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5期

社会的颜色

作者:崔卫平




  一家立志有为的网站是这样设计的:输入域名之后,先是出来一张漆黑的画面,很快,黑色的背景上出现一只不大的光圈,此时隐隐约约还有一些字,不过看不太清楚。第一次点击之后,那只光圈迅速开始溶化,很快便覆盖了整个画面,映入眼帘的是青翠的绿色,居于中央的是一片未经触动的古老森林,题头两行大字赫然醒目。第一行是——“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把先前的社会、历史形容为“黑暗”的做法,对于我们并不陌生。最著名的有鲁迅先生笔下一再出现的“铁屋子”、“黑屋子”,在这种地方人们感到难以忍受的窒息(“浓黑的悲凉”)。我们从小接受这样一种教育——“黑暗的旧社会”。它的颇成问题表现在:十几岁的我,有一天在放学的路上昏昏糊糊地走着,头顶上是一如既往的太阳。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茫茫旧社会也是有阳光照耀着的,否则谷物不会生长,’当即如同受了惊吓一般。
  在文艺作品中,这样的表达属于一种修辞手段,“黑色”、“黑夜”、“黑暗”都是一种隐喻,借此表达了对某种社会制度强烈谴责的态度。—为我们熟悉的那场大型歌舞史诗中是这样说的:“天是黑沉沉的天,地是黑沉沉的地。”还有一首内民歌改编而来的十分欢快的歌曲,一开头唱道:“嘿咕隆咚天上出呀出星星,黑板上写字放呀放光明。”
  但是文学表达不等于社会认识,隐喻并不提供任何关于社会的详实知识。相反,对于社会进行这种“颜色处理”或口“色素加工”,反倒把一个社会错综复杂的实际面貌给遮盖了。一千年的社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千年的日落扫出,一千年的日常生活,一千年内若干世代的人们耕耘和收获、繁衍和养育,有战争也有和平,有停滞也有发展,有泪水也有欢笑,有丑恶也有美丽,有压制也有自由。一千年的漫长岁月,都如歌里唱的“黑咕隆咚”,那还了得?
  一个社会,很可能在某个短时间内被一伙强人把持,令人民陷入水深火热的状态,十分危险和危难,但那不可能是永远的;称之为“社会”的,必然是一些能够延续的结构和成分;它们是在人们生活和生产的漫长岁月中磨炼出来的;是久经考验的,是强韧、强健的。它们可以不受那些暂时因素的影响,在外部条件发生很大变化之后,比如战乱、自然灾害乃至改朝换代,仍然能够存在和发挥作用。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不只一次外族的统治者入主中原之后,仍然大量沿用“汉制”。统治者不同,而社会依然屹立。
  不久前我去了一趟黄山歙县,参观了当年徽商留:下来的许多遗迹,有一块碑文让我难以忘怀。碑文的起因是一个长长的故事:当年外出经商的安徽人有发财荣归故里的,也有穷困潦倒客死他乡的,于是那些发了财的商人们便组成一个协会,帮助那些不得还乡的同胞。他们给死了男人的家庭发放抚恤金,供他们的孩子上学,帮助妇女儿童修理房屋。这块碑文是关于如何将死在他乡的人的灵柩运回故乡,那上面明码标价,从上一个渡口到下一个渡口的某个距离之间,只允许收五个铜板,收六个就违法。关卡都是官方设立的,这个碑文则是限制官方、帮助穷人的。这说明那个社会原本有一些“自治”自我调节的途径,并不是如同文学隐喻中所暗示的那样一团漆黑。
  我的祖母裹小脚,不识字,但是这并不表明她处于文明社会之外。有一次她说起从前过年忙得要命;几天几夜得不到睡觉,因为要把米饼做得堆到厨房的屋顶那么高。做这么多饼干什么呢?春节的时候发放给穷人。我不是想说我的先人有多么仁慈,我理解这是当时的一种社会习俗,富人至少在某些时刻要扶持穷人、给穷人让利,使得大家都有日子过。
  那种把自己手上的东西当成“光”,说它们对于“万古长夜”来说,有着“一灯即明”的效果,其实也是反启蒙的。康德关于启蒙的意思是说,相信每一个人都拥有理性的能力并能够运用理性,而不是真理只在少数人手里,需要他们出面来传递给大多数人。那种把社会当作小学生,自己当作老师的做法,是要不得的个人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