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 火光中的女神



  周天虹拉着手榴弹弦,咬紧牙,准备随时与敌同归于尽。哪知敌人橐橐橐橐的脚步声,似乎愈走愈远,渐渐地移往山坡下面去了。

  他这时才发觉出了一身冷汗。随着情况的暂时缓和,饥渴又成为主要矛盾。他恨不得立刻扑到那条山溪旁边喝个够,很明显这是不可取的。可是如果在这里傻呆下去,不也是个死吗?再说,即使今天敌人不来搜剿,明天不是还会来吗?经过反复思考,他决定黄昏之后下山,转移到比较安全的地方。

  决心一定,精神安定了。但是时间却格外难熬。过去有度日如年的话,现在看对处于困境险境中的人,真是一点不假。他只好在洞里做些零碎的事。如很细致地收拾好自己的鞋带,又三番五次地打好绑腿,以防紧急时刻脱落下来。尤其是对那颗惟一的、赖以保全革命气节的手榴弹,显得特别珍爱,把刚才咬开的盖子重新找到盖上,小心翼翼地放在挎包里。背包也打得方方正正,结结实实。专心等待黄昏时分的到来。

  事实上天还不到黄昏,周天虹就爬出了洞口。但是深山中天黑得很快,刚才山头上还有一抹淡淡的斜阳,还没有走到山脚,天就黑下来了。他先是迫不及待地伏在溪流上饮水,几乎把肚子喝圆才贪馋地站起来。然后就坐在河边石头上啃嚼那铁片似的干粮。喝了水觉得干粮也好下咽了。吃饱喝足,顿时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于是就动身上路。

  不管夜多么黑,山路多么崎岖难行,天虹早已习惯了。而今晚的踽踽独行,却另有一番滋味,就像在黑沉沉的大海中摸索似的。他一边走一边谛听着周围的动静。今晚实在静得古怪,不仅没有火光、灯光,也没有人声。除了山谷中的风声和水声,就什么也听不到了。群众呢?他们都藏到哪里去了?敌人呢?他们现在是在山上还是隐伏在村里?这一切都不知道,也无法从一些征候上去判断。这样一想,就觉得不只静得古怪,而且静得可怕。

  出了玉皇沟门,又走了十余里,蓦然间,望见山头那边,有半边天红澄澄的,似乎是火光反照出的颜色。天虹心想,怕是白天敌人烧的房子还没有熄灭。转过山湾,果然前面靠近大路的一座村庄,正烈火熊熊,烧得一派通红。火势忽大忽小,一时暗淡,一时又升腾而上。天虹走到村边,目光所及,看见每座房屋都在燃烧,房檐上噗嗒噗嗒地落着火星,就像夏季的雨水一般。随着火舌的流窜飞舞,不断发出毕毕剥剥的爆裂声,和房顶沉重的塌落声。天虹的心顿时沉下来了。

  走着,走着,他的心猛然间收缩了一下,为面前的场面惊呆了。在一座农舍前,一个中年妇女被剥得光光的,赤身露体地倒在地上,肚子上有好几处刀口,流着殷红的血。一个幼儿离她两三步远,似乎正在向她爬去。一个壮年男子,倒在一边,手里还握着一把铁锹,生前似乎作过拼死的搏斗,此刻还留着狂怒的表情。另有一个老者作乞求状,也被刺了几刀倒在那里。一个白发老婆婆,手里拿着一根拐杖,有半个身子扑出门外。他们身边都流着大滩大滩的血。很明显,生活在深山里的这个与世无争的家庭,在日落之前已经全部完了。天虹在明明灭灭的火光里看见这种场面,不禁肝胆俱裂,不忍再看下去,就脚步沉重地离开了。

  向前走了几十步远,粉墙围着一个较整齐的院落,似乎是个学校,也正在燃烧。门前大槐树上,牢牢地缚着一个壮汉。他的头垂在一边,肚子已被剖开,五脏六腑流泻在外。再往树前一看,更使人惊骇。数十具横七竖八的尸体,倒得满地都是。其中有不少妇女儿童。有的像是被战刀砍杀的,有些像是机枪射杀而死的。在燃烧的火光中,还可以看到两侧的粉壁墙上,用红油漆写着粗大的字,一边写着“灭共”,一边写着“王道乐土”。天虹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惊心动魄的场面,不禁五内俱焚,浑身战抖,热泪夺眶而出,不能自己。他在心里狠狠地骂道:野兽,野兽,毫无人性的野兽!我只恨自己在战场上杀他们杀得太少了!

  出了村庄,就是敌人的大队人马常常经过的东西大道。周天虹刚刚踏上大道,准备进入对面的山沟时,借着村庄的火光,看见东面大道上有七八个人影,正围拢在一起,不知在干什么。他们似乎有人发现了天虹,一声猛吼:“什么人?”周天虹登时吃了一惊,心想糟了,怕是碰上敌人了。在这样的时候,显然自己人是不会公然呆在大道上的。他这样想着,就连忙退回几步,隐伏在路边的草丛里,打算继续观察一下。等了一会儿,听到背后有极轻微的脚步声,刚要回头,就被两个壮汉死死地扭住臂膀,一点也动弹不得。挣扎了两次,简直无济于事。这样被三推两推就来到那伙人附近,其中一个用报功似的声调充满喜悦地说:

  “报告高主任,我们抓住了一个俘虏!”

  天虹一看,人群旁边,火光里立着一个年轻女郎。她紧紧扎着皮腰带,很随便地披着一件破大袄,显得神态自若,十分潇洒,颇有一点指挥员的风度。那女郎向前走了几步,来到自己跟前仔细一看,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说:

  “好,你们把八路军的指导员也抓来了!”

  天虹也认出她是高红,真是喜从天降,全身的每个毛孔都感到畅快。几天来郁闷、焦虑和惶惶不安的情绪为之一扫。

  “天虹,一个月没见,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高红深情地望着他,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

  “一言难尽,高红,真是差一点见不到你了!”

  高红听到这里,心里酸酸的,在众人面前,不好表示什么,就问:

  “你大概还没有吃饭吧?”

  她没有等周天虹回答,就冲着大路南侧的山沟一指:

  “在那边,我们做的饭还剩下半锅呢!等把这几个地雷埋完,我就领你去。”

  说实话,他现在见了高红,一切饥渴全都忘了。只是看着高红,简直就像看不够似的。一时竟觉得站在火光里的高红,那勇敢的神态,那优美洒脱的风度,那头发,那装束,那手势,简直就像一尊女神一般。他觉得他的高红简直更可爱了。

  这时,周天虹才注意到,高红指挥下的这十几个民兵,正在大路上埋设地雷。有的举着极头挥动铁锹在挖掘雷坑,有的在小心翼翼地安装踏板。路边上放着不少大大小小的铁雷和石雷。一个坑挖好了,轻轻地招呼一声,立刻就有人抱起一个地雷,小心地温柔地就像抱着婴儿一般轻轻地放到雷坑里。这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静穆、迅捷、巧妙,而且非常有感情、有味道。一个地雷埋好,又从别处弄来一些旧上、草叶撒了上去,左右端详,看去与周围的地面没有两样才笑吟吟地离开。

  “李成山!”高红清脆地叫了一声。

  “唉!”一个比常人高出一个头的大汉温顺地应了一声,用坚实的大步走过来。

  周天虹听说过李成山这个名字,知道他是这一带的爆炸英雄。人说他割电线也很有名,别人要爬上电线杆去割,他抱住电线杆子,三晃两晃就扳倒了。今天一看,他那副山里人铁铸般的体魄,确实魁伟异常,两只踢死牛的大脚往那里一站,简直就像半截铁塔似的。

  “成山,”高红亲切地叫了一声,指着路两边的草丛说,“这里也得埋上几个呀!路上的雷一踩响,鬼子势必往两边跑,这样就有好戏看了。”

  “唉!”这个山里人听见说得有理,又温和地应了一声,随之就招呼他的游击组在草丛里挖掘起来。等到把地雷埋好,又铲过几块草皮盖好,弄得没有两样才算完成。

  本来通向山沟里的要路口,高红也计划埋上几个,可惜带的地雷已经用完,只好带着遗憾地轻轻叹了口气,说:

  “算了,只好到明天晚上再来了。”

  说过,高红招了招手,一支十几个人的小队,立刻扛着镢头铁锹集合起来,由李成山领头下了大路,向南侧一条山沟井然有序地走去。高红和周天虹走在后面。

  看了这番情景,周天虹感到自己的爱人在战争里已经成熟,心里十分高兴。他脸上不断浮出动人的微笑,不过因为夜色的掩护谁也没有发现。

  他们在狭窄的山沟里走了颇长时间,才在一个仅有十多户人家的小山庄里停住脚步。山里人睡觉早,村庄早已悄然无声。他们开了房门,点上灯,高红立刻点火热饭。不一时,就把一大碗红薯粥端到周天虹的面前。

  周天虹盘着腿坐在炕头上,吃得又香又甜。高红笑微微地看着他。他吃一碗高红给他盛一碗。一连吃了四五碗,几乎把小半锅红薯粥吃了个底朝天,才放下碗筷。高红扑哧一声笑了,心里却又怜惜又心疼。

  周天虹吃饱喝足,懒洋洋地往被摞上一仰,真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幸福。他简直有点不想走了。高红又何尝不是同样的心情!多日不见自己的情人,他经过了那样的凶险,又病成这样,怎样能忍心让他再去奔波呢?可是……可是……情况允许吗?

  “下一步怎么办?”高红忍不住问。

  “我自然是要找部队;他们不知道我在哪里也不放心。”

  高红告知他,前几天医院从这里经过,一直往南去了,现在的位置还不清楚。接着沉吟了一会儿,微微皱着眉头说:

  “敌人清剿了玉皇沟,估计明后天就会清剿这里。这里也很不安全。我们跑得快没关系,你呢?”

  周天虹听她说得有理,点了点头。高红停了一会,又说:

  “再往南走一天多的路程,就到唐县境了;那里敌人刚刚清剿过,估计暂时不会再去。再说晨曦也在那里,一面采访,一面领导游击组。医院也可能在那一带。你看到那里可以吗?”

  “行。”周天虹又点了点头。

  “如果行,我就派李成山给你带路。”

  事情就这样定了。但是周天虹依然欲行不行,只说不动。两个人又欢快地谈了很长时问。

  “三星快晌午了,到底还走不走啊?”李成山瓮声瓮气地发话了。

  “好好,走走。”

  周天虹立时下炕,背上背包,高红又给他装上几块干粮,才恋恋不舍地握手告别。碍于众人在旁,周天虹没有搂住她亲上一口,感到分外的遗憾。走了很远还觉得缺少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