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急不可待 蒋方下令捕雷震 孰不可忍 宋英呼号救丈夫





  书接上回。话说在胡适暗中领导之下,《自由中国》半月刊反蒋反共的调调儿越唱越响,分明是“美国之声”了。美蒋反共是所谓份内之事,但美国恶蒋,这笔帐就很难算。蒋介石已无退路,非拔掉这两根刺不可,研究结果,认为雷震在这两件事中都是重要角色,重办了他,自有杀一儆百之效。于是决心压死“中国民主党”,封掉《自由中国》。消息传出,雷震等不免紧张,感到时间已临“救亡”关头,可是犹以为背后有美国撑腰,只要好生应付,那反对党固然可以成立,《自由中国》也不致有问题。

  代表了美国的胡适,表面上对“党人”诸多鼓励,可是由于不利于雷的消息频传,使胡更加不安。不利于雷也即是不利于胡,乃决定回到美国走走,主要是为了“请示”,同时作为一个间歇,借以观察对方的动静。行期已定,却不宣布,召集几名负责人研讨对策,主要在于吸收吴国祯和孙立人两案中可以参考的地方,作为一旦有事时的“防御”,据胡适估计,看来蒋已有所决定,目标明雷实胡。在台湾,雷不敌蒋;可是另一方面却是蒋不敌美,因此,这次交手,未必非败不可,但是必须小心应付。

  雷震报告了他对吴、孙二案的研究心得,足足说了两小时,有些地方在胡适也是前所未闻。

  雷震道:“吴国祯案发生在四十三年(一九五四),距今不到六年,孙立人案发生在四十四年,距今不到五年,先吴国祯,谁都知道他是‘夫人派’人物,他二十几岁回国之后,短短几年就从一个税局的秘书,做到了税局局长,再到汉口市长,上海市长,真是平步登天。来到台湾之后,蒋又把台湾唯一重任省主席交给了他,简直托孤寄命,老实说在吴是吃不消的。可是问题的关键不在吴本人受得了受不了,而在于他和蒋经国之间的摩擦。当吴案闹得一塌糊徐的时候,张道藩一旁帮忙,在立法院开炮轰他,同时又加了他一连串如何如何贪污的罪名,吴国祯无路可走,这才把小蒋和他正面冲突的事情和盘托出。据他说,有一次,蒋经国要把教育厅的预算增加到六百万台币,以便把内中一部分的钱转给三民主义青年团,吴拒绝了。又一次,那是民国四十一年(一九五二)十二月,全省市县政府正在进行参议员选举,可是就在选举前两个星期,秘密警察却奉了蒋经国的命令,突地在全省抓了三百九十八个台湾人,而且事前根本没有和省政府联系,一下子全部把他们关进监狱里。”

  蒋经国对这近四百人入以“流氓”之罪,其实内中确有流氓,但绝大多数则否,而是属于反蒋者的一类。吴国祯这一气非同小可,倚仗有“夫人”撑腰,也就和小蒋较量起来,在三百九十八人中释放了三百八十名,将其余十八名交民庭审讯。毋须解释,双方的“结冤”更深。

  而当基隆市议会选举议长的时候,有两名议员忽地被绑,吴国祯又和蒋经国较量起来,对特务机构采取了重大的压力,这两名议员算是放了出来,但奉命指挥绑架的官儿却升了官,吴国祯气得没有话说,这才感到非辞职不可的了。那是一九五三年的一月,吴国祯辞呈上去,一直没有批准。一方面不准,一方面要他难堪,拖到四月,算是准了,可又不发护照。再拖好久,吴国祯夫妇的赴美护照领到手,但他们那个十六岁的儿子却不准同行。就在那年十一月间,“总统府秘书长”王世杰被免职,老蒋要吴回台代王,吴婉辞谢绝,于是台湾又发生了吴国祯盗用五十万美元的传说,而且认为这一笔五十万美元的汇向美国,足以证明吴与王的勾结。

  吴国祯闻讯之后,也就在美国公开反击,要求蒋家小朝廷向美国法庭提出他的犯罪证据,如果确实证明吴国祯有罪,他愿放弃政治庇护,回去受审。

  从隔海遥骂到短兵相接,蒋家父子感到为难,因为五十万美元为数不小,事关银行汇款,则由那一家汇出?几时汇出?汇款者谁?收款者谁?必须弄个明明白白。吴国祯纵使有贪污嫌疑,但小朝廷找不到任何线索,不能入之以罪。

  一九五四年二月廿七,吴有一长信写给正在开会的“国大代表”们,语气间痛斥小蒋;而在三月廿之后,吴更有好几封信写给老蒋,牵涉问题广泛,而吴与小蒋摩擦的事实,使外间知者更多。

  吴国祯在给“国大代表”的信中,暗示“反攻大陆无望”,他说如图回到大陆,必须取得这些条件:“一、台湾八百万人民的拥护;二、海外一千三百万侨胞的拥护;三、各友邦,特别是美国有力的、不断的同情和援助”;但吴以为蒋政权所进行的没有一项不是相反,并列举在他看来是最最恶劣的现象共有六端,第一是一党专政。吴认为“民主政治的实施,最少须有两大政党的存在。国民党目前所采取的方式,基本上和民主政治不相符合。”也把二蒋气了个半死。

  非常明显的是:不管吴国祯是否反对党人马,但他希望在台湾出现一个反对党的心情,是很明白的。吴国祯认为蒋帮最恶劣的第二个现象,是军队中有国民党党组织和政治部,不以为然,他说:“国家军队,必须国家化,仰其不致于忠于一党或忠于一人,造成封建及内乱之势力。”第三个现象是特务横行,指出特务的罪状是“干涉选举,擅捕人民,威胁敲诈,酷刑拷打,使人民敢怒而不敢言”。第四个现象是人权无保障,他认为“台湾已成为警察国家,人民权利,几已剥削殆尽”。第五个现象是言论不自由,吴国祯说这一点大家都已知道,用不着他细说。第六个现象是思想被控制,他强调“自三青团成立以后,动辄要求学校更换教员,压迫学生,以此诱导青年,造成不良风气”,而针对着这六点,吴国祯在美国向蒋提六点建议:

  第一点:组织委员会,彻查“反对党”经济来源,保障各方反共人士能在台公开成立政党。第二点:“议决撤销军中之党组织及政治部。至军队人员反共意识之训练,应由有国家思想者主持,不得由任何一人或任何一党包办。”第三点:“颁订原则,交由立法院拟定‘国家安全制度’之法律,明白规定特务机关之权力,及其违背者之罚则。”第四点:“组织委员会公开接受无辜被捕及非法受扰者亲友之控诉,并分别派员往各种公开或秘密监狱及拘留所内,实地勘查。”第五点:“组织委员会,彻底查明过去言论之何以不自由,例如某报何以奉令停刊?某记者何以被捕?何人下令?有何法律根据?对于过去之非法措施,应追究其责任。”第六点:“议决撤销三民主义青年团,并不得再有变相之组织。”

  反对党人马查明,吴国祯在同一时期写给蒋介石的信内容也差不多,但有两点比较尖锐,吴国祯曾在一九五二年二月函老蒋说:“如钧座厚爱经国兄,则不应使其主持特务,盖无论其是否仗势越权,必将成为人民仇恨之焦点。”老蒋当然不会理他,而是在同一信中,却提到了龚德柏事件,他说此人在一九五一年冬被捕下狱,他这个“省主席”事前“毫不知情”,现在此人虽已获释,但坐牢己达六年之久。究竟他为什么被捕又为什么获释,在台之人仍无所知。

  反对党人对于吴国祯案的看法,一如当时的“第三势力领袖”之一左舜生的看法,认为像吴这个例子,大可效法。

  左舜生的意思是:吴国祯因为身在国外,取得了不少方便。他又能以倔强不屈的态度发表种种文件,如果蒋方加紧逼他,他就更可能把蒋家父子许多不可告人的怪事全部说出,蒋家父子对他实在无可奈何,因此也只能不了了之,乃至连他的一个儿子,都只能乖乖地送还给他,批准出境了事。

  反对党研究孙立人案对《自由中国》被控以及可能的发展,认为孙案比较简单,孙在弗吉尼亚军校毕业,从排长做到陆军总司令,以及什么“四星上将”,一共经过二十八年,蒋帮遁台后他奉命建军,迄朝鲜战争开始,美国也就恢复了对蒋帮的军经“援助”,并派遣一个顾问团赴台,加紧侵略。在那情形下,孙立人自然而然和美国佬成日混在一起,并且受到美国佬的“重视”,也就种下了和蒋帮无可调和的矛盾。蒋介石认为军队是他个人的,军权不容分割,尤其不能让美国佬对这支雇佣军发生太大的影响,此乃蒋介石自从应付史蒂威尔以来的一贯态度,再加上负责军事训练的是孙立人,而负责军队政治工作的是蒋经国,他以国防部总政治部名义和孙开始了一场“内战”。

  孙立人有足够的理由反对“蒋式政训”,理由是一切向美国学,建军也不例外,这种政训制度并不需要,也不合适。

  孙和蒋的摩擦无可避免,而美国的“军事顾问团”团长蔡斯,也就和蒋经国一万个过不去。而吴国祯,也是主张撤销军中党组织与政治部的积极分子,蒋经国与吴国祯之间的冲突,于是形成了水火不相容之势,最后孙立人调任“总统府参军长”,但排挤孙立人不可能到此为止。与此同时,美国佬驱蒋活动也不可能到此为止,于是经过一连串的明争暗斗之后,孙立人旧部郭廷亮、江云锦、王善从、陈良埙、田祥鸿、刘凯英等人以“共谍案”被起诉,帽子既成红色,美国佬也就不能插嘴。但见那几名所谓“共谍”的口供,没有一个不和孙有关,蒋方且以此给孙过目,孙立人一看面无人色,倒不是他真的犯了这些“罪”,而是他的部下根本没有“共谍”嫌疑,如今却连他自己都有了“嫌疑”,也就是说要他的命了。他明白蒋家父子不敢对美国开口,却对自己开刀,为了要活命,也只得向蒋介石上了一个“悔过签呈”,引咎辞取。而在蒋,也要打肿脸充胖子一番,成立了一个所谓“九人调查委员会”,一方面表示蒋的“宽大”,向美国佬有所作状,另方面则借此按住舆论之口。

  那个所谓“九人委员会”,其实除了“老软骨”王云五和黄少谷二人之外,其余或因年老力衰,或因病治疗,都不能按时出席,时常只有王、黄二人“开会”,内中张群因事忙不克到会,可是在那个“调查报告书”还是签上了他的名字。何应钦恰巧在这当儿患上了眼疾,赴日本治疗去也,期内根本没有回到台湾。其余几人必要时应应卯,反正“孙案”就这样办了。等到是年十月二十,长达一万八千字的“孙案”报告也就由官方公布,蒋介石同日对“孙案”命令中有云:“兹待准予自新,毋庸另行议处,由国防部随时察考,以观后效”,一直“观”到如今。

  反对党人研究吴国祯、孙立人两案的结果,认为《自由中国》半月刊有类似之处。其一,雷震自胡适手中接过这份刊物之后,最近几年的主张,和五年前吴国祯的主张并无多大出入;尤其是吴主张撤销三青团,《自由中国》也有如是主张;吴与孙主张军队“国家化”,撤销军中党团组织,《自由中国》也有相同主张;吴国祯指摘特务,《自由中国》也指摘特务,吴国祯主张让一切反共者公开组党,而《自由中国》实际上也成为筹组“中国民主党”的主要人物之一。

  此外,还有相同之处。吴、孙二案曾引起各方舆论强烈反应,《自由中国》案也是一样。

  而特别显著的一点是:当年和吴、孙唱对台,非“得”之而甘心者,正是今天和《自由中国》唱对台,非“得”之而甘心的蒋经国。因此他们紧张于吴、孙二案的另一共同点:“共谍”。孙案发展到最后以“郭廷亮通‘共’案”作结;吴案实在不好意思拉上“共谍关系”,但他的手下大将任显群,却因“涉嫌‘共’谍案”而下台,拆穿西洋镜却是蒋经国和任争夺女伶顾某,而“证据”却是任的一个叔父在上海解放后到台湾投靠乃侄。如今《自由中国》’中无人与小蒋争风吃醋,雷震的小老婆也非自小蒋手中抢来,但“共谍”这个戏法,在蒋而言真是千变万化,运用自如,《自由中国》恐怕很难逃过这一“法宝”,因此反对党人也就关起门来检点一番,高玉树建议:凡《自由中国》或“中国民主党”党员,都在事先办理“防谍联保”之类,以杜其口;李万居认为这是多此一举,反而示人以弱。他说;《公论报》中给抓去的“共谍”已有多名,而据这个老板所深切了解者,被捕中人不但没有共产党人,而且有的是“亲美派”,任何反证都属徒劳,反对党人如若真的来一个“联保”,在蒋来说恰好是一个借口。

  李万居道:“如果这样做,他们就会说:瞧,‘中国民主党’和《自由中国》里面分明靠不住,这才有‘联保’的。要知道‘联保’也罢,‘连坐’也罢,他们每一个文文武武的机关,都在哇啦哇啦反对,他们国民党内部尚且如此,我们反对党何必多此一举?”众人曰善。雷震道:“开过一次庭后,到现在还没有要我再去,但是背后跟着人,电话有人听,实在不是味儿。老实说,我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你告我什么名堂都可以,就是不能告我通‘共’。然而事实摆在面前,除了这顶滑稽的帽子,他们再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入我以罪了。如果有一天他们真的拿这个来绑住我,那,”雷震双手一摊:“天下人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又苦笑道:“要我做一个共产党的烈士,未免太什么了吧?旁的不说,我女儿在美国,我们将来很可能也去美国,怎能戴得上这顶红帽子呢?”

  高玉树道:“我的那顶市长纱帽怎样摘掉的?是谁摘掉的?大家明白,不用解释。下次台北市长竞选,我有信心拿回来!可是在市长帽子没戴上的时候,却先给我戴一顶红帽子,这笔账又该怎么算呢?”李万居愤然道:“太子头上那顶红帽子到现在还没摘掉,这笔帐又该怎样算呢?”

  众人嘴上唱的是反调,故作轻松,心头却好不紧张,因为这桩官司有其十分微妙之处。如果为了什么“自由民主”,那根本用不着动刀动枪。问题的关键在于美方的吞台驱蒋,那当然不能见之于书面,出之于嘴上,凡公开者,不是美蒋“邦交敦睦”,便是美蒋“谊同手足”,肉麻固然到了使人作呕的地步,明争暗斗也到了面临爆炸的边缘。如今两个机构在胡适暗中领导下展开了攻击,在蒋自然视为肉中之刺,眼中之钉,在美则认为大有发展,大有收获。矛盾到了这个境界,自有一方受到打击,而蒋方如果祭起”红帽子”法宝,那美方固然不便出面,胡适更是不便开口,剩下“戴帽者”无论怎样喊起撞天屈来,可是台湾太小,问题微妙,一不能逃,二不能辩,到时候确乎“不开玩笑”。

  李万居道:“这件事情,我们都骑在老虎背上了,上不上来下不下,而且也没法下台,不如硬着头皮坚持下去,我看一定有好转希望的,美国不能不管,只要它肯管,情况自然有所改变,因此我劝大家不要消极。我们还有‘王牌’尚未打出!”

  其实反对党那张“王牌”,就和美国国务院一样,处境微妙,也难露面,他就是胡适。胡适目击蒋家对《自由中国》半月刊展开了反击,对“中国民主党”展开了堵袭,心中明白,双方的关系已经正式恶化。在这情况下,他不应该过早露面,授人以柄;同时也不宜缄默,示人以弱。他有他的“地位”,可是一个颇为困窘的处境,与众人商议再三,酝酿两三个月,决定到美国走一趟。

  雷震道:“事情发展到今天,胡院长是有必要表示表示了。但是限于环境,任何表示都不合适。譬如《自由中国》事件,目前还在‘读者投书问题’上打转,官方犹未作结,胡院长自当不发一言为宜。至于反对党,目前则在胎死腹中与胎在腹中的阶段,是死是活,都难肯定,在这情况下,胡院长也以不表态为上策,由他们去猜,由他们着急。但胡院长如果突有美国之行的话,必然引起他们的紧张,从而提醒他们的注意,这叫做不着一字而尽得风流,我以为胡院长有必要回美国一趟,甚至在机场发表谈话时,都可以强调‘此行纯系私事’之类,显得从容自在,这样就能使对方反而大为紧张。”

  众人闻言都说此计甚是。胡适也故作镇静道:“争取民主自由,在好几个国家都如火如荼,特别是在今天,今天我们在这里如果放松了这种奋斗,那我们便是自由世界的罪人,最低限度也是个不尽职的逃兵。我这个过河卒子,自当过海求援,大家放心。”又道:“这个杂志不能停,应该继续出版,没什么可怕的,我还听到雷社长说,他还有新的设计哩!”

  雷震笑道:“我想利用他做寿的时候,出一期‘祝蒋总统寿专辑’,对他那种年年打秋风,年年弄到天怒人尤的‘祝寿’,来一次堂堂正正的批评!这是《自由中国》吃了官司之后才做出来的,暗示这是逼上梁山,你越逼,我们越不在乎,至于文字,香港《联合评论》的左舜生、李璜、黄宇人等等都会拔刀相助,而我们也就更加当仁不让。”有人笑道:“胡院长也该写一写。”胡适强笑道:“那当然可以,但是事情已发展到双方白刃相见的地步,我反而不便有所表示了。不过我想我终有一天要表示态度,这一期‘祝寿’专辑,那就不一定非参加不可了。”雷震边点头边说:

  “大家可以想到,他这个样子做生日,和西太后那年的做生日有些什么不同呢?民穷财尽而打肿脸充胖子,可是一样的。”

  胡适和反对党人固然忙得一塌糊徐,蒋经国、陈大庆等人同样忙得糊徐一塌。双方一个为了驱蒋,一个为了保命,各都忙了个四脚朝天,也真够瞧的。特别是胡适派人前往美国大使馆办理签证,事闻于蒋,认为事情有了变化,对方显然哭秦庭,讨救兵去了,不能不预为之计。一连几个紧急会议,认为此事非同小可,打狗而不看主人面,为的是美方“打狗不看狗面”,事关小朝廷的生存,这一棍子也就非下去不可了。但是议来议去,又感到非祭起红帽子不能堵住美方的嘴巴,而如何把这一批帽子按在雷震等人头上尺寸恰巧合适,也未易易。商量来,商量去,决定逮捕雷震及其《自由中国》半月刊的经理马之骕、编辑傅正、会计刘子英,一共四人已经足够,属于清一色的《自由中国》半月刊人马,俾使问题“简单化”。而执行逮捕令的当然是台省“警备总司令部”,逮捕罪状是“涉嫌叛乱”,这一点不能含糊,至于如何“叛乱”,怎样“通‘共’”,则由“专家”负责配药方似的一模一样凑合起来。一字一句,言必有据,一举一动,“拿证据来”,务必使美方无从插嘴。可笑蒋介石做美国走狗达数十年,不免一“猡”。事到最后关头,也就不惜功本,把一顶顶红帽子到处乱飞,而不敢一指头直戳美国佬那个鼻子,列数其非,痛斥其丑!

  是则,雷震究竟应该入以何罪?以及雷震究竟犯了些什么罪呢?“专家”们经过半年多时光的研究,对他实在伤尽脑筋,由于他熟识台湾现行法令,他妻子宋英还是个监察委员,几年来骂小朝廷骂得痛快,可是在言论中极力避免发生直接而显见之责任。借以逃避行政上或刑事上的责任。小朝廷认为斯人而有斯举也,无非阴谋煽动颠覆蒋家小朝廷。因此对于蒋家的所谓威望信誉,以及蒋在台湾内外的名声,发生了极其严重的影响。

  有什么比较具体的罪证呢?小朝廷“专家”们想方设法,认为雷震等论调之违反“反攻复国政策”,充分见之于其“反攻无望”论调中。小朝廷不但知道反攻无望,而且根本不再提“反攻”两字了,可是只能由他们如此,其他人等就应该来个相反,此事极其怪诞,据说却属“国策”。而雷震等根据美蒋“防卫条约”中不放老蒋出笼这一点大做文章,说是根据他们公算,蒋回大陆无望,并且认为“国家的一切作法,都是建立在这样一个渺茫的假想之上,这是太不稳健”。又曰:“台湾什么也没有,如何反法抗法,我真想不通”,小朝廷认为这种“反攻无望”论,泄气极了。

  蒋集团认为雷震的“反攻无望”论,对“民心士气极其坠毁之能事”,而其“反攻国策不稳健”论,更显示了为“两个中国”驱蒋吞台作了最大的努力,可又不敢明说,对外说成是“竭尽阻挠政府一切反共措施之能事”,因此就这两点来论断反对党这几个头子,已经百死莫赎了。

  小朝廷的“专家”们研究雷震等煽动颠覆论调,充分见之于“反共的奴隶”一文,有道是“反共不是黑暗统治的护符,反共不能使人成为神圣,自由人不做反共的奴隶”。又道是“韩国政治的演变,给我们一个再明白也没有的启示,人民长期在一党高压之下反共,在暴力所掩护的诺言笼罩之下,过着灰色和无望的郁闷岁月,这就是做反共的奴隶!”

  “专家”们认为雷震等“挑拨军民感情”,同样不能忍。小朝廷把雇佣兵折腾来,折腾去,希望江湖卖艺似的能够赚几个子儿,可是雷震等认为“尽管当演习作战或阅兵良典的时候,仍可给观众以赫赫王师之感,与其说的国军士气高昂,倒不如说戾气充塞”,嘲笑讽刺,入木三分,把小朝廷气得恨不以寝其皮而食其肉。至于“台湾人与大陆人”等等调调儿,旨在把两地划分,也即是驱蒋吞台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部门。总而言之,面对这批人的有恃无恐,小朝廷惶恐莫名,非有所对策不可,因为反对党尚未成立,情况已经如此,反对党成立后,那还了得吗?而且根据可靠消息,这个反对党决定在“双十节”之前成立,作为一种声势的表现,蒋家父子闻讯也没二话,决定擒贼擒王,就在反对党成立之前,把雷震拉到牢里,因为他既从胡适手里接过了《自由中国》,又从胡适的口袋里掏出了一顶“中国民主党”的帽子,往自己头上戴去,他又是党魁。

  小朝廷分析面临形势,是美国不便在反共角度上干涉蒋家的局面,只要是“反共”,先斩后奏也罢,先奏后斩也罢,白宫里不可能有不同意见。可是正因为这样,如何把雷震那顶红帽子戴了个结结实实,使白宫没有话说,倒是个难题。然而这一招又恰是小朝廷的拿手好戏,“专家”们搜索枯肠,终于定下了“大计”,可笑为这等鸡毛蒜皮小事,不知道呕尽了多少“专家”的心血。他们决定以“惩抬叛乱条例”第十条的规定“依法拘捕”雷震等人,来势好不凶险,可是笑话也与之俱来。

  原来这是个削足适履的做法,而不是根据脑袋尺码戴帽子的问题了。“专家”们奉命要把雷震打进监牢,而且为期至少在十年以上,那就非“惩治叛乱条例”不可了,在这条例中,小朝廷订得十分紧张,有曰:

  “一、将要塞、军港、船舰、桥梁、航空器材、铁道车辆、军械弹药、粮秣、电信、交通器材物品,或其它军用场所建筑物,军需品交付‘叛徒’,或图利‘叛徒’而毁损或致令不堪使用者。

  二、将军事政治上之秘密文书、图表、消息或物品泄露或交付‘叛徒’者。

  三、为‘叛徒’招募兵夫者。

  四、为‘叛徒’购办运输,或制造弹药者。

  五、为‘叛徒’作向导,或刺探、搜集、传递关于军事上之秘密者。

  六、为‘叛徒’征募财物或供给金钱资产者。

  七、包庇或藏置‘叛徒’者。

  八、受‘叛徒’之指使或图利‘叛徒’,于饮水或食品中投放毒物者。

  九、受‘叛徒’之指使放火或决水者。

  十、受‘叛徒’之指使或图利‘叛徒’而煽动罢工、罢课、罢市,或扰乱怡安、扰乱金融者。

  十一、胁迫煽惑或以其它方法使军人公务员不执行职务、不守纪律或逃叛者。

  十二、为前款之人犯所煽动而听从之者。

  另:参加‘叛乱’之组织或集会者,处无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散布谣言或传播不实之消息,足以妨害治安或动摇人心者,处无期徒刑或七年以上有期徒刑。以文字图书演说为有利于‘叛徒’之宣传,处七年以上有期徒刑。”

  这个条例系在蒋介石遁台后的一九五○年四月廿六公布,任何人一望而知乃针对美方的“台独运动”所订,现在拿出来对付雷震,却也不失订例时的原意,但此事必须由军事法庭处理,雷震并非军人,这一关又如何通过?“专家”们对这码事实在“胜任愉快”之至,三下两下,也就找到了根据,认为雷震等既因涉及触犯叛乱罪嫌,根据那个条例规定:“凡犯本条之罪者,军人由军事机构审判,非军人由司法机关审判。凡在戒严地区犯者,不论身份,由军事机关审判之”,于是也就马上符合了雷震的“身份”,但蒋经国认为尚待三思。

  蒋家父子岂仅“三思”而已,为了这一仗,实在不知道伤了多大的脑筋!对于雷震在吃官司过程中可能发生的问题,也都预为之备,免得难堪。以一个并非军人的身份而受军法审判,“专家”们作了这么一个断定:在戒严区域触犯“惩治叛乱条例”任何一条之罪的,不论其是军人非军人,都要一律由军事机关加以审判。台湾省是个戒严区域,雷震等人既然是在台湾省内触犯这一条例的罪嫌,那就依据法律规定是由军事机关审判,出面者警备总司令部之门不是最大的,为防对方找人疏通,就同时替它买了“保险”,说是该部仅仅执行法令,其它什么也管不着的。

  折腾来,折腾去,闻道反对党的筹备工作已匆匆告一段落,因为“《自由中国》案”而要提前正式成立了,消息一传再传,也只能出现这么一个局面:双方要白刃相见了。不是“中国民主党”宣告成立,雷震以负责人身份逃脱“《自由中国》案”的纠缠;就是小朝廷先发制人,把雷震一把抓住,把“党”和刊物的问题一齐“解决”。山雨欲来,风已满楼,全台注视,气氛紧张。可能是气压太低,呼吸不畅,藏在洞中的那头老狐狸无论如何难以安定,胡适决作美国之行。而且情况紧急,召开会议已无可能,只能暗作布置了。

  胡适一方面作轻松状,扬言这个那个,需要到美国走一趟,一方面相当紧张,通知雷震等人道:“各方消息频传,此人心有不甘,对新党及半月刊事必有行动,只不知是何行动耳!为此,诸位务请格外谨慎,勿为二竖所乘,予此行为期一月上下,返时必有佳音。”为众人打了一轮气,当真前往美国去也。

  小朝廷“专家”们对于胡适飞美,看法不一。有人认为此乃心理攻势。去不去美国,美国对《自由中国》案反正不便出面干涉,因此可以不理;有人认为胡适把《自由中国》交给雷震,而雷震又是反对党内定的党魁,此事一而二,二而一,胡显然为雷而去,而美国也必为此事作出干涉,如此僵待,对蒋不利。因此建议放松,为胡、雷留点面子,同时也为小朝廷留下后步,争执不下,请决于蒋。

  蒋家父子商议再三,认为这一仗非打不可!反对党如果真的成立,来自“两党大选”,那“总统”的皇冠势必落在姓雷的头上,国民党的一套也就完了,兵不血刃而把小朝廷干掉,这比孙立人案还凶险万分,因此初步决定是不能退让,退无死所,可又不敢猛攻。

  这么着,拖到九月初,小朝廷认为非下手不可了,一则胡适飞美之后,那个反对党的活动日益加强,不独公然开会,并且公然宣告该党决于十月份前正式成立,“呼之欲出”,显然受了远在美国的“电脑指挥”,不可忽视。二则《自由中国》案并无新花样可以一举而使雷震服罪,待反对党成立之后,问题更加麻烦,迨可断言,不如使之胎死腹中,容易对付。如若不然,那个“新党”成立,党员大增时再给它迎头一棍,势必闯下了滔天大祸。到时候纵无“二·二八”起义那么惨烈,“五·二四”大反美情状变成大反蒋,却是万分可虑。

  这么着,穿上“警备司令部”制服的“安全局”人员,着手进行逮捕雷震的工作,那真是一桩使他们头痛的差使,抓人打人杀人无所谓,可是硬要把这个反共反蒋的美国老板的打手当“红帽子”办,实在呕心沥血,搜索枯肠。

  “我再来提醒你们一声,”陈大庆作最后指示道:“这个雷震,今年六十四岁了,你们要小心,现在还不是要他‘报销’的时候,他一死,问题反而复杂,这是不行的。这个雷震,浙江人,民国十五年在日本京都帝国大学毕业,回国后担任过中学校长、中央大学教授、中央军校教官、教育部司长、中央监察委员、抗战时期国民参政会副秘书长、国民大会副秘书长、东南长官公署政务委员,现任国大代表、大陆救灾总会干事、中央文化经济协会常务理事。此人在抗战期间以迄胜利之后,曾经时常从事各党派间的协商工作,因此有个外号叫做‘雷媒婆’。”众人哄笑中又道:

  “我所以说这些,是提醒你们,此人不是个普通人,他的妻子宋英,又是个现任监察委员,因此千言万语一句话,你们要小心。”又对“打雷小组”的小头目道:“你们准备了这么久,如何动手,该有个计划了。”小头目道:

  “是。雷震在这里有两个公馆,一个在新店,一个在木栅,他经常住新店,和宋英在一起生活。这个人身体不好,有右臂和脚气风湿疼痛,但一般还看不出,不会因为抓他而出乱子。他经常在一早七点起床,洗脸刷牙,坐下来写东西。他的太太自己买菜,时间在八点多一些,我们准备在九点钟时候进他大门,按照手续要他跟我们走。”又道:“在走之前,仔细搜查他的房子。两个地方都要搜,《自由中国》办公室也要搜,和他同时分头抓走的人,住处也一样搜。大体上就是这样了,是不是四个人还不够?”

  话说那一日雷震夫妇如常起床,八点二十分宋英如常到木栅菜市,雷震也就开始写他的文章,九点模样有人敲门,使雷心惊。暗忖宋英身上有的是钥匙,近来又无人敢找上门来,莫非那话儿来了?思疑间门声又响,再一想如若真有不速之客前来“访问”,在他也已非陌生之事了,于是前往察看,没料到门外以及周围,至少有几十个人,敲门者还穿了警服,见他自己应门,少了好多麻烦,也就掏出拘捕状和搜索令,雷震倒是一怔,忙问出了什么乱子?是否弄错了?他可没有犯罪。小头目道:“雷先生,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有话诸到那边去说。至于你的罪名,乃是‘涉嫌叛乱’,请你自己心中有数,等我们搜查完了,一起上车,只要你自己明白,保证不会吃苦。”

  雷震心中惊慌,却强自镇静道:“我自问没有犯罪,会跟你们去说清楚。我知道,你们这样对我,已经是非常非常之客气的了。”这当儿宋英从菜场回来,见状凉了半截。她自己是个“监察委员”,当然知道来者是谁,放下菜篮,扫视一遍,见除了警备司令部人员外,还有管区派出所警员和里长邻长,明知争辩无用,可也不能不说了几句,便领便衣前往各处搜查,奇怪的是那些便衣有如在自己家里一般,要什么找什么,书籍和来往信件文稿,无一漏网,一捆捆装载而去,其他箱筐,草草检视。

  指着那些书,便衣问:“都是你的吗?”雷震戴上老花眼镜细看,边看边想答词,只见那是辩证法唯物论一册、自然辩证法一册、干部必读(苏联共产党史)一册、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文献一册、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一册、马克思与农民一册、共产主义世界观(日文)一册、论人民民主专政两册、干部学习资料一册、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重要文献一册、新民主主义经济论一册、政治经济学批判一册、哲学的贫困一册、为无产阶级革命政党的革命路线而斗争一册、对于共产主义必有认识一册、红旗下的大学生活一册、艰苦斗争中的日本人民与日本共产党一册、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四次会议报告一册、新华时事丛刊一册、新社会一册、记取历史的教训一册。

  雷震捏了把冷汗,指指书道:“还有这么多国父遗教、三民主义等等一大堆,你们为什么不一起拿去作证?这不是存心入我以罪,侵犯学术自由吗?”

  一名便衣冷笑道:“就是没有蒋总统一大堆的‘言论集’。”雷震懒得解释,辩道:“我们做学术研究的,当然要知己知彼。今日台湾,藏有这些书籍的机关多得很。”便衣道:“可是这些都是禁卖禁买禁读的,你要研究,也该得到批准,如今你擅自购买,偷偷地阅读,知道你是什么存心!”

  宋英急忙在旁代答道:“这些书都不是我们的,我们根本没买过一本。”便衣笑道:“这可奇了,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宋英道:“是旁人寄存在我们这里的。”便衣问道:“那人是谁?”宋英道:“是罗鸿治教授寄存的。”便衣大笑道:“这真妙,这真是死无对证的事情,这个罗教授早就死了。”于是连人带书,一齐上车“归案”。

  与此同时,《自由中国》半月刊经理马之骕、编辑傅正、职员刘子英等三人也告被捕。消息传出,全台震动,美国大使馆闻讯也感吃惊,初次闻报被捕数十人,接着说是捕去十余人,最后才弄清楚捕去四人,而且是清一色的《自由中国》案中有关之人。那些反对党的负责人闻讯失色,当下召集紧急会议,高玉树道:“雷震、李万居和我三个,是‘中国民主党’的三个发起人,也是三个发言人,如今三个之中少了一个,难道连组党的自由都没有?我们不用怕,也不用跑,那是跑不掉的,一跑,反而给他们逮捕的借口,我们没这么傻!”李万居道:“真是岂有此理,不成世界!”当下抓起电话就要警备司令部作答,对方却轻描淡写地说:“这件事和新党无关系,雷震的被捕,纯粹为了煽动,和你们几位并无牵连。”众人闻言啼笑皆非,一方面派人到警备总司令部看雷震,一方面派人到木栅慰问宋英,宋英却已跑到台北,坐在监察院等与纽约的胡适通长途电话,而就在那天几家报,刊登了雷、高、李三人联名发表的“新党”筹备人的紧急声明,有道:“国民党在表面上虽不重视新党,可是在暗中进行破坏工作,不遗余力,如不久前国民党以及党所控制的报纸,均以头条新闻的地位,故意造谣说中共正透过其统战组织,向正在组织中的新党渗透。这种乱戴帽子的作风,实在不值识者一笑。”

  又道:“吴三连于国民党对他的事业集团施用压力之下,不得不暂时出国六个月。对于雷震,则在自由中国社斜对面布置了监视与追踪站。”

  三人揭露小朝廷在“自由中国社”斜对面“大安区民众服务站国民党区党部内,指派特务数十人成立专案小组,每日专负跟踪之责,并配有吉普车(车号为一五一○四○五八)和三部大旅行车(车号为一五一○四八九九、一五一○四九○一、一五一○四三八七)分别追踪监视。目前已发现者,最少有这四部车子。每日自晨至暮,表示其跟踪的态度,给我们精神上以莫大的威胁。近更闻企图利用驻港特务人员,伪造函件,寄发新党主要筹备人,以便构陷成罪,难怪美国众院外交委员会远东小组召集人柴布斯基批评台湾是‘警察国’。”又道:

  “台澎是不折不扣的特务世界了,他们准备还要密令特务机构伪造函件诬陷新党筹备人,也许不久的将来还要出现第二个孙立人啊!多么可怕呀?”

  反对党中人固然忙了个一塌糊涂,小朝廷更是忙了个糊涂一塌。为了急于了解宋英的今后步骤,特别是和胡适的那个长途电话,邀了不少记者前往雷家采访,宋英道:“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想请你们新闻界主持公道。”记者就问:“宋委员和胡博士通过长途电话了?”宋道:“通过了。”问:“胡博士在美国什么地方?”答:“纽约。”问:“宋委员这个电话的目的是什么?”宋闻言沉默。

  接着宋道:“我打长途电话的目的,是把当局对刘子英的罪状通知胡博士。刘子英是雷震的助手之一,忽然被控为共党间谍,因此我的丈夫也被牵涉。我应该让他知道,因为这罪名太严重了。”记者又问:“宋委员怎会想起,事情一发生,就马上通知远在美国的胡博士?”宋道:“那是这样的,胡博士在动身到美国之前对我说,假使发生与他有关的什么事情,就立刻通知他,所以我照他的话做。”记者问:“那怎么说此事与胡博士有关呢?”宋道:“那是这样的,《自由中国》半月刊本来是胡博士的,十年前我的丈夫从他手里接了过来,而两人的私交不错,因此与胡博士有关。”

  记者再问:“高玉树、李万居几位,曾经到这来过吗?”宋道:“当然来过。”记者们见她十分气愤,岔开话题道:“新党本来定九月底、十月初正式成立,可有这回事?”宋道:“有这回事。”又道:“如果没有那回事,也就没有这回事了。”众记者大笑,有人便问:“现在,新党会不会延期?”宋道:“问警备总司令部。”众人愕然。

  宋英道:“新党大部分的重要文件,都在我先生身边,现在已经全部搜去了,根本没有副本,因此新党的问题,现在倒是复杂起来了。”有个记者问道:“宋委员,雷先生是新党文件的保管人,是不是说明他将是新党的领袖呢?”宋英道:“那我就不清楚了。”另有记者问道:“雷先生被捕那天,有家晚报正在发表雷先生的新闻,你以为这些内容是确有其事吗?”宋道:“我们没有看到,同时也懒得理,因为那是造谣。”有人道:“宋委员还没知道内容,怎么已判定是造谣?”宋道:“因为过去有过类似的东西。”那记者道:“他们说雷先生在香港有银行存款,而有一些不知姓名的人,时时向雷先生的户口存款,可有这回事吗?”

  宋英苦笑道:“这是常识问题,世界上会有这种事吗?如果有,这些不知名的人目的何在?那真是不可思议的。大家都可以知道,这是一种陷害,根本没有这回事。如果有,我在家中是主妇,岂有不知道那笔钱的道理?”记者又问:“这样说起来,宋委员在代雷先生否认香港有人在经常对雷先生作钱财上的支持了。”宋道:“我是说事实,不是为谁辩护。”

  那记者试探道:“宋委员以为是谁在存款呢?”宋道:“我根本没有承认有这种事。”问:“如果香港的银行里真有雷震的户口又如何呢?”宋道:“那太简单了,这个户口是谁开的?我先生绝无此事,是谁在这个户口里存款?我先生用过这笔钱没有?这些都是用不着辩的。”记者又问:“如果一切都像宋委员所想象的,那么谁在开这个玩笑呢?”宋道:“这个又要问警备总司令部了。”那记者道:“宋委员的意思是:警备司令部的人在香港开你们的玩笑?”宋道:“我没有这样说,我的意思是,他们可以到香港调查。我们政府不是派了很多人在香港吗?”意思是指蒋的特务在香港不择手段地对雷中伤。

  另一名记者问道:“有消息说,《自由中国》在香港翻印,并且在大陆发行,生意很好,可有这事?”宋英失笑道:“这更加是个常识问题了,《自由中国》是一家强烈反共的刊物,怎会在大陆发行呢?那不是闻所未闻吗?不过我可以对大家说一声,这个‘消息’的发生,反证了一个问题,正是‘熟悉内幕’者的造谣,因为《自由中国》确乎有一年奉命加印多少多少本,交给政府向大陆作空投之用,那是‘心战’,但只投过一次。”

  有些记者认为这是新闻,《自由中国》还由官方拿去空投大陆,不就说明很多问题吗?吱吱喳喳提了一串问题,听宋英答复说:“我说过,只有一次。而且空投这个玩意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大家也明白,那是毫无把握的,而且把《自由中国》半月刊送去,也是毫无报酬的。我可以这样说,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很少,现在居然有人异想天开这么说,请问除了知道空投这回事的人之外,还有谁想到儿年前这个老故事呢?”

  有人间道:“那是不是说:有人在印象中还记得这件事,可又不想提到空投,因此把它说成是在香港加印,如何如何。”宋道:“那只能每个人自己去想,各人想法不同,但是关于这项‘设计’的从何获得启发,倒是相信大家可以猜得到的。那真是笑话,《自由中国》销大陆!这样说起来,北京的《红旗》杂志不是可以销台湾了吗?”

  哄笑声中又有人问道:“那家晚报说,雷先生除了一位妻子,还在台北郊区养了一个妾侍,并且已经生了三女一子。因此雷先生每天都到郊区一次,被捕之前也没停止过,请问宋委员知否其事?”

  宋英苦笑道:“我们谈的是政治问题,这些请你找他自己说去。”哄笑声中又有人问道:“刚才听说,新党收到了三藩市《世界日报》主编李大明的一个电报,说是攻击国府拘捕雷震,旨在破坏新党,李甚至对蒋总统说:‘你如果不立刻对此事加以阻止,在历史上将是你的重大错误之一’,请问可有其事?”宋道:“我没看见这个电报,不过你可以到新党办公处去问。”她反问:“是不是高玉树与李万居也给逮捕了?”

  有个记者笑道:“那还没有,他们两个虽然抨击过国府,但是在继续他们的日常工作,他们照样见客,照样接电话。他们已经对我们说过,他们并未反蒋,也支持国府反攻大陆,不过他们认为雷的被捕,是国府故意践踏新党的萌芽。”宋英闻言冷冷一笑,问:“那警备总司令部对你们怎么说的?”记者道:“他们说逮捕雷震完全是因为他犯了煽动罪,和新党毫无关系。”

  宋英苦笑道:“对不起,我要找律师去了,改天再说吧。不过我可以这样说,新党看来是没办法成立的了。你们想,一共只有十几人在筹备,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情,新党又从何产生?”

  那边厢蒋家父子也在谈这个问题。老蒋道:“四人给抓了之后,究竟那个反对党有些什么花样?”小蒋道:“他们不敢妄动。因为四面是海。再说这个党尚未成立,负责人很多,党员还来不及征求。等于没有,因此并无任何麻烦。”老蒋道:“市面怎么样?”小蒋道:“这几天正是盂兰节,家家户户忙祭鬼,真的没有人注意这桩案子。”老蒋想了想,问:“胡适在美国有什么表示?”小蒋道:“不管和宋英通电话也罢,或者对美联社记者发表谈话也罢,总之他认为雷震是个爱国反共,不会叛国,希望把这件案子移交司法机关去审理那几点。”又道:“郝乐逊也发表了谈话。”老蒋闻道掌管美援的老板为此也有谈话,可是慌了起来,问:“他有什么说的?与他无关。”小蒋道:“对,与他无关,他也不是针对雷震案开口的,他算是三句不离本行,认为台湾局势如何严重,国军应该怎样削减,我政府官吏怎样荒唐,台湾人生活又怎样困苦等等,莫名其妙。特别可笑的是他还提到了肥料换米的问题,言下之意,连年来台湾人生活不好,关键不在美援,而在我们。”

  老蒋冷笑道;“实在可恶,郝乐逊分明在转移视线,并且替反对党撑腰,他所说的,不正是反对党攻击我们的内容么?”

  凝视着草山那片树林,浓荫覆盖,阒无一人,老蒋心想:大树底下好乘凉,也只有依靠美国这棵大树,才有自己那个小朝廷的日子。不管这棵大树是否已经蛀空,反正如果连它都要倾倒时,自己更没办法应付,也只能小心一点,既要“办事”,又要给他面子。于是问道:“我们公布时,说的是因为雷震有煽动行为,这才抓他的,现在,郝乐逊和胡适既然有了表示,我们也不应沉默,可以再走一步棋子,说四人之中,有一个涉嫌‘共谍’,因此如何如何,让华盛顿没有话说,反共嘛,”老蒋恨极:“闭上你的鸟嘴!”

  这么着,警备司令部的少将级官儿王超凡,就以发言人身份宣布了这桩“新闻”。但是四人之中谁有“资格”充当“共谍”呢?研究过后,认为《自由中国》的会计刘子英最够条件,也就把一顶红帽子往他头上一按,乃使此案急转直丁,增加了问题的复杂性。

  反对党中人闻道雷震被捕,无形中已经解体,却因胡适在美“呼吁”,又敢站出来说几句话了,有个法新社记者找到高玉树,问他反对党是否要聘请律师为雷等四人辩护?高玉树反问道:“你的看法又怎样呢?”

  法新社记者道:“我是外国人,这两天和不少外国人接触的结果,他们认为胡适博士呼吁把雷震交给司法审讯,可能性太少了,因此阁下找律师为雷震辩护,看来倒是需要的。”高玉树苦笑道:“相信你不会拍发到新闻里去的,他们已经放出声气:那一个律师胆敢充当雷震他们的辩护人,就会严重对付!”又道:“你还听说些什么?”洋记者道:

  “这里的外国观察家,有这么一个共同的看法,他们认为中央研究院院长,在美国的谈话是强硬的,一定会有他的影响。又说这位前任驻美大使,以如此断然的口吻替他被称为‘爱国与反共’的朋友辩护,一定有他的原因,不过谁也不肯说,好像谁都已经知道、心照不宣似的。”高玉树报以微笑,不发一言。法新社记者问不出什么名堂来,知道这个前任台北市长,经此打击,态度有所改变,但是十分微妙的改变,作为一个法国人,颇难捉摸,辞去后探询美国记者,得到的答复却是摊摊双手。一再追问,那美国记者苦笑道:“你可曾注意到郝乐逊先生的谈话,以一个主管美援的人,在这当儿作威胁性的谈话,等于解答了一些问题。”法国记者也只能以苦笑对苦笑道:“这样说起来,这桩新闻的采访,可有点不容易。”

  各方注意蒋介石发表有关“共谍”刘子英等人的材料,热闹极了。那公告说,《自由中国》半月刊会计刘子英,一九五○年已到台北,入境保证人是雷震。雷与刘的关系是,刘在雷任“国民参政会副秘书长’时,担任雷的秘书,而且雷震的私人函件,也交给刘去处理,信任之至,据说刘某“学识经验俱皆丰富,工作能力甚强,尤擅书法及诗词,故深得其服务机关长官之赏识”。被捕时他身兼三职,一为“国史馆”人事处主任,一为“中日文化经济协会”文书科长,再一个就是《自由中国》会计。像这么一个身兼三职,赴台十年的老国民党员居然也成了“共谍”,连香港的亲蒋报纸都不以为然,有道:“就常识言,这似乎是一件非常使人困惑的事,究竟是因为雷震的被捕才有‘共谍’之说,还是早有‘共谍’证据而后才下手呢?他们在治安机关当局注视下能够潜伏吗?能够活动十年之久吗?能够为治安当局所隐忍迄今才加以揭发吗?”

  而一般人对刘的印象却是这样:此人不过是一个谨慎自守,甚至是一个“谨慎得有点令人讨厌”的北方老乡,要说他有这么一顶“红帽子”没人相信的。

  而那个马之骕,更加笑话奇谈。这个河北人是国民党的“忠贞之士”,一九四九年解放后从北方跑到香港,要去台湾,由于国民党内部派系之争,很久很久才拿到了入台证。可是小朝廷腐烂入骨,根本闻不到半点“反攻大陆”的气味,而贪污舞弊甚于往昔,马某看不过眼,时有怨言。小朝廷对于不满现实者用的是老办法:飞过去一顶红帽子,指为“共谍”。而正因为马某是国民党的“忠贞之士”,大党棍如王聿修、崔书琴等人也就为他奔走,经过营救,终告保释。在台湾,保释这么一个人可不简单,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败人亡,但作为“国民党改造委员会改造委员”的崔书琴,就用自己这顶纱帽给马担保,充分说明了马某绝非什么“共谍”,否则“国民党大员”不敢以身作保的。

  抓住了这些漏洞,香港的反蒋反共“第三势力”那些渣滓,也展开了反击,他们以左舜生、李璜等人为首,以《联合评论》为阵地,假九龙格兰酒店招待记者,可是除了英美法德等通讯社之外,偶或有一二爱国报纸的记者前往采访。老狐狸左舜生、李璜等人,以为爱国报纸一定反蒋,请他们参加可以助“第三势力”一臂之力,而蒋介石在港出版的报纸,或受蒋监管的报纸,就值不得理睬。

  孰不知爱国报纸固然反蒋,但并非为反蒋而反蒋,而是为了蒋的卖国而反蒋;反映在蒋的“打雷”案上,只是狗咬狗骨鬼打架的勾当。蒋介石和胡适背后都有一根木偶人线,牵线者则是白宫中人。如今白宫中的主子厌恶蒋介石这个奴才,希望用另一批奴才取而代之,仍然是损害中国主权,霸占中国领土的罪恶行径。因此爱国报纸对这台傀儡戏消息的处理,是警告蒋集团休得卖国,一切卖国贼都没有好下场!胡适的“反对党”等等就是鲜明的例子,至于蒋介石会不会省悟,小朝廷中人知不知道处境的危险,那要台湾的国民党人自作决定了。

  再说左舜生等在那招待会上,由于吃到了胡适从美国抛过来的“定心丸”,也就对蒋集团作了毫不容情的反击,他们大叫“立即释放雷震”,大骂老蒋“蛮干”,“无耻的国民党当权派”,同时大捧雷震。左舜生道:“我听说雷震先生早已立下遗嘱,在台北那样一种恶劣的环境,他原已抱定身殉民主自由的一种悲壮心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这种大无畏精神”如何如何等等。左舜生等把雷震捧到了天上,而把蒋介石父子骂得不值半文。

  对方有胡适,等而次之有左舜生、李璜帮腔,蒋方深感有找个适当的人出面说几句必要。再三商量之后,有人向陈大庆建议道:“这倒是在意料之中的,雷案发生以来,海内外反应不少。在台湾,有些‘法学专家’,‘司法界权威人士’乃至‘有关方面’和‘权威方面的灵通人士’等等花样很多,就是碍手碍脚不肯露面,这有不好的一面,给人的印象就是怕胡适记仇,显得反而是我们心虚。因此这回要找一个有影响的人。”陈大庆道:“此事发生以来,正式露面的确乎不多,只有警备司令部发言人王超凡,最高检察署检察长赵琛,此外便是成舍我和胡秋原,那个张旦平律师不算数,你们此刻想到了准?”答称是萨孟武,因为萨是个老教授,也是一个由教育圈中挑出来的立法委员,在台大担任过很长一段时期的法学院长,过去在台湾所谓修改出版法的争论中,萨孟武曾撰写专论,有所评述。由于他既是蒋的忠犬,又多少有那么一点所谓“公正”,也就被美蒋视为“自由主义学者”,如今这个“自由主义学者”要挥舞棍棒,痛打另一个“自由主义学者”了。

  “中央社”派人到达萨家,一开头,这个“自由主义”者却抬出了“非常时期戒严法”。

  消息发出,最最紧张的乃是远在太平洋彼岸的胡适。他知道这是蒋给他的一记回击,也就仔细推敲起来。萨孟武认为根据戒严法第八条的规定,戒严时期在接近战区内,军事机关得自行审判刑法上特定之罪如“内乱”等等,或交法院审判,这个决定权在军事机关。也即是说,把胡适希望雷案由司法审判的那个希望打消了。

  至于胡适认为雷震不会叛“国”的话,萨孟武显然不表同意,他认为这是事实问题而非理论问题,他认为在蒋集团尚未公布事实之前说他必会叛“国”或者不会叛“国”,都是一种偏见。萨孟武说:“雷震被捕了,我们读书人不愿落井下石。不过最近两三年来,《自由中国》半月刊的许多言论,例如主张外国干涉中国内政,挑拨军队许多反感等等,似乎不妥当的。”他认为小朝廷的政策是非善恶尽可批评,但他反对骂蒋,认为在这个时候骂蒋,对“国家”没有一点好处。至于不骂蒋而捧蒋会给台湾带来些什么“好处”?小朝廷会不会摆脱卖国集团的可耻情景?萨孟武也说不出来。

  在新党问题上,萨孟武表示他并不反对新党的组成,但是目前新党在“自由中国”不会发生很大的作用,因为据他看来,在企图组织新党的人们中,可能有一些是失意的政客,或者是文化政客,他们在社会上都没有任何背景,而组党的目的在于分润政权,因此在这种不纯正的动机之下组织新党,是不可能发生任何作用的,他主张小朝廷及“执政党”,尽可放手他们去组织。萨孟武明知新党的目的在于构成来日台湾的所谓“两党竞选”,并且通过这种方式,兵不血刃地把蒋介石赶下台去,作为一个“学人”,他只能从“理论”上说明新党无作用,而在事实上,雷震既已被捕,那个党也就胎死腹中,无法再提,因此他也乐得“民主”一番了。

  正因如此,萨孟武代替蒋家表态,雷震被捕,与他鼓吹新党一事毫无关系。这些所谓“公正言论”发表之后,第一个跳起来的便是宋英,她在台北各民营报刊登了“营救我的丈夫雷震”书面谈话,针对萨孟武有这么一段,宋英在文中讨论一个人的经历和反共保证问题时说:三十多年来,蒋介石一直是死硬反共的头头,他有了这一长期经历作保证,所以台湾的国民党人就跟他“反共”,谁也不会怀疑他会把他的手下出卖。

  宋英又说,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同样是个死硬的反共者,“大家也是信得过的,假若有这么一天,我们一觉醒来,忽然看到某些报纸上说‘艾森豪威尔总统袒共’,这是多么不可想象的事。如果我们就这问题请教一位外国教授,他回答说:‘艾森豪威尔总统是否袒共,乃一理论问题,这须以后的事实来证明’。我们想,这位外国教授除了否定艾森豪威尔的历史以外,他既不明白什么是‘理论’,更不明白什么是‘事实’。艾森豪威尔多年的反共经验不是‘事实’是什么?除了这一‘事实’以外,我们竟到哪里去找‘事实’?……‘今天在台湾做‘掩护共谍’的勾当,其利害如何?连小孩子都看得清楚,何况以雷震的经验和阅历?他三十多年的经历,足以解答这类问题,用不着我来多说了。”

  当然,宋英的辩白不可能为她丈夫带来任何转机。她还向台湾高等法院提出要求提审雷震的抗告,也即是和蒋方正式交上了手。高玉树、李万居等认为不能示弱,非要如此不可,但对新党的正式成立却感到遥遥无期,因为不但全部文件没有了,人,也几乎散了。

  果不其然,小朝廷的台湾高等法院驳回了宋英要求提审雷震的抗告,而宋英当然不能从此甘休,也就在台北几家民营报上,发表了“我的抗议与呼吁”,这个小朝廷的监察委员,对“廷”中立法院内的萨孟武作了公开指名的驳斥。

  宋英说,萨孟武是一向教政治学的,不大懂得法律,不足为奇。但是政治学教授抛开宪法而大谈戒严法,就不能不视为变态。她说政治学上通常称行政部门为“政府”,而一个人的犯罪与否,应用司法机关以审判来决定,却不能由政府来宣布。萨“教授”怎么连这一点分权的常识都没有了?这种可使政治系或法律系一年级学生笑掉门牙的谈话,《中央日报》竟视同珠宝,大字标题,长篇刊载,……宋英认为此事十分奇怪。

  宋英说,其实“政府”对于雷震的所谓叛国行为,不是没有宣布。“白皮书”萨孟武纵或读过,王超凡的谈话难道他没看见?不看报就随便发表谈话,岂非瞎说八道?把萨孟武骂了个不亦乐乎。

  萨孟武没有回讯,反对党人颇感奇怪,闲谈中高玉树道:“有人告诉我这位萨先生可能永远不会答复的了。因为据说萨孟武和雷震虽然都是留日同学,但并无好感恶感可言,但对胡适,两人却形同水火。”

  高玉树道:“他们告诉我,萨对胡从不引为‘我的朋友’,而且对胡相当不满,因此这一次,他的矛头是对胡而非雷。另外有一个教育界里的人对我说,萨孟武不满胡适之的缘故,可以分为远因近因两端。远因之中,最为人熟知的一件事,就是台大前任校长傅斯年在省议会给议员骂死之后,萨孟武当时是台大的法学院长,非常可能由他继任台大校长。但是胡适博士却力荐当时的教务长、也是他的女婿钱思亮继任,因此这件事使萨孟武一直不痛快。至于近因,”高玉树又道:“近因当然不少,但最使萨孟武气愤得难以消化的一件事,则是去年中央研究院选举院士时,萨孟武虽被提名,但开票之后,他连半票也没拿到,他认为这是胡适在背后搞鬼的缘故,一气之下,竟辞去了他已担任多年的台大法学院长的职务。”李万居插嘴道:“这只是一部分,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可多着哩,但是如此一来,萨孟武可把枪口瞄准了雷震,冤哉枉也!”高玉树道:“在教育圈子里,两人的恩怨之多,有人说真是写都写不清楚。”

  那边厢香港的“第三势力”也没闲着。左舜生和李璜等人一个个磨拳擦掌,却是毫无用处,别说“青年党”早已名存实亡,墓木拱矣,即使还有一口气,那又济得甚事?特别是香港花园道上的主人家,对这几条狗儿并不重视,一方面要他门反蒋反共,另方面又似乎可有可无,使这批老掉了门牙的“青年党党魁”早就满肚别扭。如今在雷震事件上,又不见主子有什么花招,好不气恼,正想找人去问,忽地来了个“一卖开几”的“九流闻人”。那人既是蒋朝死党,又是美方喽罗,更是日方马仔,再是土地老爷的爪牙,身份复杂,“猪笼入水”,可又肥不起来,成日价愁眉苦脸,好似大祸将至似的。左舜生见他来访,暗叫苦也,此人不知以“何方神圣”面目相见?暗忖自己一把年纪,逢山就拜,却不如他“一卖开几”,倒要小心应付才是。

  那人入室,也不谦让,大冽冽坐了,说道:“老左哪,你姓错了姓,白马非马,姓左不左,你怎么和李璜这个糟老头子,在格兰酒店架起大炮,对准阳明山官邸开炮哪?”左舜生闻言暗忖,“这厮原来代蒋作说客来了,”便道:“不知阁下何所指,愿闻其详。雷震是我们的朋友,一人有难,众人相救,如此而已。”

  那人道:“那我对你说了吧,‘老头子’对你们这次招待记者,很不痛快。他说,你们青年党好像一只九头鸟,尽是领袖,不见党员,但这没关系,广东话,‘大家出嚟捞世界嘛’,谁都是一哥。可是你们的青年党太笑话,一哥太多了,不但在香港有一哥,在台湾也有一哥。台湾不但有一哥,而且有好几个一哥……”左舜生不悦,说:“老兄究竟所为何来?”那人道:“我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你这个老牌一哥,究竟花园道上为你们放了多少‘水’?这才使你们头红脖子粗,出来向老头子开炮?”

  左某暗忖:“明白了。原来是投石问路来了。”也就摆出一副老虔婆的神色来道:“无所谓嘛,难道你今天就是为这个来的吗?”那人道:“我也不是‘水务局长’,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老了,青年党又不中用,美国人不可能瞧得起你,你何必和老头子过不去?山水有相逢,我劝你不必再为雷震出鸟气了。《联合评论》的经费,不够你打几场麻将的,不如老老实实向台北伸手,老头子也实在需要抬轿子的,你这几根老骨头不在美国人眼里,何必如此卖力?”

  左舜生暗忖:那倒是真的,台北那条财路可不能断,虽然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味同鸡肋,但是鸡肋究竟是鸡肋,与石头有别。再说自己的女儿嫁在台湾,总不能因为这件事使父女一辈子不再相见。而更重要的是:那人所说美国佬对“第三势力”的态度颇堪玩味,左某自己明白,在美国佬的秤盘上,自己的分量确乎太轻,已经看过“洋大人”的嘴脸,如果打定这个主意,那真是枉作“小小人”了,于是长叹一声,把雷震如何冤枉,青年党在台湾如何没有办法,说了个够。最后道:

  “你刚才说的什么一哥二哥,又是什么台湾有好几个一哥,那我对你说了罢,这许多一哥之间,有几个正是他们暗中唆使出来的,希望青年党‘一国三公’,你说这算是帮忙呢还是拖后腿呢?”那人道:“你既然说到这里,我不妨告诉你罢!你们的在野党究竟干什么的?是帮台湾的忙呢?还是拆台湾的台?如果帮忙,应该好好地在台湾搞党,可是你们这些九头鸟个个飞在外面,如此这般,你又怎能使台湾放心?好,一个青年党已经闹成这般模样,再来一个什么反对党,你替‘老头子’想想吧,他不头痛才怪!”

  不待左某开口,那人又道:“而且,这个什么‘中国民主党’,拆穿西洋镜,又是你们几个角色。当然,你可以否认,说那是以雷、高、李三人为首的,你们不过是以‘友党’身份作什么什么支援,可是,你活了一把年纪,怎么连这个也弄不清楚?孙立人、吴国祯他们,相信比你有办法吧?他们结果如何?你以为美国人无往不利吗?也不尽然。可是你以为美国人就这样算了吗?也不尽然,美国有美国的顾虑,在这些骨节眼上,他们才不会撕下面孔,他们不妨吃点小亏,让‘老头子’平平气,少出乱子。”

  左舜生辨出了他的“美国味”,也就强笑道:“你老兄也是花园道上的人,何必让我过不去?”那人摇手道:“我几时和你过不去?这里只有你我两个,并非大庭广众之间,也没得罪你,相反的是劝你别断了财路,一番好意嘛!”左道:“只是代‘老头子’要我别再开记者招待会,哈哈哈哈。”那人道:“你已经开过一次,也算敷衍过了,茶点酒水,为数无计,你不会亏本的,反正已经开过了,开过了也就算了,‘老头子’对你的希望也不过如此,莫为己甚,后会有期,如此而已,你放下算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