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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九纹龙翦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官寺

  
  「金批 :吾前言,两回书不欲接连都在丛林,因特幻出新妇房中销金帐里以间隔之,固也;然惟恐两回书接连都在丛林,而必别生一回不在丛林之事以间隔之,此虽才子之才,而非才子之大才也。夫才子之大才,则何所不可之有?

  前一回在丛林,后一回何妨又在丛林?不宁惟是而已,前后二回都在丛林,何妨中间再生一回复在丛林?夫两回书不欲接连都在丛林者,才子教天下后世以避之法也。若两回书接连都在丛林,而中间反又加倍写一丛林者,才子教天下后世以犯之之法也。虽然,避可能也,犯不可能也,夫是以才子之名毕竟独归耐庵也。

  吾读瓦官一篇,不胜浩然而叹。呜呼!世界之事亦犹是矣。耐庵忽然而写瓦官,千载之人读之,莫不尽见有瓦官也。耐庵忽然而写瓦官被烧,千载之人读之又莫不尽见瓦官被烧也。然而一卷之书,不盈十纸,瓦官何因而起,瓦官何因而倒,起倒只在须臾,三世不成戏事耶?又摊书于几上,人凭几而读,其间面与书之相去,盖未能以一尺也。此未能一尺之间,又荡然其虚空,何据而忽然谓有瓦官,何据而忽然又谓烧尽,颠倒毕竟虚空,山河不又如梦耶?呜呼!以大雄氏之书,而与凡夫读之,则谓香风萎花之句,可入诗料。

  以北《西厢》之语而与圣人读之,则谓“临去秋波”之曲可悟重玄。夫人之贤与不肖,其用意之相去既有如此之别,然则如耐庵之书,亦顾其读之之人何如矣。夫耐庵则又安辩其是稗官,安辩其是菩萨现稗官耶?

  一部《水浒传》,悉依此批读。

  通篇只是鲁达纪程图也。乃忽然飞来史进,忽然飞去史进者,非此鲁达于瓦官寺中真了不得,而必借助于大郎也。亦为前者渭州酒楼三人分手,直至于今,都无下落,昨在桃花山上虽曾收到李忠,然而李忠之与大郎,其重其轻相去则不但丈尺而已也。乃今李忠反已讨得着实。而大郎犹自落在天涯,然则茫茫大宋,斯人安在者乎?况于过此以往,一到东京,便有豹子头林冲之一事,作者此时即通身笔舌,犹恨未及,其何暇更以闲心闲笔来照到大郎也?不得已,因向瓦官寺前穿插过去。呜呼!谁谓作史为易事耶!

  真长老云:便打坏三世佛,老僧亦只得罢休。善哉大德!真可谓通达罪福相,遍照于十方也。若清长老则云:侵损菜园,得他压伏。嗟乎!以菜园为庄产,以众生为怨家,如此人亦复匡徒领众,俨然称师,殊可怪也。夫三世佛之与菜园,则有间矣。三世佛犹罢休,则无所不罢休可知也;菜园犹不罢休,然而如清长老者,又可损其毫毛乎哉!作者于此三致意焉。以真入五台,以清占东京,意盖谓一是清凉法师,一是闹热光棍也。

  此篇处处定要写到急杀处,然后生出路来,又一奇观。

  此回突然撰出不完句法,乃从古未有之奇事。如智深跟丘小乙进去,和尚吃了一惊,急道:“师兄请坐,听小僧说。”此是一句也。却因智深睁着眼,在一边夹道:“你说!你说!”于是遂将“听小僧”三字隔在上文,“说”字隔在下文,一也。智深再回香积厨来,见几个老和尚“正在那里”怎么,此是一句也,却因智深来得声势,于是遂于“正在那里”四字下,忽然收住,二也。林子中史进听得声音,要问姓甚名谁,此是一句也,却因智深斗到性发,不睬其问,于是“姓甚”已问,“名谁”未说,三也。凡三句不完,却又是三样文情,而总之只为描写智深性急,此虽史迁,未有此妙矣。」


  话说鲁智深走过数个山坡,见一座大松林,一条山路;随著那山路行去,走不得半里,抬头看时,「一个看时。」却见一所败落寺院,「离了一个丛林,要到一个丛林,未到那个丛林,先到这个丛林。又两头两个丛林,极其兴旺,中间一个丛林,极其败落。写得笔墨淋漓,兴亡满目。○前篇吾言出一丛林,入一丛林,便令两回书接连都在丛林中,故特特幻想出一个新妇房中、销金帐子,以间隔也。乃作者忽又自念丛林接连,正复何妨,亦顾我之才调何如耳。我诚出其珠玉锦绣之心,回旋结撰,则虽三丛林接连,正自横峰侧岭,岂有两丛林接连,便成棘手耶?是以遂有此篇也。○又为新打禅杖未曾出色一写,故有此篇,读者又应留眼。」被风吹得铃铎响;「七字补出抬头之故,谓之倒句。」看那山门时,「两个看时。」上有一面旧朱红牌额,内有四个金字,都昏了,「只用三个字,写废寺入神,抵无数墙塌壁倒语,又是他人极力写不出,想不来者。」写著“瓦官之寺。”「鲁达本不识字,今忽叙出四字,乃眼有四字之形,非口出四字之文也。」又行不得四五十步,过座石桥,入得寺来,便投知客寮去。「是五台僧人。○看他节节次次。」只见知客寮门前,大门也没了,四围壁落全无。智深寻思道:“这个大寺如何败落得恁地?”直入方丈前看时,「三个看时。○节节次次。」只见满地都是燕子粪,「下五台是二月天气,恐读者忘却,特用燕子粪隐隐约约点出之。」门上一把锁锁著,锁上尽是蜘蛛网。智深把禅杖就地下搠著,「禅杖。」叫道:“过往僧人来投斋。”叫了半日,没一个答应。回到香积厨下看时「四个看时,○节节次次。」锅也没了,灶头都塌了。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监斋使者面前,「鲁达主意是寻饭吃,故特将全副行李,坐住在监斋使者身上,妙绝。」提了禅杖,到处寻去;「禅杖一。」寻到厨房后面一间小屋,见几个老和尚坐地,一个个面黄肌瘦。智深喝一声道:“你们这和尚好没道理!由洒家叫唤,没一个应!”那和尚摇手道:“不要高声!”「奇文。」智深道:“俺是过往僧人,讨顿饭吃,有甚利害?”老和尚道:“我们三日不曾有饭落肚,那里讨饭与你吃?”智深道:“俺是五台山来的僧人,粥也胡乱请洒家吃半碗。”「遂至于此。○此一物料定鲁达生平未尝,写英雄失路可叹。○粥字渐引而出,不欲作突然之笔也。」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处来的,我们合当斋你;争奈我寺中僧众走散,并无一粒斋粮。老僧等端的饿了三日!”智深道:“胡说!这等一个大去处,不信没斋粮?”老和尚道:“我这里是个非细去处;「于文殊相国又何如?前映后带,兴亡在目,诵之心伤。」只因是十方常住,被一个云游和引著一个道人来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没的都毁坏了。他两个无所不为,把众僧赶出去了。我几个老的走不动,只得在这里过,因此没饭吃。”智深道:“胡说!量他一个和尚,一个道人,做得甚么事?却不去官府告他?”老和尚道:“师父,你不知;这里衙门又远,便是官军也禁不得的。他这和尚道人好生了得,都是杀人放火的人!如今向方丈后面一个去处安身。”智深道:“这两个唤做甚么?”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号道成,绰号生铁佛;道人姓邱,排行小乙,绰号飞天夜叉。--这两个那里似个出家人,只是绿林中强贼一般,把这出家影占身体!”「于老和尚口中述二贼也,却偏似直骂鲁达者,奇绝妙绝。」

  智深正问间,猛闻得一阵香来。「瞥然截住,转出奇文。」智深提了禅杖,「禅杖三。」踅过后面打一看时,「五个看时。」见一个土灶,盖著一个草盖,气腾腾透将进来。智深揭起看时,「六个看时。」煮著锅粟米粥。「土灶土字,草盖草字,粟米粥粟米字,皆写荒凉。」智深骂道:“你这几个老和尚没道理!只说三日没饭吃,如今见煮一锅粥。出家人何故说谎?”「是受戒过人语。○出家人何故饮酒?出家人何故吃狗吃蒜?出家人何故毁像坏寺?出家人何故打人?出家人何故入妇女房中,坐妇女床上?出家人何故破人婚姻?出家人何故偷人酒器?出家人何故后山逃走?」那几个老和尚被智深寻出粥来;只得叫苦,把碗、碟、钵头、杓子、水桶,都抢过了。「夹 批:妙绝。○饿极矣,寻出粥来,已是绝处逢生,却又抢过碗碟勺子,遂令生处又绝,行文险仄,令我心惊。○碗碟勺子,是吃粥家伙,抢过可也,至于水桶,亦都抢过,作者险仄之情,何其奇妙乎!至于水桶都抢过,而人急计生,生出春台来,则岂一时所能料哉!」「眉批: 此一回文中,看仓寻出粥,又抢去碗;背后脚步响,又不敢回头;拖杖便走,又赶斗几合;避却两个,又撞着一个;问姓名不肯答,又斗十四五合,皆务要逼到极险极仄处,自显笔力,读者不可不知。」智深肚饥,「句。」没奈何;「句。」见了粥,「句。」要吃;「句。」没做道理处,「句。○行文至此,绝矣,更无路矣。」只见灶边破漆春台只有些灰尘在上面,「奇绝,何关吃粥哉!」智深见了,“人急智生;”便把禅杖倚了,「禅杖四。」就灶边拾把草,把春台揩抹了灰尘;「奇绝。」双手把锅掇起来,「奇绝。」把粥望替台只一倾。「奇绝,文情如火如锦。」那几个老和尚都来抢粥吃,「看手。」被智深一推一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却把手来捧那粥吃。「如火如锦。」才吃几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没饭吃!却才去那里抄化得这这些粟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我们的!”智深吃了五七口,听得了这话,便撇了不吃。「实是智深不喜吃粥,非哀老和尚数言也。」只听得外面有人嘲歌。「陡然接过,真正奇文。」智深洗了手,「细。」提了禅杖,「禅杖五。」出来看时;破壁子里望见一个道人,「从厨房后闻歌声,方奔出来,故奔不及也,奔不及而又要望见,则趁势在废寺上,借一句破壁子张着,此行文巧妙之诀。」头戴皂巾,身穿布衫,腰系杂色绦,脚穿麻鞋,挑著一担儿,一头是个竹篮儿,里面露出鱼尾,「是望见语。」并荷叶托著 些肉;一头担著一瓶酒,也是荷叶盖著。--口里嘲歌著,唱道:

  你在东时我在西,你无男子我无妻。我无妻时犹闲可,你无夫时好孤凄!「并不说掳掠妇女,却反说出为他一片至情,如近日有谐语云:有人行路见幼妇者,抱持而呜咂之。妇怒,人则谢曰:我复何必,诚恐卿欲此耳。是一样说话。○犹闲可三字,说得好笑。」

  那几个老和尚赶出来,摇著手,悄悄地指与智深,「画。」道:“这个道人便是飞天夜叉邱小乙!”智深见指说了,便提著禅杖,「禅杖六。」随后跟去。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后面跟去,只顾走入方丈后墙里去。智深随即跟到里面「入去。」看时,「七个看时。」见绿槐树下放著一条桌子,铺著些盘馔,三个盏子,三双筷子。「八字异样色泽。」当中坐著一个胖和尚,生得眉如漆刷,脸似墨装,胳褡注:月字旁答。的一身横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来。边厢坐著一个年幼妇人。那道人把竹篮放下来,也坐地。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写突如其来,只用二笔,两边声势都有。」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智深提著禅杖道:「禅杖七。」“你这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其语未毕。」智深睁著眼道:“你说!你说!”「四字气岔如见。」“...说..在先敝寺「说字与上听小僧,本是接着成句,智深自气忿忿在一边,夹着你说你说耳。章法奇绝,从古未有。」十分好个去处,田庄又广,僧众极多,只被廊下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三个盏子,一个妇人,偏偏说出此八字来,而鲁达亦复信之,所以为鲁达也。」长老禁约他们不得,又把长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来都废了,僧众尽皆走散,田土已都卖了。小僧却和这个道人新来住持此间,「新来住持四字妙。前云在先敝寺,后云在先檀越,此却云新来住持,明是情慌无本之辞也。」正欲要整理山门,修盖殿宇。”智深道:“这妇人是谁?却在这里吃酒!”「佛。只问两句,使前八字齐倒。」那和尚道:“师兄容禀∶这个娘子,他是前村王有金的女儿。「王有金,奇名。」在先他的父亲是本寺檀越,如今消乏了家私,近日好生狼狈,家间人口都没了,丈夫又患了病,因来敝寺借米。小僧看施主檀越之面,取酒相待,别无他意。师兄休听那几个老畜生说!”智深听了他这篇话,又见他如此小心,「此句要。」便道:“叵耐几个老僧戏弄洒家!”提了禅杖,「禅杖八。」再回香积厨来。「出来。」这几个老僧方才吃些粥。正在那里...「正在那里下,还有如何若何许多光景,却被鲁达忿忿出来,都吓住了。用笔至此,岂但文中有画,竟谓此四字虚歇处,突然有鲁达跳出可也。」看见智深忿忿的出来,指著老和尚,道:“原来是你这几个坏了常住,犹自在俺面前说谎!”老和尚们一齐都道:“师兄休听他说,见今养一个妇女在那里。「只须一句破的。」著他恰才见你有戒刀、禅杖,他无器械,不敢与你相争。你若不信时,再去走一遭,看他和你怎地。师兄,你自寻思∶他们吃酒吃肉,我们粥也没的吃,「已足。」恰才还只怕师兄吃了。”「又补此一句,妙。」智深道:“说得也是。”倒提了禅杖,「禅杖九。」再往方丈后来,「又进去。」见那角门却早关了。智深大怒,只一脚开了,抢入里面看时,「八个看时。」只见那生铁佛崔道成仗著一条朴刀,从里面赶到槐树下来抢智深。智深见了,大吼一声,轮起手中禅杖,「禅杖十。」来斗崔道成。两个斗了十四五合,那崔道成斗智深不过,只有架隔遮拦,掣仗躲闪,抵当不住,却待要走。这邱道人见他当不住,却从背后拿了条朴刀,大踏步搠将来。智深正斗间,忽听得背后脚步响,「急杀。○奇文。」却又不敢回头看他,「急杀。○奇文。」不时见一个人影来,知道有暗算的人,「写得毛寒骨抖,真是急杀。○真正奇文。」叫一声:“著!”那崔道成心慌,只道著他禅杖,托地跳出圈子外去。「写鲁达应变之才,如火如锦。」智深恰才回身,正好三个摘脚儿厮见。「急杀。○奇文。」崔道成和邱道人两个又并了十合之上。智深一来肚里无食,「此回主意。」二来走了许多程途,三者当不得他两个生力;「此句便伏史进。○此三句与后得过且了史进,吃得饱了一段,遥对作章法。」只得卖个破绽,拖了禅杖便走。「禅杖十一。○写禅杖,不必写到定是赢,却早已十分出色,是耐庵方有此笔。」两个捻著朴刀直杀出山门来。「又出来。」智深又斗了几合,掣了禅杖「禅杖十二。」便走。「凡写两句便走,笔力掘搊之极。○亦有此日,此后怎了?」两个赶到石桥下,坐在栏干上,再不来赶。「索性赶过桥来,图个死并,便完事矣,却不过来,偏坐在桥上便住,行文奇绝,读者遭闪不小。」

  智深走得远了,喘息方定,寻思道:“洒家的包裹放在监斋使者面前,只顾走来,不曾拿得,路上又没一分盘缠,又是饥饿,如何是好?...”「如此说,定应转达去。」待要回去,又敌他不过。──“他两个并我一个,枉送了性命。”「如此说,定不应转去也。」信步望前面去,行一步,懒一步。走了几里,见前面一个大林,都是赤松树。「此一段另是一样笔法。一路只管丢开去,竟似无后半截文者,令人心惊气绝。」鲁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恶林子!”观看之间,只见树影里一个人探头探脑,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闪入去了。「前文正未得完,反于此处别生出一个由头来,令人心惊气绝。」智深道:“俺猜这个撮鸟是个翦径的强人,正在此间等买卖,见洒家是个和尚,他道不利市,吐了一口唾,闪入去了。那厮却不是鸟晦气!撞了洒家,洒家又一肚皮鸟气,正没处发落,且剥这厮衣裳当酒吃!”「笔力左攀右掣,真是绝世奇事。」提了禅杖,「禅杖十三。」迳抢到松林边,喝一声“兀!那林子里的撮鸟!快出来!”

  那汉子在林子听得,大笑道:“我晦气,他倒来惹我!”「绝世奇文。」就从林子里,拿著朴刀,背翻身跳出来,「背翻身三字妙,言非劈面相迎也。」喝一声:“秃驴!你自当死!不是我来寻你!”智深道:“教你认得洒家!”「认得二字,七玲八珑,前与李忠战时,亦用此法作照耀也。」轮起禅杖,「禅杖十四。」抢那汉。那汉捻著朴刀来斗和尚,恰待向前,「每用此一笔作势。」肚里寻思道:“这和尚声音好熟。”「见是史进心醉之人。○此一段与前李忠文同,是极大章法。」便道:“兀,那和尚,你的声音好熟。你姓甚?”「少名谁二字者,那汉正问到此,却被智深性发,抢出下句来,遂不得毕其辞,故止问得姓甚二字也。看他又斗十四五合后,毕竟又完全问一句姓甚名谁,以表前文之奇妙,真正如花似锦。」智深道:“俺且和你斗三百合却说姓名!”「是着恼后语。」那汉大怒,仗手中朴刀,来迎禅杖。两个斗到十数合后,那汉暗暗喝采道:“好个莽和尚!”「十四五合也,却分十合在前,四五合在后,中间用一顿,笔法妙绝。」又斗了四五合,那汉叫道:“少歇,我有话说。”「写史进眼中出群。」两个都跳出圈子外来。那汉便问道:“你端的姓甚名谁?声音好熟。”「与前姓甚二字,映耀出妙笔来。○前声音在姓名前,此声音在姓名后,此书虽极不经意处,必换转文法,不肯苟且如此。读者细细求之,自今不更说也。」智深说姓名毕,那汉撇了朴刀,翻身便翦拂,「与前李忠一样章法。」说道:“认得史进么?”「读此一句,分外眼明。○山门外石桥边事,令读者忧得好苦,忽读此句,将军从天而降也。」智深笑道:“原来是史大郎!”两个再翦拂了,「前是一个独拜,今是两个同拜,何等手法。」同到林子里坐定。智深问道:“史大郎,自渭州别后,你一向在何处?”「先问。○好汉口中,出此苦语,然而千古苦语,定出好汉口中也。」史进答道:“自那日酒楼前与哥哥分手,次日,听得哥哥打死了郑屠,逃走去了,有缉捕的访知史进和哥哥赍发那唱的金老,「亦补前文所无,正与李忠符同。」因此,小弟亦便离了渭州,寻师父王进。直到延州,又寻不著。「八字藏过几回好书。○此八字结煞王进,永远已毕。○回向天下万世,自此八字已后,王进二字更不见于此书也。」「眉批:王进到底不见。」回到北京住了几时,盘缠使尽,以此来在这里寻些盘缠。「名曰寻盘缠。」不想得遇哥哥。缘何做了和尚?”「次问。○李中性无问次叙,此先叙次问,俱用换转法。」智深把前面过的话从头说了一遍。「省。」

  史进道:“哥哥既肚饥,小弟有干肉烧饼在此。”便取出来教智深吃。「并不以五召为意,所以为史进也。」史进又道:“哥哥有既包裹在寺内,我和你讨去。若还不肯时,何不结果了那厮?”智深道:“是!”当下和史进吃得饱了,「一回主意。○肚中饥时虽以鲁达之勇,亦不能斗,此岂作者寓言边事耶?」各拿了器械,再回瓦官寺来。「笔之既去如龙入海,笔之复来如虎下山。如龙入海,非网缆之可牵;如虎下山,非藩篱之可隔。读之真是骇绝常情,拓开文胆。」到寺前,看见那崔道成,邱小乙,二个兀自在桥上坐地。「若不还在桥上,则回到寺去,必然先杀那几个老和尚矣。一者不武,二者于正传无谓,故只用一句兀自坐地,便省却一段闲文字,非是虚写二人吃力光景也。」智深大喝一声道:“你这厮们,来!来!今番和你斗个你死我活!”那和尚笑道:“你是我手里败将,如何再敢厮并!”智深大怒,轮起铁禅杖,「禅杖十五。」奔过桥来;铁佛生嗔,仗著朴刀,杀下桥去。智深一者得了史进,肚里胆壮;二乃吃得饱了,那精神气力越使得出来。「与前一者肚中无食,二者走路方乏,三者两个生力句遥对,看他章法。」两个斗到八九合,崔道成渐渐力怯,只办得走路。那飞天夜叉邱道人见了和尚输了,便仗著朴刀来协助。这边史进见了,便从树林里跳将出来,大喝一声:“都不要走!”掀起笠儿,「此句不是写史进一时性发,盖为前文林子中斗至十四五合,其在史进,固为鲁达出家,不好厮认;若在鲁达,则即使气忿性急,亦何至不认史大郎耶?读者颇有此难。殊不知作者胸中自隐然有个毡笠盖着大郎,而于前文中,偏故意不说出。直到此处,方轻轻放得一句掀起笠子,彼真不顾世眼也。」挺著朴刀,来战邱小乙。──四个人两对厮杀。智深与崔道成正斗到深涧里,智深得便处,喝一声“著”,只一禅杖,「禅杖十六。○至此方写得禅杖饱满快活。」把生铁佛打下桥去。那道人见 倒了和尚,无心恋战,卖个破绽便走。史进喝道:“那里去!”赶上,望后心一朴刀,扑地一声响,道人倒在一边。史进踏入去,掉转朴刀,望下面只顾胳肢胳察的搠。智深赶下桥去,把崔道成背后一禅杖。「禅杖十七。○更饱满,更快活。」可怜两个强徒,化作南柯一梦。

  智深史进把这邱小乙,崔道成,两个尸首都缚了撺在涧里。两个再赶入寺里来,「再入来。」香积厨下拿了包裹。「俗本此句误在后。」那几个老和尚因见智深输了去,怕崔道成,邱小乙,来杀他,自己都吊死了。「此处若非此句,则将听其仍旧苟延残喘,抑将为之鼎新常住?故知此句之省手也。」智深,史进,直走入方丈角门内看时,「九个看时。」那个掳来的妇人投井而死;「此处若非此句,则将听其宛转废寺,抑将为之送去前村,故适知此句之省手也。」直寻到里面八九间小屋,打将入去,并无一人,只见床上三四包衣服。史进打开,都是衣裳,包了些金银,拣好的包了一包袱。寻到厨房,见鱼及酒肉,两个打水烧火,煮熟来,都吃饱了。「始得一饱。饱之为道,不亦难乎。」两个各背包裹,「史进增一包裹。」灶前缚了两个火把,拨开火炉,火上点著,焰腾腾的,先烧著后面小屋;烧到门前,再缚几个火把,直来佛殿下后檐点著烧起来,凑巧风紧,刮刮杂杂地火起,竟天价火起来。「可谓净佛国土。○前后两个丛林,中间又夹一个丛林,此行文特地构造出来,以为一时奇观也。至此则一把火烧荡尽净,依旧只得前后两个丛林,中间并不夹着甚么丛林,随手而起者仍随手而倒,岂非翻江搅海之才乎!○耐庵说一座瓦官寺读者亦便是一座瓦官寺,耐庵说烧了瓦官寺,读者亦便是烧了瓦官寺,读者亦便是无了瓦官寺。大雄先生之言曰:心如工画师,造种种五阴,一切世间中,无法而不造。圣叹为之续曰:心如大火聚,坏种种五阴,一切过去者,无法而不坏。今耐庵此篇之意则又双用,其意若曰文如工画师,亦如大火聚,随手而成造,亦复随手坏,如文心亦尔,见文当观心,见文不见心,莫读我此传。○于修整金刚亭子山门亮槅之赵员外,其罪福又何如?」智深与史进看著,等了一回,四下火都著了。二人道:“‘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俺二人只好撒开。”

  二人厮赶著行了一夜。「七个字写出真好弟兄。○令人念此一夜,独不得预也。」天色微明,两个远远地见一簇人家,看来是个村镇。两个投那村镇上来。独木桥边「桃花庄一条板桥,瓦官寺一座青石桥,此处又一条独桥木,亦是闲中点缀联络,以为章法也。」一个小小酒店,智深,史进,来到村中酒店内,一面吃酒,一面叫酒保买些肉来,借些米来,打火做饭。两个吃酒,诉说路上许多事务。吃了酒饭,智深便问史进道:“你今投那里去?”史进道:“我如今只得再回少华山去奔投朱武等三人入了伙,且过几时,却再理会。”「作者安放史进。」智深见说了,道:“兄弟,也是。”便打开包裹,取些酒器,与了史进。「桃花山上何必不偷。瓦官寺前何必不分,有钱如此用,真使人要钱也。○前日若留与李周,非也。今日若不与史进,非也。○以桃花山上赃,与少华山上贼,绝倒。」二人拴了包裹,拿了器械,还了酒钱。二人出得店门,离了村镇,又行不过五七里,到一个三岔路口。智深道:“兄弟,须要分手。「鲁达语,亦是法师语。」洒家投东京去。你休相送。「鲁达语,亦是法师语。」你到华州,须从这条路去。他日却得相会。若有个便人,可通个信息来往。”「千古情种,历历落落。」史进拜辞了智深,各自分了路。史进去了。「通篇皆叙鲁达也,史进忽然来,史进忽然去,其文犹如生龙活虎,令人捉察不定。」

  只说智深自往东京,在路又行了八九日,早望见东京;入得城来,但见街坊热闹,人物喧哗;来到城中,陪个小心,问人道:“大相国寺在何处?”街坊人答道:“前面州桥便是。”「第四桥。」智深提了禅杖便走,早进得寺来;东西廊下看时,径投知客寮内去。「鲁达着实会。」道人撞见,报与知客。「八字中藏下一吓。」无移时,知客僧出来,见了智深生得凶猛,提著铁禅杖,跨著戒刀。

  背著个大包裹,先有五分惧他。知客问道:“师兄何方来?”智深放下包裹,禅杖,唱个喏。知客回了问讯。智深说道:“洒家五台山来。本师真长老有书在此,著俺来投上刹清大师长老处讨个职事僧做。”知客道:“即是真大师长老有书札,合当同到方丈里去。”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开包裹,取出书来,拿在手里。「只如此。」知客道:“师兄,你如何不知体面?即刻长老出来,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条坐具信香炷,礼拜长老使得。”智深道:“你如何不早说!”「反责之,妙绝。」随即解了戒刀,包裹内取出信香一炷,坐具七条,半晌没做道理处。知客又与他披了架裟,「与他披,绝倒。」教他先铺坐具。「先铺。绝倒。」

  少刻,只见智清禅师出来。知客向前禀道:“这僧人从五台山来,有真禅师书在此。”清长老道:“师兄多时不曾有法帖来。”知客叫智深道:“师兄,快来礼拜长老。”只见智深却把那炷香没放处。「没放处。绝倒。」知客忍不住笑,与他插在炉内。「与他插,绝倒。」拜到三拜,知客叫住,「不然,九拜矣。○俗本尽落。」将书呈上。清长老接书拆开看时,中间备细说著鲁智深出家缘由并今下山投托上刹之故,「二句皆极不堪,便有前三回书在内,清公当亦一吓。」“万望慈悲收录,做个职事人员,切不可推故。此僧久后必当证果。...”清长老读罢来书,便道:“远来僧人且去僧堂中暂歇,吃些斋饭。”「好物事。」智深谢了。扯了坐具七条,「扯了,绝倒。」提了包裹,拏了禅杖 、戒刀,跟著行童去了。

  清长老唤集两班许多职事僧人,尽到方丈,乃云:「每读禅宗语录,见一往一来后,忽接乃云二字,不觉欲呕。耐庵想亦丑之、恶之、悲之、笑之,故特用此二字于此。」“汝等众僧在此,你看我师兄智真禅师好没分晓!这个来的僧人原是经略府军官,原为打死了人,落发为僧,二次在彼闹了僧堂,因此难著他。──你那里安他不得,却推来与我!──待要不收留他,师兄如此千万嘱付,不可推故;待要著他在这里,倘或乱了清规,如何使得?”「无如此许多算计,便住持五台山;有如此许多算计,便占坐东京。作者借此特特写出牝牡骊黄,使后世善男信女,要扳依善知识者,自去拣择也。」知客道:“便是弟子们,看那僧人全不似出家人模样。本寺如何安著得他!”都寺便道:“弟子寻思起来,只有酸枣门外退居廨宇后那片菜园时被营内军健们并门外那二十来个破落户侵害,纵放羊马,好生啰唣。一个老和尚在那里住持,那里敢管他。何不教此人去那里住持?倒敢管得下。”清长老道:“都寺说得是。”教侍者去僧堂内客房里,等他吃罢饭,便将他唤来。侍者去不多时,引著智深到方丈里。清长老道:“你既是我师兄真大师荐将来我这寺中挂搭,做个职事僧人员,我这敝寺「敝寺谦得好笑,我这敝寺占得可笑,写东京法师,便真是东京法师。○四字崔道成口中曾有之,今人于佛法中,每争我宗他宗,亦此类也。此四字如何插放入来,真是绝世妙笔。」有个大菜园在酸枣门外岳庙间壁,你可去那里住持管领,每日教种地人纳十担菜蔬,余者都属你用度。”智深便道:“本师真长老著洒家投大刹讨个职事僧做,却不教僧做个都寺 、监寺,如何教洒家去管菜园?”

  首座便道:“师兄,你不省得。你新来挂搭,又不曾有功劳,如何便做得都寺?这管菜园也是个大职事人员。”「首座尚然说谎,况其下乎?写清公门庭如狗。」智深道:“洒家不管菜园;杀也都寺,监寺!”「何至于杀,以一杀博都寺监寺,鲁达为东京人现身说法耳。」知客又道:「眉批: 一段历落参差,另作一篇小文读。」“你听我说与你。僧门中职事人员,各有头项。且如小僧「章法错落。」做个知客,只理会管待往来客官 、僧众。至如维那、侍者、书记、首座:这都是清职,不容易得做。都寺、监寺、提点、院主;这个都是掌管常住财物。你才到得方丈,怎便得上等职事?还有那管藏的,唤做藏主;管殿的,唤做殿主;管阁的,唤做阁主;管化缘的,唤做化主;管浴堂的,唤做浴主;这个都是主事人员,中等职事。还有那管塔的塔头,管饭的饭头,管茶的茶头,管东厕的净头与这管菜园的菜头;「首座云菜头是大职事,知客却直数至未等之末,写出清公会下,嘈杂可笑。」这个都是头事人员,末等职事。假如师兄,「且如小僧,假如师兄,章法错落。」你管了一年菜园,「句。」好,「句。」便升你做个塔头,又管了一年,「句。」好,「句。」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句。」好,「句。」才做监寺。”智深道:“既然如此,也有出身时,「调侃不小。」洒家明日便去。”清长老见智深肯去,就留在方丈里歇了。「二老一样方丈里,一样留智深,而一个平等慈悲,一个机心周密,其贤其不肖,相去真不可算,嗟乎!佛法岂可以门庭冷热为低昂哉!」当日议定了职事,随即写了榜文,先使人去菜园里退居廨宇内挂起库司榜文,明日交割。当夜各自散了。次早,清长老升法座,押了法帖,委智深管菜园。智深到座前领了法帖,辞了长老,背了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杖,和两个送入院的和尚直来酸枣门外廨宇里来住持。

  且说菜园左近有二三十个赌博不成才破落户泼皮,泛常在园内盗菜蔬,靠著养身;因来偷菜,看见廨宇门上新挂一道库司榜文,上说:「告示亦在泼皮眼中看出。」“大相国寺仰委管菜园僧人鲁智深前来住持,自明日为始掌管,并不许闲杂人等入园搅扰。”那几个泼皮看了,便去与众破落户商议,道:“大相国寺差一个和尚 ,甚么鲁智深「五字奇文,为后来一笑。」来管菜园。我们趁他新来,寻一场闹,一顿打下头来,教那厮服我们!”数中一个道:“我有一个道理。他又不曾认得我,我们如此便去寻得闹?等他来时,诱他去粪窖边,只做参贺他,双手抢住脚,翻筋斗颠那厮上粪窖去,只是小耍他。”「泼皮有泼皮声口。」众泼皮道:“好!好!”商量已定,且看他来。

  却说鲁智深来到退居廨宇内房中安顿了包裹、行李,倚了禅杖,挂了戒刀,那数个种地道人都来参拜了,但有一应锁钥尽行交割。那两个和尚同旧住持老和尚相别了,尽回寺去。「细。○了。」且说智深出到菜园地上东观西望,看那园圃。只见这二三十个泼皮拿著些果盒酒礼,都嘻嘻的笑道:“闻知师父新来住时,我们邻舍街坊都来作庆。”智深不知是计,直走到粪窖边来。那伙泼皮一齐向前,一个来抢左脚,一个便抢右脚,指望来颠智深。只教智深:

  脚尖起处,山前猛虎心惊;拳头落时,海内蛟龙丧胆。

  正是:

  方圆一片闲园圃,目下排成小战场。

  那伙泼皮怎的来颠智深,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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