想不到韩云程这家伙忘恩负义竟然归了队,厂长是不想当了,等五反运动过去,干脆工程师也别当,给我滚出沪江纱厂的大门!幸好韩云程知道自己的秘密还不多,梅佐贤和勇复基还没有动静,徐义德的心稍为安定了一些。他说:

  “是的,没有一件事能瞒过政府。”他心里却说:难道人民政府是神仙,有顺风耳和千里眼,啥事体都晓得?马慕韩究竟年纪青,想的未免太天真了一些。他巧辩地说,“没有做过的事,也不好乱说……”

  “谁要你乱说的?”严志发忍不住插上来问他,“政府强迫你乱说吗?”

  “没有,没有。”徐义德放下了笑脸,说,“严同志,你又误会我的意思了。”

  严志发觉得和徐义德这样的人说话要吃糯米才行,你顶他一下,他就缩回去。你让他,他就进攻。他话里老是带刺,可又不容易抓住他的把柄。他说:

  “你有啥意见,爽爽快快地说,不要浪费时间。”

  “我完全同意严同志的意见,我讲话喜欢直截了当。余静同志和严同志给我不少帮助,我还要向严同志多多学习,在五反运动中好好改造。”

  马慕韩怕他们再顶下去,从中和缓空气,笑着说:

  “义德兄看法比过去有了进步,可见得五反运动改造我们工商界确实起了不小作用。”

  “我不过跟着大家一道走,不敢落后。”

  “能跟上时代走,也就不错了。”马慕韩进一步说,“星二聚餐会的事我也在市里交代了!……”

  徐义德见他提起星二聚餐会,每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了。他料想的不幸事情终于发生了。今天一点准备也没有,牙刷牙膏和衬衣都没有带,身上的钱也很少。打个电话回家去吧,马慕韩和严志发就坐在旁边;下楼去打电话呢,那边人更多。他瞧见马慕韩和严志发在望他,慌忙提高嗓子,大声说道:

  “星二聚餐会么,这只是工商界朋友们在一道吃吃饭,上海这样的聚餐会成百上千,别的聚餐会没听说要交代,星二要交代吗?”

  “当然要交代。”

  “哦。”

  “还应该详细交代。”

  “是的,是的。不过星二聚餐会和重庆那个星四聚餐会性质不同,星二是学习政策联络感情的。”

  马慕韩不同意徐义德这种轻描淡写的说法,更正道:

  “你这样说法不对。星二聚餐会虽说和星四不同,我们除了吃吃饭以外,有时也商量一些事情,研究怎样对付政府的政策法令,至少是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加工场所。”

  “这个,这个……”徐义德面孔发青,心里发慌,话也说不周全了。他含含糊糊地说:“这个,我不大清楚,……”

  “有些事你也参加了的。”

  “慕韩兄,”他意味深长地亲热地叫了一声,说,“你别记错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讨论棉纺检验问题,你不是在场吗?”

  徐义德歪着脑袋出神地望着马慕韩,奇怪这位小开变得这么快,简直是一点旧情也不念,叫他没有退避的余地。他皱着眉头,好像在回忆,却又想不起来似的,惊诧地问:

  “有这样的事吗?”

  “当然有。”马慕韩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交代了我们聚餐会筹备经过,请求政府给我应得的处分。”

  “啊!”徐义德听到这里,向沙发背上一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马慕韩见徐义德神色惊慌,连忙安定他,说:

  “星二聚餐会主要是我们几个发起人负责,一般参加这个聚餐会的人倒没啥。”

  徐义德慢慢从沙发背上抬起头来,对严志发说:

  “星二聚餐会确是冯先生领导的。马先生对这个聚餐会最清楚不过了。”

  严志发早知道徐义德是星二聚餐会的成员,见他那副慌张神情,把责任尽往马慕韩身上推,心里有些好笑。杨部长说的对:别看徐义德表面怎样顽强,只要抓住他的弱点,拿到真凭实据,他就很脆弱。他对徐义德说:

  “不要说参加星二聚餐会的人,就是发起星二聚餐会的人,像马慕韩先生,只要坦白交代了,人民政府一定从宽处理。如果有五毒不法行为,拒不交代,那是要从严处理的。”

  “严同志说得对,义德兄,人民政府的信用向来可靠,这一点,你放心。”

  “我知道。”徐义德勉勉强强地说。

  “那很好。”马慕韩见他态度很少改变,便暗示地说,“在市里交代,有些人兜圈子挤牙膏,自己不动手,要别人擦背,结果还是要彻底坦白交代,可是弄得很难堪。”

  徐义德懂得这几句话的意思,也知道这几句话的分量。他料想马慕韩一定是杨部长请来劝降的,自信和梅佐贤勇复基这些人有交情,就是韩云程归队,也不能够动摇徐义德自以为巩固的阵线。星二聚餐会的事比较棘手,听严志发的口气,问题没那么严重,今天大概还不至于上提篮桥,他的精神又抖擞起来,态度也比刚才强硬了。他很有把握地说:

  “我洗澡从来是自己动手,不要别人擦背的。”

  马慕韩也不含糊,站起来说:

  “我今天也不过是为了朋友的关系,特地来帮助你。希望你仔细考虑考虑我的话,绝不会叫你吃亏的。别弄得狼狈不堪,下不了台,后悔就来不及了。”

  徐义德也站了起来,仿佛是请马慕韩早点走出去。他冷冷地说:

  “谢谢你的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