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宠惠离世 元老们为前景落泪 美龄说情 蒋介石怀恶意扣人





  书接上回,话分两头。却说生老病死,此乃自然规律,凡人莫不有一死,问题在于死的意义,“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人所共知,蒋介石在台湾俯仰由人,出乖露丑,这一小撮“卖国元老”或“元小”之死分量如何,不堪问闻。而年长者不断蹬腿,蒋介石与宋美龄必要时还得往殡仪馆吊他一吊,或往死者家中“慰问”,近十年中,跑丧宅跑到心寒,上殡仪馆更是腿软,但那些“元老”赶在他前头向孙中山请罪,不以老蒋的意志为转移,既用不着“呈请辞职”,更用不着等他批准,说去就去,却是干脆,蒋介石与宋美龄虽然头痛,并无办法。那一日闻道王宠惠病危,而且神志业已昏迷,不由一怔。

  老蒋首先想到的是。此人如果死去,所遗司法院长一职由谁顶替?人当然不少,抓抓一大把,但有的不为美方所喜,有的不为自己所爱,有的这两关马马虎虎即使过去,却又不获众人合作。“顺得姑情失嫂意”,当这个烂摊子的家,却也不易。正沉吟间,听儿子在回答宋美龄的问题道:“是的,王院长的身体最近是不很好,台大医院院长高天成和他的儿子王大闳,写了一张单子。”边说边掏了出来,念道:

  “这是王太太朱学勤要他们记下来的,王亮老近年因病住入台大医院治疗四次,第一次是四十五年四月廿四日进院,离开今年有两年了。那一次住了一百零两天。第二次是去年四月七日进院,住了八十二天。第三次是去年七月八日进院,住了八十五天。这次是第四次,在去年十月十七日进院,今天是三月十四,她说希望能够好转。”

  宋美龄强笑道:“王院长今年多大了?”小蒋道:“七十八了。”宋美龄“嗯”了一声,又问:“究竟是什么病?”小蒋道:“听说第一第二次住院的病症,主要是心脏病和肺炎。第三次为了心脏病和肺炎兼肠胃炎。第四次更复杂,除了上面那些,还有脑血管堵塞。”宋道:“那这个病是最厉害的了。”却问:“他这个太太又年轻又漂亮,还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曾经和我们做过几次礼拜,想来她是急坏了。”

  小蒋称是,又道:“正因为王太太年纪轻,王亮老从来没想到过会有三长两短,甚至这一次病情严重,也从未考虑到会有不测,他坚信活得下去,对劝他立遗嘱的亲友说:‘我年近八十,生了几次病,可还是活下去了,因此不必为我担心,不会有事的。再说,我太太日夜为我祈祷,相信上帝会保佑我的。’”,宋美龄道:“这倒不假,我有几次生病,也是祈祷几次之后就出院的,王亮老死不了。”

  老蒋暗忖:“王亮畴交游广,如今眼看要咽气,不如到医院走一遭,也让人家知道我的念旧。”转念一想:“这个三朝元老,自恃见多识广,有时候还有些架子,不理也罢。”便道:“那你们好好地照料他的病吧。”小蒋唯唯,传下话去,那台大医院院长高天成正在着急,闻讯更急,奔到病房一看,只见王太太朱学勤正在一边抹泪,当下劝慰道:“王院长如此高龄,精神可是不错,无奈积劳成疾,留医已久,本院上下为治疗院长的几种疾病,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夫人日夜照料,也够辛苦的了。看今天的病状,院长仍无起色,我的意思,夫人应该镇静一些,自己保重。”

  朱学勤此时正在默祷,凄然道:“我刚才想过,现在,只有上帝可以救他一命了。前天晚上我见他呼吸急促,面色大变,曾经为他祈祷,果然幸去其碍。但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我想多请几个人来,一同祷告。”高天成暗叫苦也,医院里如果大声祷告,在王宠惠是听而不闻,但其他病人可吃不消,但又不敢拒绝,便问道:“夫人意见如何?”朱道:“我希望把本市那个规模最大的基督徒唱诗班请来,我和他们一齐高唱‘最大的医生’圣诗,只有这样,才能感动上帝,把他一条性命留在人间。”

  高天成又暗叫苦也,不但要祷告,并且要唱圣诗,不但她唱,并且找个规模最大的唱诗班开进医院,这秩序如何维持,好不头痛。于是奔将出去,要总务处长代朱学勤拨电话找唱诗班,那处长皱眉道:“不成哪,王院长病重,是因为他的病太厉害,不是我们不努力,如果他要唱诗班来代替医生,那今后就麻烦了,台湾的这些大官太多,今天他找唱诗班,明天说不定有人找几个乐队驱鬼,后天或许有人就在压院里演戏酬神,我们……”高某道:“算了算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今天的事情今天就办。万一病人死了,唱诗班还没开口,我们岂不是变成了凶手?”

  那处长道:“还有,‘最大的医生’如果在医院演唱,岂非是对我们的莫大讽刺?”高某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推着他的背往外“送”道:“行了行了,不能再耽误了,唱完圣诗病人不治,完全由上帝负责,我们也可以少了解释病情的麻烦。”直把他推到电话机前,看着他找妥了“最大的医生”,这才透过一口气来,回报朱学勤道:“唱诗班很快就来,夫人放心。”朱学勤当真掠过一些苦笑,闭目祈祷道:“这样,他有救了。”

  高天成道:“夫人且休息一会,否则唱诗班一到,夫人就没有精神和他们一起唱圣诗了。现在,我们几个会商的时间已到,他们一定在等我了。”于是赶到他的院长室,果然见到省立台北医院院长熊丸、台大医院内科主任蔡锡琴、内科专家陈万裕等俱已到齐,高天成把门关了,对众人苦笑道:“再过一小时上下,这里就会上演精采的一幕,叫做‘最大的医生’,真使我们渐愧之至!”众人闻言,还以为王宠惠病情严重,不知哪个方面又为他找了一个医生来,高天成低头不快,这才说之为“最大的医生”,也就没什么可以说的,听他感慨而言道:

  “回想这几年以来,对于王院长的病,一直是我们几个在执行主治的重要责任,所有重要的医疗方针,都由我们四个人会同决定,甚至有些重要的手术注射,强心救急,也由我们四个轮流办理。我们在执行这任务时,大家都尝过好几次半夜三更从床上爬起来的滋味。”又道:

  “而且我的情形又略有不同,除了执行医疗任务,还得把王院长的病况,告诉有关方面和新闻记者,老实说实在是辛苦得很。而且,其他主治医生和护士们,也常常轮流值夜,同样辛苦,而内中特别护士徐秋皎,在王院长四次治病时,几乎天天在负责看护,从无一天间断,即使春节年初一,她一样做。”高天成道:“为什么我要说这些呢?为的是我们四次为王院长治病,人人卖力,天下大乱,可是现在王太太要去请‘最大的医生’了,那是唱诗班的一首圣诗的名字。我不是有什么不同的意见,而是在想,如果上帝真能治病,我们这一行其实可以统统关门!我知道,在座之中就有一半以上的教徒,我自己也算半个,但正因为我们是科学工作者,对于这个‘最大的医生’,实在哭笑不得。”

  熊丸透了口气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没什么。王院长对我说过,他既信佛教又信基督,但由于太太的关系,他也算是个基督徒了,他每次住院医病,夫妇两个成天祈祷,到了入迷的地步,如果祈祷真能医病,住教堂好了,何必住医院?他那太太,看来只有他一半年纪吧?王院长……”高天成道:“不是。他对我说过,这个太太和他结婚的时候,王院长四十七岁,朱学勤二十六岁,相差二十一岁,”熊问:“照你的口气说来,他结过多少次婚了?”高天成道:“你装糊涂,你应该知道他的这回事。”

  熊丸道:“我只知道他和魏道明太太郑毓琇的事,当初他们在法国的时候,已经搞在一起了。魏道明因此青云直上,变成了不倒翁的,其余的就不怎么清楚了。”高天成失笑道:“对于这些大人先生,还是糊涂一些的好,要是太清楚了,就像面对一具骷髅,除了骨头,什么也没有,也够你倒胃的了。”这当儿,陈万裕开口道:“教徒,我们见得多了,我们这一行里,也多的是教徒,不过像他太太那样迷信的程度,可是不多。朱学勤对我说过好几次,她相信上帝会挽救她丈夫的病,她相信上帝会通过医生的手,治疗她丈夫的病,因此她整天整夜为她丈夫祷告,老实说这使我们感到很不习惯,也很不舒服。她不但如此,还找几个教徒来一起祷告,今天则干脆把那个规模最大的唱诗班找来唱‘最大的医生’,我们真要受最大的罪了。”

  哄笑声中护士来报,说朱学勤已到门口,马上入室,众人一阵忙乱,只见朱学勤摇摇晃晃,面青唇白,挽住一名护士,来到众人之中,疲惫地问:“唱诗班的电话打通没有?”高天成忙道:“早已打通,只因他们要迅速召集所有队员,因此最快也得在一小时以后才能到达。”

  朱颓然坐下道:“我对你们说,你们一定要把院长救回来。”高天成干咳一声道:“唱诗班唱过‘最大的医生’之后,院长的病就会好得多了。”朱学勤没听出弦外之音,苦笑道:“我想可以的,每次他在祈祷声中转危为安时,他都同意我的意见:这是上帝在救他!今天唱完‘最大的医生’,相信会有良好转机,你们说是不是?”众人焉敢说不?俱皆点头。又听她以颤抖的腔调说道:

  “你们要知道,院长一生好学不倦,天资聪慧,因此学问渊博。他精通中英德法四种语言,中英文更好,对于政治、经济、法律、社会各种学问,都有极高深的研究。内中法律更是权威,他曾著作许多权威的法律书籍,同时还把世界上许多优良的法学著作,译成英文。譬如他在德国留学时,就把世界上最完备的‘德国民情’译成英文,而自由中国的宪法所包括的精神,有一部分也是院长提供的。此外,凡是国家遇到任何国际法律的疑难问题,当局就时常向院长请教,有时侯连蒋总统都会请他去问问。”

  众人越听越不耐烦,但没办法。特别是台籍人士,他们想到的是:德国的“最佳法律”有什么用?出了个希特勒,而蒋家朝廷的“宪法”更是好笑,一塌糊涂!

  朱学勤又道:“院长不但在学术上是有崇高的成就,在事业上也有了不起的发展。这几十年来,他不但在国内担任过许多重要的官职,对国家有过崇高的贡献,同时在国际间的地位也是很高!他曾做过海牙国际法庭的法官,对全世界的法律界,也有过不可磨灭的贡献。院长早岁还追随国父,参加过革命,担任过国家许多有关政治、法律、外交方面的重要职务,都有很好的成绩……”

  众人越听越紧张,生怕她来一个神经大受刺激因而失常,偷偷地瞅她一眼,见她作布道祈祷状,双目紧闭,喃喃有词,又道:“院长一生,从不重视金钱,虽然做了几十年的高官,可是清廉自守,生活相当清苦,你们都去过本市新生南路一段我们的家里,都见到院长的朴素生活,我们住的不过是一栋二十几坪的古老日式房屋。说起穿的问题,衣服俭朴,大家都看见的。至于吃,更是简单,每餐不过两三个小菜,他只是有时吃一点牛奶和容易消化的东西。”睁开眼睛问道:“是不是哪?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救他,上帝一定为此替你们降福。”高天成不能不应酬几句,便道:

  “夫人放心,院长吉人天相,经过今天的唱诗,相信定能平安无事。院长是国家的忠臣,夫人又是如此贤慧,相夫教子,远近闻名,勤俭持家,谁不尊敬?朴实无华,粗茶淡饭,轻妆素抹,以院长的身份,你们过的家庭生活实在难得。你放心,院长是个好人,好人不该无救,难道好人束手无策,那些大坏人反而……”话到嘴边,发觉不妥,岔开道:“府上人口不少吧?”

  朱学勤叹了口气道:“你说他不会无救,我放心了,因为上帝通过你们的手正在为院长治疗,只要你们有信心,他就得救。”又叹道:“说起我们的家,人口不多,相当简单,除了我们两个,还有一子一媳,一个孙儿和一个孙女儿。大儿子大闳,现在台北做工程师,在中华路有个事务所,结婚不久,儿子只有一岁,女儿也不过三岁。”又叹道:

  “院长儿女虽少,兄弟姊妹不少,共有七名兄弟,三名姊妹,院长排行第四,他们七兄弟的事业心很重,也都有成就。院长的大哥是王宠勋,是个有名的钢铁工程师;二哥宠光是个有名的建筑工程师,曾任汉阳兵工厂厂长;三哥宠佑是个矿学专家,现在研究灵魂学;五弟幼年去世,六弟宠庆,七弟宠益都是有名医生,他们七人,除了院长在台湾,其余都在美国和香港工作。”如此忽地“啊”了一声继以号哭。

  众人见状,骇极莫名,为了她的丈夫,院方已经鸡犬不宁,如果再加上一个院长夫人,那简直不能想象,只见朱学勤哭着说:“我这些话,好像在为院长说身后事一样,很不吉祥,很不吉祥。”众人于是使劲劝慰,但求那个唱诗班立刻到来,“以济眉急”,可是并无音讯,也不便把她打发出去,由她哭哭啼啼,诉说她丈夫的“伟大”,等得歌唱“最大的医生”者到来。

  与此同时,王宠惠的手下,也正在一身大汗,为他的“事略”拟稿,紧闭办公室大门,有如拟订军事计划似的,甲道:“这篇东西,胜似十万字的大文章,好不苦煞人也!”乙道:“别打岔了,‘中央社’已经来过三个电话,说是急着发稿。”甲道:“他妈的人还没咽气,你总不能催他快死。”乙道:“他们但求方便,管你咽没咽气!”于是边校边誊,送去看了,送到中央社里,又送去看了,发回“备用”,“中央社”记者前往台大医院采访时,把高天成自朱学勤“疲劳攻势”中解救出来,悄悄地说道:

  “你的病人还没断气,可是新闻已经准备好了,你瞧!”高天成接过一看,上面六个大字,写道:“王故院长事略”,不禁皱眉道:“千万别让他太太看见,否则还得了!”匆匆读道:“王故院长宠惠事略:王故院长宠惠,字亮畴,原籍广东东莞县,民元前三十一年出生于香港。为世界当代法学权威,我国第一位大法学家。”

  “我的天,”高天成道:“够热闹的了。”再读:“先生为同盟会员,追随国父奔走革命有年。当其留学日本时,即借发行‘国民报’为革命宣传。民初,在沪策动反袁,出力尤多。在革命文献中,国父于民元前七年在纽约的对外宣言,即其手笔。历任中国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国民党改选后,改任中央评议委员,以迄于今。先生早年毕业北洋大学法科,即留学日本攻研法政,后留学欧美,得耶鲁大学法学博士,并考取英国律师资格,当选为柏林比较法学会会员。其在法学方面贡献,最著者为英译德国民法,使成为英美大学中通行教本。在担任海牙国际法官六年中,若干国际法学家均为其丰富学识所折服,因而改变了低估黄种人的观念!”

  高天成至此不能无感,暗忖:“事实证明,不但西方人还没有改变低估黄种人的观念,甚至日本人都还没有改变低估‘支那人’的观念,或许自从大陆解放之后,外国人对大陆内外的黄种人有不同的观念,但对我们来说,一切依旧,我们都不过是个‘捞家’,你骗我我骗你。”

  那记者诧道:“院长在想什么?”高天成苦笑道:“我在想,他那个院长喝了很多墨水,但是对西洋的贡献好像大过对自己国家的贡献。”记者皱眉道:“这样才能出风头嘛!”高天成于是再读:

  “民国元年,先生著有宪法当议,其后对训政时期约法与现行宪法,贡献特多,而现行民刑法立法原则,大致亦皆采用其主张。国父尝鼓励先生云:‘养成一个享誉国际的法学家,其力量足胜十万雄兵’。五十年来,先生对党国对法学的伟大贡献,正不负国父的期许。”高天成笑道:“我倒要请教了。王院长既然足胜十万雄兵,他发生了什么‘十万雄兵’的作用?”

  那记者苦笑道:“那只是说说而已,我们也弄不清。你该明白,孙总理当时到处求援,他以为有一个享誉国际的法学家可以替中国争气,其实我们几十年来订了多少不争气的条约?今天做人可不能如此认真,否则你的脑袋——不,你的思想……”高天成闻言一怔,不再开口,默念道:

  “先生历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第一任外交总长、北京政府第一任司法总长、国民政府第一任司法部长及司法院长。抗战期间曾任外交部长、国际最高委员会秘书长、行宪后复任司法院长。曾随总统访问印度及参加开罗会议。民国三十四年代表我国出席联合国创立会议,制订联合国宪章。先生最后的官职与公职为中华民国司法院长、国民大会代表、光复大陆设计委员会委员……”这当儿人声喧哗,高天成拔腿便跑,那记者匆匆收起“事略”见几十名男女老幼穿着“罪”字背心,或者缀着“耶稣救我”字样,一个劲儿奔向王宠惠病房,朱学勤也在护士搀扶之下赶将过去,一忽儿几十人挤满了那间特等病房,阴阴森森地唱起“最大的医生”来,听得周围所有病人浑身哆嗦,分明尚在人间,却似进了“天堂”一样,汗毛根根站班,遍体鸡皮疙瘩。

  高天成职责所在,排开众人,直赶病床,见王宠惠双目微睁,眉头紧皱,谅是吃不消那歌声,朱学勤却堆下一脸强笑,附下身子,低声问道:“你听到歌声了?那是基督教唱诗班为你祈祷的歌声,他们的虔诚,为你请到了‘最大的医生’,你的病很快可以好了。”病人听在耳里,苦在心头,不忍煞风景,闭上眼睛,示意需要安静,但唱诗班“紧急集合”而来,余兴未尽,又唱了个什么歌,如果王宠惠还可以拖上两天的话,这些“最大的医生”为他打了个对折。

  待众人离去,朱学勤固然疲惫不堪,声嘶力竭,王宠惠更是迷迷糊糊,有气无力。护士请朱休息,朱却问病人经过如此隆重的祈祷,是否已有好转?护士在心中叹气,也只得含糊以对,朱有喜色,说道:“我见他又动了一下,好像要开口说话,那真是神的奇迹。神才是‘最大的医生’,相信用不了多久,院长可以离开医院了。”护士唯唯。

  而事实也真是那样,十几小时之后,这个病人真的离开了他的病床,离开医院了。事闻于蒋,“嗯”了一声道:“知道了。”清晨“御前会议”时作沉痛状道:“王亮老在今天凌晨三点半钟过世了,这个,这个我很难过。局势如此,大家责任很重,可是一个一个走了。你们好好地找几个人为他办理后事罢。”心情沮丧,就想散会,又感不妥,强笑道:“王亮老非常用功,精通各国文字,从小已是个神童,我真佩服他的记性,记得这么多东西。他告诉我学拉丁文的时候,简直比打仗还紧张,还辛苦,他说苦到没人相信。这个,这个精神就不错,你们知道,‘中国之命运’的英文本,就是王亮老翻译的,嗯,翻得好。”老蒋心头一拧:“命运完了!”心脏剧跳,匆匆散会。

  到了下午,张群报告道:“王故院长之丧,各方相当重视,现在遵照总统吩咐,拟妥总统命令。”读道:“司法院院长王宠惠,德行纯笃,学识宏通,受国父特达之知,早与同盟,献身革命。自开国以来,迭膺重寄,久赞中枢,竭智虑于规模创建之初,著忠荩于国家危难之际,嘉谟荩猷,夙彰功烈。当兹时值复兴,攸赖老成,讵以积劳成疾,竟至不起,元良遽丧,震悼殊深,特派张群、俞鸿钧、张厉生、马超俊、谢冠生办理丧事,所有饰终典礼,务极优隆,以示政府崇报耆勋之至意,此令。”

  老蒋见他读完,却皱眉道:“今天你来,很好,我正想请你过来。”张群见他对“命令”事毫无意见,却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似的,忐忑不安道:“有何指示?”蒋道:“关于交涉日本和大陆贸易一事,我己向叶外长再三交代,态度不妨硬点,可是到今天为止,谈来谈去,日方毫无诚意,这就太不成话!日本有今天,日皇有今天,还不是我一手挑他们的?可是他们竟然不给一点面子,实在岂有此理!”

  张群暗叫苦也!日本瞧不起老蒋,非张群可以挽回,日本商民渴盼与中国大陆贸易,更非日本政府所能阻挠,如今这笔老账又算到他头上来,如何是好?

  张群便道:“东京方面有消息来,说日本政府已经训令驻华大使崛内谦介,向我们提出五点解释。”老蒋气道:“解释什么?到今天还没收到,又是哄孩子的。岳军哪,我同你一把年纪了,我们明白,我们对日本政府,可还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今天他们如此对我,老实说我可是恨透了!非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不成!”张群暗叹:“就因为我们没有‘颜色’,人家才把我们当孙子看。”当下唯唯,以为打一下太极,也就没事了。不料老蒋问道:“给他们看什么颜色?”

  张群见他面青唇白,气得可以,不是闹着玩的,暗叹一声:“你真是老糊涂了,王宠惠一肚子的‘法’直到闭眼蹬腿,未闻他对国家民族的屈辱有什么引经据典,控之于世,原因就为了外国人惹不得。惹了,不但没下文,而且自己倒霉,如今你真的对日本光了火,可又并无‘颜色’在手,这个法宝怎能祭得起来?”于是苦笑道:

  “对,是应该给他们看看颜色!不过,今天的日本政府,也有它自己的困难,最大的困难,就是朝野对中国问题的南辕北辙。政府亲我,人民亲‘共’,甚至连政府中人,也有倾向亲‘共’的趋向,我们当然生气,他们也在着急、事实上他们驻华大使馆参事代办八木,今天上午又到外交部访问周书楷次长,解释他们的困难,请求我们的谅解。”

  老蒋恨道:“谅解个屁!他们的人一个一个、一批一批到大陆去,我死了也不谅解!”张群暗叹:“王宠惠说过一句他的家乡话:‘你死你慨事’,可再贴切也没有了!”劝道:“他们又在为我们想办法,保守党定下个月组成友好访华团来台向总统致敬,内中至少有五名国会议员,他们既然知过愿改,我们也似乎应该不给他们增加困难,可是,‘颜色’嘛,是该给他们看的。”其实张群也找不到丝毫“颜色”,低声说:“不如请叶公超外长对日本与大陆贸易一事发表一个谈话,就说对于日本已经送来的答复并不满意,这样既表明了我们的态度,又对东京施加了压力。”

  老蒋也只能点头道:“那就这样办了。赶快让叶公超发表谈话。”张群于是辞去,目睹这个“老臣”蹒跚出门,蒋介石不禁一怔:“岳军老了,我也老了,王宠惠又去了,可是这个烂摊子如何收拾,越来越没头绪。尤其是日本,天知道我对他们有多交情!就是从‘九·一八’事件开始,特别是八年抗战中我为日本所花心血,说出来也无人相信,可是落得个如此下场,他们赶庙会似的一批接一批、一群连一群地到大陆去了!”

  不表老蒋又气又急,却说张群下得山来,车子直奔外交部,叶公超迎将出来道:“岳公有何指示,自当趋前聆教,何必大驾亲临?”张群苦笑道:“别客气,我从山上来,有事找你,同时自己也有点累,不如歇一歇。”两人进入客厅,张群叹道:“东京没消息罢?”叶摊摊手道:“没消息。”张道:“老头子可是在着急了,希望外交部有个声明,不满意日本政府庇护日本商人前往大陆。”

  叶公超皱眉道:“如果用外交部名义,却嫌问题不够明确,缺乏具体事件,虽然说是日本与大陆又要签订贸易协定,但尚未公布,外交部就难开口了,再说他们为了交代,一个访华代表团就快到来,外交部是官方机构,犯不着对他们的代表团迎头痛击,这对我们并非有利。”张群道:“对对,老头子也有这个意思,要你用个人名义出面。”

  叶公超沉吟道:“自当遵命办理。”却叹道:“岳公是自由中国第一个日本通,请问日本来这一手,长此以往,岂非糟糕?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张群反“将”一“军”道:“美方对此,定有对策,为什么允许亲近共产党之人这般胡闹?”叶道:“这是个问题,但是未闻华府有正式公告,据美方私人见告,美方也为此事头痛。据美国朋友说:今天的日本地位,它已经取得平等地位,不能用以前的眼光去看它了。中日两国是近邻,双方有些贸易来往,老实说十分平常,问题是由于经济问题带来的政治问题,日积月累,看来也难以避免,那就使人担心。”

  张道:“日本一再声明,与共产党大陆通商,是严格执行政治与经济分离的。”叶道:“话是这么说,大陆却一再声明,双方贸易不是政经分离,而是政经合一的,真的是尖锐之极!因此更伤脑筋,他们不便过分正面干涉,但时常在向日本内阁作适当的提醒。他们甚至问我:有什么办法禁止他们贸易?日本所需要的,取之于美国、自由中国以及其它自由世界的地区行不行?我说这就不敢担保了,因为这件事情太不简单,牵涉到双方的地理、历史乃至种族与风俗习惯等等原因。至于取之于美国,我不好意思说,美国的剩余产品的名誉并不是最好的,而如果取之于自由中国的话,那只有台米、台糖与香蕉三样比较突出,可是台米的情形大家知道,我们自己都不怎么够;台糖的国际行情太惨,日本不一定非台糖不可,而香蕉既不是主食,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日本不可能有这几样东西就会满足的,它必须另找出路,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取大陆而代之的。”

  张群边打呵欠边叹道:“是难呵,是难呵!台湾是中国的第一大岛,同时又是中国最小的一个省份。老头子的家乡浙江面积不大,但是台湾只有浙江的三分之一,螺丝壳里做道场,住的问题都越来越严重,哪有多少地方可以出产这么多东西?”

  叶公超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便有意岔开话题,问道:“对对……喂,你可知道,这回亮畴兄去了,哪一位接手的呼声最高?”

  张群一怔,低声道;“你是知道的,像这一种大事,只有老头子自己知道,过几天或许有下文了。”暗忖:“你这个鬼灵精可打听起‘行情’来了,无奈我在他面前插不了嘴。”当下反问道:“中日邦交今后发展如何?可曾听到些什么了?”

  叶公超也叹道:“关于这个问题,岳老比我们清楚得太多了。照道理说,不可能发生什么变化,因为日本政府不但昨天反共,今天反共,明天也是反共的。至于日本民间,是有麻烦。这些年来,他们的思想也有很大变化,但是他们没有军队,这就不怕,因此双方邦交不会有变。他们与大陆通商的问题,多少首脑已向岳老解释,看来政经是分离的,我却有此担忧,逼得太紧,会不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张群点头道:“我也这样想。他们和大陆贸易,互通有无,的确很难干涉。特别是日本所需要的,我们不一定有。有,也不一定有余力出口,这又有什么办法?”长叹道:“你是外交部长,对日问题不过是业务的一部分,按部就班,不会有什么差错,这不比做买卖,你不负盈亏之责。可是我这条老牛就不同,日本问题使我越来越头痛。情况正常呢?阿弥陀佛,天下太平!可是这个天下几时太平过?恰恰相反,时局一天坏似一天,许多盟友都投向共产党,就连日本也发生了变化,甚至变化之大,变化之快,就连美国人都没办法扭转,日本内阁同样没办法,天皇更是没办法。这一点,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这一点。唉!谁让大陆日长夜大的?谁又在日本丢了两个原子弹,让日本人世世代代记得这笔帐?谁又在日本捧起过廖文毅,教日本更加瞧不起自由中国?”张群大摇其头道:

  “错综复杂,迂回曲折,硬是使我没得办法!对我这条老牛的老面皮,人家不会用国家的荣誉、财团的利益、国民的公意,诸如此类来赏面的。外交外交,势利极了,我们今天一无所有,办啥子外交?我们说日本天皇是因为我们的保留而保留的,以为人家感恩不尽了吧?哈,适得其反,日本人今天眼中的天皇是个啥子角色?我们说我们不要日本赔偿侵华时期的损失,又以为人家会感恩不尽咯!”

  叶公超苦笑道:“这个我前年就知道了!人家己经正面开销,认为这是全体中国人的交情,非一人一党可以私之,老头子如果听到这种说法,恐怕肚子也气破了。”张群摇手道:“千万别告诉他,一点好处也没有的,还得挨骂。”两人失笑,变成苦笑。张道:“亮畴去世,我的感慨很深,我们都会一个个‘去’的,但是这么一个烂摊子,可真死不瞑目哪!在台湾的人骂我们没有用处,糟踏粮食;在大陆的人骂我们俯仰由人,没有骨气,我们自己也在骂自己,那就是没有办法,度日似年咯!”又道:“不过有度日似年想法的人,还算是好的,可多的是混一天算两个半天的人,那才教人心焦。可是,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做一天和尚撞一日钟呢?”

  叶公超低声问道:“岳老最近会不会到日本走一趟?我看有此必要。”张群闻言,搔搔一头白发道:“老实说,我愿意走一趟,散散心也是好的,无奈去得太多,反而不想去了。我们在日本的朋友,大都是元老派,他们还多少给一点面子,好歹还敷衍敷衍,但是一般中年人,就不怎么客气了,年轻人,更是瞧不起去自台湾的官员。我耳不聋眼不花,怎会听而未闻,视而未见?既有见闻,心为之寒!”

  叶道:“岳老难得去一次,官方又隆重接待,尚且有这种感觉,那我们派在日本的外交人员处境如何,就不堪问了。他们一年到头,很少活动。难得碰上双十节,总以为可以热闹一些,想不到那些大员,请柬都请不到,到使馆道贺的,尽是小角色,往往和大使等级的官员也见不到,这不是欺人太甚了吗?嗨!”

  张群凄然道:“可不?因此今天为了王亮畴的丧事,我心中好生难过。你一定读过‘古文观止’,里面有两句叫做‘尔死我葬,我死谁埋’,唉,今天我替他治丧,明天又是谁来收拾我这几根老骨头呢?”叶公超忙不迭劝慰一阵,但是各有所思,各有所感,也不禁怆然道:“能在这个时候风风光光一了百了,也算不错,活着的人,老实说今后可是越来越难咯!伺候了老的,还要伺候小的。顾了老的,又不能不顾小的,可又顾不了小的,这可难得很哩!”

  张群知道对方指的是老蒋小蒋,四顾无人,也就叹道:“今天无话不谈,但是你万不可再去宣扬。日本官方对老的没什么,因为几十年来,他一直亲日,连抗战八年之中他都没变,因此官方一定会支持他,没间题,可是那小的,可就难说略!”

  叶公超道:“怎么个难法?,张群欲言又止,强笑道:“反正大家都可以见到,对于日本,他没什么兴趣。有一次,有个上了年纪的日方大员,在台北对我开玩笑说:‘我们到自由中国来,只看见年老的一代,不见年轻的一代,一旦你我归西天之后,双方的邦交岂非成了问题,哈哈哈哈。’”张群道:

  “他笑得出,我笑不出,我完全知道他何所指,指的是小的和他们没什么来往。”叶道:“小的不和他们来往,并且对他们不痛不快,是不是为了他的母亲死于日机轰炸?”张道:“我也说不上。不过,如果这样想,他的言行该是个标难的仇日派,事实上又不是。他的母亲给日本飞机炸死了,他的母亲是谁?也就是老的妻子,做儿子的痛惜母亲,做丈夫的岂无半点影响?嗯,或许真的谈不上,因为糟糠之妻已弃,早就另有家室了。总之,小的对日本没有兴趣是事实,双方都不痛快也是事实。不过,据我看来,总有一天,小的会向日本表示亲善的,因为他既要继承衣钵,必须打通这条道,闯过这一关,如果没有这个朋友,你又如何在台湾呆得住?台湾和日本的恃殊关系,已经是一个无可否从的事实;而今日日本越来越多的对台投资,更是帮了自由中国一个大忙。再说这位小的一旦‘登基’之后,对所处地点的了解远远比不上还在彼处的日本,这又该怎么办?因此我可以断定,小的总有一天会向日本表示态度,不过到那一天,老的也差不多了。”

  叶道:“依岳老之见,在传副传子的问题上,那老的是非传子不可了。”

  张忙不迭摆头摇手道:“不不,对于这个问题,只有老天真和小天真还抱着那本宪法,事实上绝非如此,不必多问。”叶失笑道:“我问得太幼稚了。”又叹道:“刚才岳老说得很对,总有一天,小的会向日本表示态度。不过据我看来,促成他这样做,甚至会带点负荆请罪的味儿,还不但是他个人的继承问题。”

  张群精神一振,忙问:“还有什么因素?”叶道:“据我估计,美国里里外外的问题太多,好比一个暴发户,当它无所谓的时候,钱用多了,体力消耗得也多了,一旦上了年纪,或者家有变故,那他的麻烦也就像一团乱麻。据美方朋友聊天时说,由于地区和种族等等关系,说不定美国在亚洲的事务,要悄悄地交给日本担负。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你想,老的固然和日本政府更加水乳,那个小的又怎敢不向日本表示态度?”

  张群“哦”了一声道:“老的,和日本水乳交融,小的,对日本毫无兴趣,小的是会改变态度的,你说得对,形势逼人嘛左至于美国和日本未来的关系,老实说今天如下定论,为时尚早。大局已变,还在有变,不再是二十年前甚至十年前的世界咯!美国把亚洲事务交给日本,看来是有可能,而日本能不能挑得起这份重担,却是另当别论。亮畴在世时,有一天几个人也曾谈到这个问题,我们几个的看法差不多。记得亮畴说,二次大战以后,同盟国把日本的军国主义打了个稀里哗啦,天皇本来作为神的象征,但是战后的日本,天皇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如何?大家是看得见的,‘神’的神秘感消失了,‘人’的面目显露,还有什么特别?”张群感喟道:“对于这一点,我有同感,这真是太不幸了,有了个天皇等于没有天皇,人心归向,不就大成问题了吗?”又道:

  “军国主义是立不住脚了,但是民主政治成绩如何?根据哪一套法行事?亮畴当时感慨地说:日本好比一只花盆,原来的花拔掉了,但不是连根拔,还在开花,开得很怪;新的一套种进去了,但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开出来的花朵也是很怪,于是乎,集两种怪花于一盆,很难看,他说今天的日本就是那样,不过这不稀奇,因为日本正在继续变化,至于将来究竟变成一个什么模样,那就很难,最难的一点,就是日本人从天皇至上的老套苏醒过来,从绝对服从的情况中爬了起来,这就带来好大的麻烦,他说究竟日本会发展成一个什么样子,倒是很难预料的。”张群叹道:

  “我们也有这种顾虑,但是比亮畴多了一些内容,那就是如果美国把亚洲事务交给日本,意味到日本是亚洲的领袖国,如此一来,把自由中国置于何地?不过人穷志短,我们可能没有意见,事实上也很难表达意见,可是大陆又如何?我们抨击大陆不遗余力,但是总不能否认它的存在这一事实,不但存在,而且朝鲜这一仗打得厉害,也是大家看见的,它在亚洲和世界上的影响,我们零零碎碎知道一些,试问:日本对它怎能没有顾虑?如果真的没有顾虑,那么代美国经管亚洲事务的最最具体一点,就是代替美国对中国大陆作战,行吗?”

  叶公超道:“的确是个问题,岳公是当今有数的日本问题专家,岳老都有怀疑的话,事情就不可能太简单了。”

  张群听得舒眼,苦笑一声道:“但是,无论和大陆打不打仗,日本在美国棋盘上的位置越来越重要,那是事实。归根结蒂,美国为什么重用日本?也就说明了另外一项事实,他的国力不是一般人想象中的那样了不起,他的政情不是一般人想象中的那样风调雨顺,他的人民生活不是一般人想象中的那样丰衣足食,再加上战后其它的若干因素,促使他在亚洲有如此安排的要求。在这情况之下,我们这儿的那个小的,也就迟早必须向日方表示态度。易言之,在一个不会太久的日子里,我们可能除了接受第七舰队的保护,还要接受日方的‘什么’了。”张群苦涩地说:“这两个字,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咯!”

  叶公超由于小蒋对他的倾轧与日俱增,虽有宋美龄撑腰,也因美蒋的勾心斗角而使他这个“亲美派”部长有朝不保夕之虑,至此不禁叹道:“岳公所言甚是,如果有此一日,我们就变成一个媳妇有了两个婆婆,上帝哪一个婆婆都相处得不好,两个婆婆的话,再加上小姑妯娌从中添油加醋,那不是日子更难过了吗?”张群打了个呵欠道:“我休息一下,你去拟稿,天黑前如能给他过目,那就更好。他的脾气你知道,有些事情提了就忘,有些事情一经提出,恨不得在一秒钟之内办到。”叶公超失笑道:“真的,那不开玩笑。”便问:“岳公以为如何措辞,才算合适?”张群笑道:“这个你比我高明得多,扯上几句,不伤皮肉,也就行了。他这样想无非为了面子,只要双方顾住了面子,事情也就办了。”

  叶公超沉吟道:“实不相满,此事难办。岳公明白,日本与大陆贸易,表面上是经济问题,实际上是政治问题。大陆在这一点上倒是痛快,干脆指出,不像日本政府和我们,还在那里睁一眼闭一眼,自己骗自已。于是乎问题来了,如果把我个人的声明重点放在反对贸易这一点上,那必然引起东京反感,会反唇相讥,说我在多管闲事喝干醋。如果把重点放在反对他们双方舍经济而谈政治,似乎又空洞一点,你想,东京出动了执政党的人员到北平商谈,根本不必我们多嘴,否则自讨没趣,因此好难措辞。”

  张群点头道:“你的话有道理,就这样说好了,日方如果非与大陆贸易不可,就不应该牵涉到其它事项,例如政经合一,或者日方去的人太多之类,总之,你贴上一张狗皮膏就行了,此外在所不理。”

  待叶公超拟妥“不满意声明”,张群已经闭目养神,小睡片刻,闻声睁眼,伸了个懒腰道:“不必给我看了,你直接送去便是。”叶公超那里肯依,张群也实在想看。当下戴上老花眼镜,看了,笑道:“很好很好,不伤皮肉,点到就算,就这样了。”便要辞去,叶道:“岳公难得驾临,不如到舍下少饮两杯。”张道:“年迈力衰,早已戒酒。”却是去了,边吃边聊,对叶公超的书法,着实恭维了一顿,叶苦笑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实不相瞒,一旦卷了铺盖,我就靠这个混饭吃了,一方面动手,一方面动嘴,像和尚挂单似的,找一家大学教几点钟书,养家活口,也就打发了。”

  张群大笑,笑得一声,却笑不出来了,暗忖“皇后道”也罢,政学系也罢,今日之下,“太子道”最是吃香,如果不是“老的”看在自己那张“老面皮”的份上,特别是看在他与日本的关系上,此刻不知身在何处,叶公超也绝不会请他吃中饭了。一饭之微,在张群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但雪中送炭,情况大大不同,当下忍不住要了半杯绍兴花雕,一饮而尽,故作轻松道:

  “字画这两个玩意,成本不大,赚钱不小,老弟懂得这个,既风雅,又实惠,以后非要你再请大吃一顿不可。”弦外之音,他这顶外交部长的乌纱,只是时间问题,非掉不可的了,叶公超听在耳里,并不难堪,却有感慨,但又不想启口,强笑道:“万一要开展览会,非请岳公剪彩不可!”张群道:“那你就错了,我们什么都跟不上时代,剪彩揭幕之类,总要找电影明星,算是跟得上时代,你开书法展览会找个老头子剪彩,门可罗雀,岂不是我把你害了?”两人皆笑。

  张群又道:“我的同乡同宗张大千,这个骚胡子最懂得这份心理,每到一处,总有漂亮女孩子和他在一起,而且他也懂得混日子,我就对大千说过,如果当初他干的是财政经济,那准是个角色!哈,他的生财之道大矣哉。亮畴在世时,几个老头儿走在一起,时常三反四复讲老故事,你道大千‘鉴定’的几张敦煌名画什么的是怎样来的?哈,他把真迹放在两块玻璃板中间,用最好宣纸,工笔细描,五百支光的灯泡自下而上,他就在那里一笔一笔地描,也亏他有这份耐心,然后用一种中药,好像叫做五倍子,把簇新的宣纸弄得像古董一样,嘿,钱价马上不同了。可是正因如此,大千的两双眼睛,几乎瞎掉。”

  叶公超诧道:“大千收入不恶,营养不缺,怎会连一双眼睛都顾不上来?”张群叹道:“也真是难为了他,你想,五百支光自下而上,又是工笔,该花多少精神?眼睛再好也吃不消哪!”又道:“听说花了不少医药费,大概不会瞎掉,上上大吉咯!”又说了几个张大千“鉴定”和卖画的故事,叶公超听在耳里,心向往之,暗忖自已的书法如能弄出个名堂来,那既风雅,又“实惠”,胜似看人家的脸色过日子,该有多美?张群沉吟道:

  “我倒想起来了,在台湾的美国朋友不少,特别是那些官太太们,对中国的东西,几乎没有一样不喜欢,从吃的到穿的,从看的到玩的,我知道她们恨不得多学几样,多看几眼,多买几件,多吃一些,你那个书法,可惜她们的兴趣不大,否则开门授徒,每个月的束脩,也可观咯!对,书画书画,总是相连,其实你也可以画几笔,就用中国画来收一批洋徒弟,什么泼墨山水,梅兰竹菊,宫娥美女,深深淡淡,她们能学到一点点,也就心满意足,回到美国,个个都是中国通,你又何乐而不为?”

  叶公超苦笑道:“我知道岳公是一番好意,指点找生财之道,无奈我这个人不合适,我怕给某些人开我的玩笑,到那时羊肉没有吃成,却惹了一身膻,那就不妙。”张群皱眉道:“那你太厚道了。”相视而笑,迅即寂然。

  半晌,张群道:“亮畴之丧,老头子闻之后,脸色不佳,不像过去那样,尽管颁匾什么的板起面孔,谈到某人过世消息,大体上还是面带笑容,并无异样。这回情况不同,大概自己对这件事有了忌讳,怕听到一个死字了。”却又叹道:“我的年纪也好大一把的了,可是自问身体还过得去,也不怕阎罗王发请帖,只是闷在这里闷死,心里未免不大舒服。我们这一批人,上无以对祖宗,下无以对子孙,仰愧俯作,死有余辜,只是老母在堂,连通个信也不易。成都倒是不在乎这个,我们这里可是不得了,和大陆通信,简直形同‘通敌’,多少人吃了大亏?于是辗转设法由香港转信,但是一经查出,又不得了!你想失掉大陆是政府的事,你总不能让到台湾来的人,连家属亲友都失掉,太不成话嘛,连我的信都要干涉!你想,难道我的老母亲,竟然是个共产党吗?笑话!就是共产党,和家人通通信又怎么样?在他们反而大大方方,在我们连偷偷摸摸都不行,这不是太笑话啦!”

  叶公超暗忖:“你是个元老,发几句牢骚没关系,我可不敢。”也就无言。却岔开道:“听说今年岳公要七十大庆了,人生七十古来稀,理该热闹热闹,庆贺庆贺。”张群忙不迭摇手道:“别说今年七十,就是阎罗王不发请帖,十年之后还在台湾熬日子的话,八十大庆,我也不做。”叶道:“对,我想起来了!岳公这几年主张‘人生七十开始’,今年七十,岳公只有一岁,哈哈哈哈,这很妙,可以把暮气沉沉的台湾官场,显得年轻一些,但是为了庆贺岳公的开始,也该庆祝庆祝才是。”

  张群低声道:“喝了一口花雕,我的精神也来了,实不相满,那个‘人生七十开始’之说,我不过是凑凑热闹。前年和老头子聊天,他为了病,好生苦恼,又吵不能在这个时候翘辫子,又吵这个时候他不能死,又吵死了也不能闭眼,我灵机一动,对他说,西方的说法是人生四十开始,我的看法是人生七十才开始,因此你我的年纪,还不能算老,不但不老,还是十分年轻哩!他诧问其故,我信口胡诌,他听得很是舒服!”问:“你如此聪明,必能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

  叶公超点头道:“岳公这一创议,很有见地,不但对老头子,对所有老前辈,也起了鼓舞作用。除了王院长等几位等不及,要先‘走’了之外,其余的老前辈必能精神勃勃,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而不是一进花甲之年,就以为什么也不能做了。”张道:“这是精神治疗法,是我发明的,而且保证不会碰钉子。不像柳老家的大师傅一样,拼命吹牛会做‘姑姑筵’。哪一天我去尝了,当着主人家不好意思说什么,回到家里我不能不对他们说,这是‘奶奶筵’!”

  笑声中叶公超道:“话可要说回来了,今年如果真是岳公的七旬大寿,不妨……”话未完而张群已摆手道:“千万不可以,因为我有我的苦衷,老母在堂,不敢言寿,此其一;我的处境不比旁人,我这个主张七十开始的都做起寿来,老头子必然不是味儿,总之今日之下,不提死字,不提寿字,上上大吉,此其二;人家可以年年谢绝做寿而年年做寿,我不能,我无意在这方面耍些什么,淡泊一点的好,而且耳根清静,此其三;此外,我所以主张人生七十开始,瞒不过你这个聪明人,还不是自哄哄人?亮畴在、‘开始’时就‘结束’了,这说明了什么?因此不做寿也就等于不想接受阎罗王的帖子,”张群苦笑道:“此其四,还有五!”

  不待主人家开口,这个客人已经关不住他的话匣子,说道:“如果做寿,必有送礼,这个礼送起来,虽然不会太多,相信也不会太少,那就麻烦。如果收下,我拿什么还?‘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对自己的生日已经没有兴趣,对人家的生日同样没有兴趣,收下来就等于负债。何况,一定有人说我是‘打秋风’,那就更加难受。”又道:

  “如果不收,也是寐烦。人家送的东西,不外乎吃的、用的和欣赏的。可以想象,上面还刻上了或者写上了名字,你怎么退?吃用的呢?人家专为送礼而来,自己吃用,恐怕舍不得,又该怎么办?”叶公超叹服道:“岳公真不得了,这么一件看来平常的事情,竟然有这许多理由。”张笑道:“还没说完,还有第六个理由:那就是明哲保身是也!你当然知道有句老话,叫做‘伴君如伴虎’,一个不小心,便在老虎身旁给它吃了,我如果也来个大祝寿,你以为会有些什么后果?你以为他反对吗?不,如果反对,他就不成其为他了!你以为他不来捧场?不,如果不来,他就不成其为他了!你以为他会当面挖苦你?不,如果这样,他就不成其为他了。他不但来,而且会奖勉有加,满嘴吉庆,但是以后对我的态度如何?我就不敢想。如果我们此刻在大陆,而且已经退休,那例无所谓,因此,一动不如一静,到得那天,我还是脚底抹油,一溜了之。前人有名句:‘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苟安于乱世’,老夫耄矣!既已闻达于诸侯,更求苟安子乱世,如此而已!”说罢又要了半杯花雕。

  叶公超暗忖:“张岳军和老头子几十年的老关系,尚且如此战战兢兢,我们如何,不必再问。”于是真的打算起设帐授徒的事来,张群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还以为他对自己那一番话大为感动,也就强笑道:“亮畴去世之前,杜勒斯曾在台北作客,有人探他的病,谈到杜勒斯之行,亮畴以未能当面和他一晤为憾。有人就对他说,杜勒斯说过,今日之下,要和大陆争个什么,更加难了。为了各式各样的理由,武力进攻固然必须,可是时机未至,自从板门店会议闭幕之后,军事进攻大陆的必胜信念,已从百分之百掉落到了百分之五十,因高丽之战而义降为百分之十甚至还不到这个比率,因此最好的办法是和大陆争取第三代第四代。如果以二十年为一代,那么今年是一九五八,到一九七八才是大陆的第二代,一九九八是第三代,二○一八才是第四代,得好好地等待。”

  叶公超苦笑道:“到公元二千○一十八年,那时候的局势如何,我们别说看不到,也根本无从设想。杜勒斯的这个主张,是在没有办法之中想出来的办法。据我看来,这倒是一个比较可行的办法,不是空中楼阁,但它最大的缺点。就是实在太久,别说二○一八年,就是一九七八年,就已经不得了啦!”张群作轻松状道:“关于这个,我倒是非常平静,失去大陆的责任,我们曾经算在美国头上,而美国呢?又把失去大陆的责任算在我们头上,明吵暗吵,不了而了。杜勒斯既有这个主张,反证了失去大陆的贵任,是在美国身上,如若不然,为什么喊出和共产党争第三代第四代的口号,岂不是承认自己不行?这才失去了大陆?岂不是承认不但自己不行,连现在美国一那毋人同样不行,这才把棋子下在大陆的第三代、第四代身上?”

  叶公超点头称是,张群又道:“当然,把失去大陆的责任以及和大陆争夺第三、第四代的责任搁在美国身上,我们未免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谁都看见的,美国在很多地方表现了过分的热心,那是有目共睹的。我对你说一个故事,这件事因为分量太重,不便对人说,你老哥听过了,也算了。”叶公超唯唯。

  张群低声道:“这是重庆谈判时期的故事了,你一定知道那次谈判的来踪去迹。”叶道:“记得,我们希望毛泽东不会到重庆来,那就可以宣布中共缺乏诚意,谈判破裂,围剿开始,到那时候,美国方面也用不着忸忸怩怩,可以放手帮我们解决延安问题了。”他叹息:“想不到他们会来参加,真大出意料之外。”张道:“就在这段期间,有一个地位很高很高的美国人找我吃饭,他也为中共领袖竟然不怕危险,飞到重庆开会而大伤脑筋。这顿饭,就是为了‘今后怎么办’找我商量的。他说,你们的蒋委员长老是埋怨美国对中共的幻想,乃至使他束手束脚,不能痛痛快快地打。美国朋友说,事实正是相反奋美国为了支持蒋委员长,真的是绞尽脑汁,拿所谓和谈来说,还不是等于甲乙两人打架,丙按住了乙的双手让甲挥拳,丙自己却在大叫‘不要打不要打’一样?为什么美国要扮和事佬,那就是为了我们实在失却人心,不孚众望,眼看要垮,美国这才千方百计,来了个调解之计,主要却是支持,这是大家所知道的。”张群长叹道:

  “事隔十几年,今天回想起来,很不舒服,当年美国尚且发觉了我们站不住,如今又把中国问题放在大陆的第三、四代身上,岂不是说我们太没有用了吗?”

  叶公超苦笑道:“这个,我就乏善足陈,无可奉告了,因为我也是这一时期的人。”张群忽道:“有一次,亮畴请我到他那里坐坐,当然是摆摆龙门阵,但是他心上有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中美关系。”列位看官,自从第七舰队“君临”台湾之后,“中美关系”也就变成了“美国驱蒋吞台”的代名词。如果张群把“驱蒋吞台”的事当面探询,那这个外交部长,连外交词令都很难出口了,便先关门道:“这件事岳公比我们清楚得多。”

  张群失笑道:“今天,只有你我二人。既非在立法院备询,也非在院会上作报告,你我之言,决不外传便是,摆龙门阵嘛!实不相瞒,不但亮畴不甚了了,我也差不多。你不妨说说看,美国政府对我们究竟如何看法?孙立人事件之类,大概不会再来了吧?”叶公超苦笑道:“岳公发问,胜过新闻记者和立法院衮衮诸公。”沉吟道:“我所知不多,不过既然是闲聊,不妨对岳公明说,到现在为止,关心这个问题的人是真不少,王院长只是其中之一。”便道:

  “据不全面的消息,孙立人事件之后,特别是‘五·二四’事件之后,对方似乎在重新考虑这个问题。而问题的关键,在于万一换了人,究竟这个‘人’对自由中国的领导,能不能负得起?”

  张群眼睛一亮,笑道:“那老头儿暂时不会有什么了。”叶道:“或许如此。此外,经手孙立人事件这一类特种工作的美国朋友,他们所决定的,不一定是白宫所决定的,那批人有先斩后奏之权,花样极多,本事极大,通天的。”张问:“是不是中央情报局?”叶道:“这种机构,美国是越来越多了,不一定是岳公所说的那个。不过有一件事是相同的,就是他们往往下险棋,自以为耳目广,人手众,经费大,情报准确,但是就在韩战之中,他们竟然对中共出不出兵这么重大的事情,事先毫无所知,于是一夜之间疲于奔命,麦克阿瑟来了个向后转,并且就此下台!这个样子的工作效率,未免太什么了。孙立人案也是一样,虽然把这笔帐算在共产党头上,可是实在滑稽,于是乎这一阵的中美关系,就和以前不同,尽管还有不少矛盾,可是已经失却了那些凶险之气,因此,这倒可以估计的:老头子只要自己的健康无碍,看来不一定会很快发生什么事,但是,这却该感谢共产党哩!”

  张群失笑道:“怎么又要感榭起共产党来了?”叶公超道:“他们有人对我说过一段颇堪玩味的话。他们说:今日之下,台湾如若换人,可以保证这一点:无论是个怎样低能的人,办事都比‘他’有效率,‘他’已经只剩一口气,这是谁都可以看得见的,每次在公共场所露面,必须经过脸部化装,这情形在任何一国元首之间,都属罕见,其它的落后与保守,更不必说。不过,台湾如若换人,这个人的反共死硬劲儿,无论是谁,都不能和‘他’相比,因此只要美国的力量足以‘保卫’台湾,反共是不会成问题的,给‘他’一点面子,情形就不会严重,孙立人事件之类,就显得过于轻浮了。”

  张群“哦”了一声道:“他们也以为不可?”叶道:“不是认为不可,而是失败之后,就认为不可了。他们说用老鼠笼捕鼠,只要让它们闻到一些同类的气味,它们就远而避之,不肯上当。老鼠尚且如此,何况一个老江湖?”张群大笑道:“不不,老奸巨猾才对,我也一样。”大笑声中叶公超续道:

  “但是,不用‘孙立人式’并不等于永远不再‘兵谏’,美国那个特种机构,听说颠覆活动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在自己‘保卫’的地方,多扶植一两个具有实力的人,那对他们具有很大的方便。”张群又“哦”了一声道:“那就是了,‘小的’,非做国防部副部长不可,恐怕没有人可以阻而挡之,取而代之,其故在此。”却又叹道:“如此一来,‘他’在传子这一方面确乎有了办法,但在黄埔老人面前,可又做了一桩无法交代的事了!‘小的’学过几天军事?带过几天兵?打过几天仗?穿过几天的‘二尺五’?却让不少黄埔老一辈的或斌闲家居,或天天闹肚子饿或金刚扫地大材小用,看来多少会影响团结甚至影响士气。”说到这儿,他摇晃了一阵脑袋,用目光对张群接着说。张群会意,失笑道:“怎么反而要你听我的了?还是你快说下去吧!”

  叶公超苦笑道:“他们玩弄颠覆这一套,倒是绞尽脑汁,挖空心思,研究有素,经验丰富,因此并不是说‘孙立人式’便是颠覆,还有其它各式各样的颠覆,不一定非力刀枪枪不可的,他们有的是办法。我们一天到晚忙着,不一定看得见这许多东西在我们面前上演,但是可以断定,这些五颜六色的颠覆手段,确确实实在自由中国每一个县市运用。不过用他们的口语来说,这不叫做颠覆,而是‘友谊’!”

  张群一怔,迅即揉着他的一双老眼叹道:“我懂了,你说得好!也真沉痛!”

  这个老头儿苦涩地笑道:“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说这句话,他们除了‘友谊’、‘盟友’之外,还有一种说法,叫做‘民主自由’!”叶公超困窘地一笑道:“这倒是真的,好多事情,戴上了‘民主自由’的帽子,那就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了。”又表示态度道:“一般人不清楚我们的苦衷,也给我们戴上了‘亲美’的帽子,孰不知世界这样大,总得有人分头和其它国家打交道,难道还能闭关自守,老死不相往来吗?和日本来往也罢,和美国来往也罢,还不是为了自由中国?”

  张群瞅一眼叶公超,暗忖:“这个第一夫人的口袋中人,也懂得到处贴狗皮膏药,看来第一夫人的权势,因为台北与华府之间的关系太糟,因此也越来越霉,影响到她口袋里的人了。”却也颇为同情,低声说:“闻道杜勒斯这次到台湾来,有一个问题谈得很不痛快,可有此事?”叶道:“杜勒斯到台北来,完全是敷衍性质,这瞒不了岳公的法眼。”张群呵呵一笑道:“过分匆忙,而且是路过,不是专程拜访。”叶道:“正因为这样,也谈不上有什么收获或者损失,倒是为了军援不继,经援要灭的这两件大事,老头子是动了肝火,不过只是在我们面前发脾气,对杜勒斯嘛,还是笑嘻嘻的。”张群闻言失笑。

  叶道:“军援之所以不继,杜勒斯把责任推在美国国际事务过分繁忙,因此生产、分配与运输都有供不应求这方面,他们矢口否认对自由中国有歧视,否认中美之间有什么变化,并且保证军援源源不绝。不过,美国为了全局打算,希望台湾防卫能够集中,除了台湾本岛,澎湖列岛之外,其它距离较远的岛屿,他希望我们能够考虑考虑,不要过分分散兵力,因为一来距离太远,进攻大陆很难接济,有所动作时完全暴露,几乎不可能有什么活动。至于碰到对方进攻,也只有挨打的份儿,这个时代的逐岛进攻,难道对方还会派出船只,到我们防地前接受歼灭吗?既不能攻,又难以守,留着这种岛屿并无大用。何况岛上的给养都得由本岛供应,无论就经济、政治等等来说,都是得不偿失。”

  张群“喔”了一声道:“那‘他’怎么吃得消?‘他’对我们说过,以前好像是个大富翁,把簇新汽车送给朋友,也不可惜。现在穷了,连一具损坏了的汽车引擎也舍不得丢掉,‘他’是连一枚螺丝钉也舍不得扔掉的了。”

  但在这个问题上,两人与老蒋不无同感,也就相对唏嘘。张群道:“关于这件事,老头子早已斩钉截铁,表明态度,他当着一大堆人,拍着桌子说:‘他们如果要我撤退金门马祖,就是掘我的祖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的,不撤就不撤,他们如果再提,你们就对他们说:那是掘我的祖坟!’”张群道:“记得他说话的时候,气得浑身发抖,‘三字经’念了好几遍,并且因为气得厉害,这个会本来就等于他一个人开,那一次他也就没有开成,马上散会,他踉踉跄跄回房去了,一口气休息了三天。”

  叶公超道:“关于金马离岛问题,美国朋友不但有意见,而且有很大的意见,甚至说我们不懂军事,这种话当然不能传到他耳朵里,否则恐怕要气得休息三年才转过这口气来了。”张诧道:“怎么叫不懂军事?这又未免太过分了吧?大陆那条鹰厦铁路通车之日,他气得要派空军轰炸,当时并没人劝他,也就打消了这个主意。他当然明白,这样做,只得到一个‘笨’字。人家在建设,我们去破坏,特别在这个时候,对我们半点好处也没有,再说飞机到那边去炸,人家不是没有准备的,万一全部给打落下来,这笔帐没法算了,他还算聪明,来了个悬崖勒马。过了几天是扩大纪念周,想不起为了什么事他亲自出马,说鹰厦铁路的完成,好得很,将来国军反攻大陆,就可以利用这条铁路一直打到南京北平。”叹道:“我们在礼堂里听他这样说,人人皱眉,个个难过,因为这些话不说也罢,说了,给人家却是一个开玩笑的印象。你想,人家造成这条新铁路,不就等于为对台湾用兵增加了一份力量吗?我们怎么可以利用它?难道说反攻这回事,真的像神话一样,吹口气就会把对方几百万大军全部吹落太平洋?”两人相对苦笑,过得一阵,张群问道:“你说美国方面非常反对我们守离岛,究竟为了什么?”

  叶公超道:“此事也瞒不过岳公的法眼,在他们的棋盘上,有了个台湾就够,澎湖当然要,其它离岛就半点兴趣也没有了。他们认为连整个大陆都已拱手让人,几个小岛算什么?何况那几个小岛进不能攻,退不能守,背在背上,实在累赘,而且花钱倒是花得不少,几万人吃的穿的用的全部要运过去,开支浩大,作用全无,因此,他们反对。”

  张群低声问道:“是不是美国对其它地点将有大事,因此渴望集中财力兵力,不使分散,易于指挥,使有成就?譬如说,对越南问题,美国看来已经急不可待似的。”

  叶公超道:“记得王院长去世之前,有一天我们谈到了奠边府之战,也谈到了美国五角大楼的将军们,不但设法找人到奠边府去参观过,也曾花了极大的心血,研究武元甲他们的战略战术以及法国军队的战略战术。大家一致感到,美国会对越南下手的,南越的情况,和我们撤退大陆之前差不多,美国绝对不肯坐视历史重演,而必然参加进去。特别是当韩战失利之后,再想通过鸭绿江打进大陆,那是非常不容易的了,可是如果从越南进攻大陆,好像又方便一些,因此我们当时断定美国会这样做,而事实也真是在向这个目标发展,至于是不是马上动手,那就属于军事秘密,非我们所能知道的了。”

  张群道:“我们几个也曾为美国设想过,他们在世界上的基地着实不少,减轻一些负担,倒在情理之中,无奈自由中国只得台湾一省,再撤金门马祖守军,老实说对美国经济负担的减轻大有好处,对双方的军事价值没什么影响,当然对方拿到了金马,情况又有所不同,但是我们在政治声望上所受打击之重,那就十分沉重,难怪老头子说等于掘他的祖坟了。”长叹道:“时运不济,一至于此;共产党说我们俯仰由人,没有骨气。”他双手一摊,苦笑道:“我是没有什么话可以说的了。听说王亮畴去世之前,有一天神志比较清醒,自知不起,拉住了他太太的手流眼泪,说事到如今,他只担心抛下孤儿寡妇,没处投奔。他说反攻不反攻,已经没什么可以谈的了,连美国都打不进东北大门。据他所知,美国在二次大战的胜利光荣,已在韩战中丢了个干干净净,而且这是在大陆门口打的仗,已经如此,不能想象在大陆本土上面打。亮畴的太太哭得死去活来,说上帝会救他的,亮畴叹了口气说,本来他想劝她对上帝不再如此着迷,但为了今后悠长的凄凉岁月,他又进一步希望他太太相信上帝,这样可算有个指望,灵魂有所归宿。”张群泪承于睫,问叶公超道:“你觉得,我们在这里‘泡’着,还有什么希望?什么人生乐趣?”

  叶公超故作轻松道:“等美国解决越南问题之后,我们必能回到大陆。相信用不着四五年工夫,我们就可以在南京秦淮河畔,笑谈六朝金粉了。”张群苦笑道:“那是你们的事,我们老头儿有老头儿的看法,但求叶落归根,狐死首邱,于愿足矣!再说清夜扪心,我们几十年来的的确确无助于国计民生,落到如此地步,只好认命咯!”

  叶公超见他感伤,马上岔开话题道:“昨天有一批美国朋友从金门参观回来,对金门的地下交通,十分赞扬。”张群苦笑道:“也算有给人家称赞的东西了,”叶苦笑道:“他们说,他们在高丽战场上也曾见到过共产党的地下工事,以及地下交通壕等等,有人问他们谁比谁做得好?他们笑而不言。”张群皱眉道:“那是连敷衍都不屑为了。”叶道:“后来有一个和我单独谈起,他首先问我一句话:究竟这个样子的守卫有什么意思?又说:作为进攻大陆的跳板呢?太天真了,对方的火力这样厉害,这几万人有什么可能安全登上彼岸?你用空中掩护吧?共产党的高射炮是有名的,共产党的空军,在高丽战场上还击落过美国的‘空中王牌’。你用军舰掩护吧,人家的海岸大炮,正在等候你进入射程!”张群的眉毛好像打了个结,微喟道:“也真是的,也真是的。”

  叶道:“那是个海军少将,他又说如果金马离岛用来作为防护台湾本岛,那就未免太远了点。他说美国和共产党交过手,知道共产党战略战术的厉害。如果为了进攻台湾,那几个离岛根本不在他们眼内。这里有一个前提:如果共产党进攻台湾,是不是非经过金马不可呢?整个台湾裸露在福建等省之前,万一他们有那么一天,可以保证:台湾本土的战争已经打响了,离岛的守军不是懵然不知,便是孤立无援进既不能,退又不得,到那时还成什么局面?”

  张群打了个冷战道:“可以告诉他:我们这样做,牵制了共产党好多兵力!”叶道:“我说了,这位少将只是耸了耸肩膀,他说,不错,你们可以这样说,与此相同,共产党岂不也是牵制了你们不少兵力?再说‘兵力’两字,在毛泽东的战争理论上,并不是指我们所知道的兵力。我们的兵力就是一支部队,除了打仗,几乎并无其他工作,但在共产党中,他们的部队却是大大不同,他们的生活,不是像我们的部队那样,孤孤单单地是一支队伍,而是像一个城市、一家工厂、一个农村那样,他们什么都做,什么都会,因此对比之下,我们以为牵制了他们很多很多兵力,事实上他们却在建设,并无丝毫因‘牵涉’而产生的停顿与空白,一旦战起,民兵同样具有强大的威力,而我们呢?我们才是真正给人家牵制了的,除了十分困难地从本岛供应粮食,还要为守军做不少后勤工作,这笔帐算一算,你们就知道困守离岛的做法,实在是得不偿失。”

  张群闻言,一个劲儿叹惜。

  那蒋介石却在为王宠惠大殓出殡应否前往吊唁而伤脑筋。如果去呢?对于一片缟素,心头想到已经不是味儿,遑论目击?如果不去呢?对于一名院长之丧而竟失礼,别的不提,王宠惠那些外国朋友,对这一点自难原谅,那就不妙,便在草山饭后散步之际,问宋美龄有何意见?

  宋美龄却主张非去不可,笑道:“近来没什么事,闷得厉害,既然有个院长过世,应该到殡仪馆行个礼,热闹热闹,再说我们如果不去吊丧,一定会有人在背后说闲话,不去不好。何况此时此地,老一辈的官员越来越少,”话犹未完,蒋介石摇手道:“行了行了,我们一起前往便是。”他问:“关于杜勒斯在台北轻轻带过的那句话,我们到美国打听,那边可有回讯?”宋道:“怎会这么快的?杜勒斯回到美国不久,我们的信,发出也不过几天,又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又怕引起紧张,没有利用、电报,看来还得一个多星期才有回信。”

  蒋道:“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非要我把金门马祖送给共产党不可!难道大陆这么大的地方还没送够?”宋道:“理他干什么,反正是我们在守,不是美军在守,你别怄气了,这对你的健康没什么好处!”蒋气道:“我怄什么气?分明是人家在找我的晦气!你想,如果真的撤守,我的这张脸放到那儿去?如果不理,那万一他们在军援上耍花样,我可是吃得消的?你也知道,现在的军援物资一天比一天少,内中有些什么古怪,还用得着我问么?”

  宋美龄苦笑道:“吃饱了就怄气,不利消化,算啦,不如在长椅上坐一会。”对侍卫道:“你们站得远一些。”于是劝老蒋道:“西方的事情,不像东方那样一点一划,你和他们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为什么还是这样紧张?我们在华府的人,一定会从中斡旋,不使你的面子难看。拖个十年八年,又算什么?”蒋道:“话这么说,可是,拖不下去又怎么办?王亮畴之死,给我感触很深,他在世之时,为了美国要我撤退金马驻军,曾经请教过他这个法学权威,他就是反对撤兵的一个,他说金马是自由中国的领土,自由中国守卫自己的领土,没有人可以干涉。”忽地双手击膝道:“对对,单是凭这一点,我明天就该去吊祭才是。”宋失笑道:

  “不但吊祭,还得表示表示。”蒋也失笑道:“这个还要你教我?我早让他们题了四个字,挂到他灵堂上去了。”却又颓然叹道:“我得回去午睡,很不舒服,很不舒服。”

  在宋美龄看来,蒋介石“很不舒服”乃属正常,从小淘空了身体,又与体育运动“绝缘”,依靠医药和“化装”拖到如今,还能在饭后“散几步”,情况也算不错的了,于是搀扶他踱回官邸。途中暗忖:“子文付托与我,此事已有开口机会,不如提它一提。”便道:“岁月不饶人,这几年跑殡仪馆跑得多了,不是味儿。”蒋道:“提那个干什么!”宋笑道:“对,我就不提了。可是我想告诉你,上个礼拜天,我到小礼拜堂做礼拜,碰见张汉卿和赵四,虽然只有一个星期没见面,可是发现他们两个,好像又苍老一些了,汉卿的白头发越来越抢眼,背也驼了,穿了件长衫,模样又可怜又可笑,赵四的嘴巴又干又瘪,更像一个老太太了。”

  蒋介石皱眉道:“你又来作说客了吧?对你哥哥说,汉卿在我身边很好,现在又搬到了台北郊外,你看见的,连胳膊带腿,一根头发都不缺,生活也蛮不错,要他别瞎操心,将来反攻大陆之后,我会带他回去的。”宋美龄咽了一口唾沫,暗忖:“难怪共产党骂你是死硬派,在张学良这个例子上,你可是死硬得太没道理,太不成话了!”一脸笑道:“你也未免太什么了,人家一不是TV的意思,二不是汉卿本人的意思,是我自己的意思。”蒋疲惫地问道:“你的意思又怎么样?要我把他送回东北去吗?你们,也别瞎操心啦!他如果回到东北,不给共产党杀了才怪!”

  宋美龄笑道:“谁说把他们送到东北?没有这个意思,我不过因为王院长的丧事,才想到对于老一辈的人,纵然谈不上请他们颐养关年,但是尽可能让他们各适其适,你对汉卿不错,这是大家知道的,不过凤至也已老了,几十年来一个人住在美国,女儿也嫁了,我们不如让他也到美国……”话未完老蒋摇头道:“从此以后,你也别替他作说客了,我有分寸,我对任何事情都有分寸!要不要把汉卿送到美国,子文他们早就提过,当年我不答应,今天还是不会答应,内中道理,你们不会懂,也不必问!”说罢将手杖在青苔间使劲一插,宋美龄也只得暗自叹气,不再噜嗦。

  将到“官邸”老蒋却道:“如见汉卿,告诉他无事最好不必出门,他住的地方,山山水水,地方很大,够他们两个打转的了,以后最好少到市区。王院长的丧事,也用不着他去吊祭,以免引起人家议论纷纷。上一次他到台湾银行拿他儿子给他的五块钱美金汇款,真笑话,难道他还没有见过五块美金?也值得抛头露面,要我担心!”

  宋美龄失笑道:“他到银行拿钱,你用不着操心。”老蒋皱眉道:“我不操心谁操心?你想,如果他出了个什么岔子,譬如给汽车撞了,或者给平交道的火车撞了,车祸太平常,但是他出了事,我就麻烦。人家会说,我太对不起汉卿,他甚至为了五块美金,丢了一条命!”

  宋美龄当然明白,他这些话的真实意图何在,边把他搀进卧室边说:“人家当然知道你待他好,如果你让他到美国养老,岂不更好!”蒋介石“哦”了一声,半躺在沙发里诧问道:“你今天怎么老是替汉卿说情?事情不是很明白吗?这因为你的面子,TV的面子,他和赵四一点事也没有。人,应该知足,知足常乐,你该懂。”宋美龄笑道:“我当然懂,因此很少在你面前提到他们,不过今天因为王院长的丧事,使我感慨万分,也就多说了几句。”她长叹道:“你对圣经、易经、佛经、道德经都有很深研究,对好多事情看得很远,又何必斤斤较量汉卿当年那回事呢?”她以为乱抛高帽子必有奇效,苦笑道:

  “再过一阵,汉卿就会像王院长那样等不及了,说不定赵四会走在他的前头。反正他是不可能有所为的了,你把他送到美国也罢,留在台北也罢,看来再也不会有十几二十年的时光,你乐得做个人情,让他去吧!”蒋介石心头有气,可也不便发作,便打了个呵欠道:“我也记不起已经对你说了多少遍,他的事,你们不会知道的,你们也用不着知道,知道了也没有用,从此再也别提他了!我宁可像对王亮老似的对他,将来好好地对他,现在可没办法纵虎归山,你该明白!这四个字或许重了点,汉卿今天的确已经炉火纯青,不会再耍花招,但是我不能放他走掉!谁也说服不了我!”又道:

  “你应该学学莫柳忱,他和汉卿的关系,很深很深,他也曾经要求过,可是我只对他说了几句话,从此以后他不但不再为汉卿说情,相反帮我在外面解释,到处说汉卿与赵四的生活如何如何安定,这就很好。”宋美龄道:“我也明白,但是二十多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前,我没有对你说这些,二十年后,事过境迁,你也不必用当年的眼光看他了。我和赵四单独谈过,她一个劲儿哭,我老实说于心不忍,因此今天既然有所感触,也就和盘托出,听不听是你的事,我算是说过了。”

  老蒋呵呵一笑道:“这样说起来更简单,原来你是受了赵四之托,女人嘛,女人的眼泪可太容易了!”宋答辩道:“也不,我也是女人,我可是好像没有眼泪的!”

  蒋介石几乎失笑,暗忖:“你这个女人特别!”对方可又在央求道:“难得你今天心情不错,还是接受我一次请求吧,你想,把他放在身边管教也罢,他犯了罪判刑也罢,反正二十几年的光阴已经过去了,恩恩怨怨,也该有个了期,何必没个完呢?再说他去了美国,一定会感激你的宽宏大量。你不是说美国有人对你不利,成天在那里说你的坏话吗?那么由他去替你澄清澄清,说自由中国如何如何有办法,上下如何一致,朝野如何团结,前途如何光明,诸如此类。你要明白,他曾经失掉自由二十几年,如今由他替我们作宣传,相信这是最好没有的人选了。”

  蒋介石半睁着眼睛,强笑道:“你能担保?”宋美龄以为对方业已改变初衷,喜道:“我当然可以担保!还可以用脑袋担保!”蒋介石可叹了口气道:“算了,夫人!你只有一个脑袋,再说我断无要你脑袋之理。汉卿这件事,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再也不必替他说情。不过我应该告诉你几件事:我是用对子弟的态度对他的,不打不骂也没杀他,你可千万别说他判刑坐牢什么的,不是那么回事,我对他一直用的是管教方式,待他如家人,二十几年如一日,今后只要我活一天,他也被管教一天,谁也改变不了我的主意。还有,你以为这种人到了美国,就会对我如何如何,那是你的想法,汉卿会不会这样做,我没想过,也不希罕,你也不用操这份心了!美国政府有人说我的闲话,甚至在报上公开骂我,这是事实,但决不是汉卿可以扭得转的,任何人都扭不转!除非我又有了大陆,这批王八蛋就是这样势利,这一点你也明白,张汉卿不可能替我去澄清什么,而且相信越澄清越糟。他们会要他回忆什么西安事变啦,这个那个啦,老实说,只要有人提起这件事,我就恨不得砍他的头!你要让他到美国绘声绘色再说一遍,岂不是等于帮我的倒忙吗?嗨,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边说边往床上一倒,精力不济,非午睡不可了。

  宋美龄十分没趣,为他盖被,强笑道:“那不让他去美国,到日内瓦什么的,易名改姓,找个乡村住下来,由他默默无闻,了结这下半辈子,也了却一段恩怨,岂不是好?你该记得,‘二·二八’时,人家要他在井上温泉出来领导他们造反,他没有答应,不就说明了很多事情吗?宰相肚里好撑船,你比宰相大得多,当然更会宽宏大量咯!”

  蒋介石皱眉道:“为什么你非要让他离开台湾不可?是什么意思?你以为‘二·二八’时他没有出山,是忠于我吗?”

  宋美龄还来不及开口,蒋干脆坐了起来道:“对你明说了吧!‘二·二八’那一回他在井上没有造反,并且谢绝了人家的请求,我都知道,我比你清楚得多,可是我不以为他在帮忙,我也不领他的情。你道为什么?当年他不是为了对我好,而是看清楚那年造反不会成功,当年我在大陆还有很多地方,还有很多兵力,台湾凭什么造反?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乌合之众,不能成事。他算是聪明,没有出来,否则他连今天这种日子都没有了。你明白了?再也不必替他求情了吧?”

  宋美龄等于挨了迎头一棍,好生没趣,正拟离去,蒋却问道:“我很奇怪,为什么你非要他走开不成?美国去不成去日内瓦,这两者又有什么不同?我弄不清你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可以对我明说吗?”宋长叹道:“其实我不但说过一次,而且说过好几年了!不过今天不同,今天为了王宠惠的丧事,我的感慨很深。”又叹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们和汉卿的事,你是不会听我的,我以为应该到此为止,不必再把他留在身边了,旁的不说,于凤至几十年……”话犹未完,蒋介石恨道:

  “你光记得于凤至守活寡,可不记得我的活受罪;我个人受罪事小,但他这下子影响太大!我不能放心!当年‘二·二八’他算是聪明,没有出来,今天如果有事,情况已经完全不同,相信他也会出来捣我的蛋了,我没有理由放他,再说他和我们一样,离开台湾之后也没个去处,不如委屈他一下子吧!二十几年尚且过了,你碰到赵四的时候,不妨劝劝她。”蒋介石越想越恨,咬牙道:“我可以对你说,如果他们系王院长那样先我而去,我会好好地对他们的,如果我先他们而去,我也会预作安排,不会让他们饿肚子的,你劝他们放心好了。”说罢睡下,不再开口。

  宋美龄不知怎的,汗毛站班浑身打颤,她和他相对这么久了,当然明白,在他那番话里,所充满的乃是一团杀气!他等于在对她说:万一他死在先,张学良休想活得下去!这和她们宋氏家族的期望适得其反,可又没有办法,十分焦灼。但她不知道,她那个心胸狭仄的丈夫,分明倦极欲眠,却因旧事重提,心中有气而无法阖眼,往者已矣,他倒不是为西安事变而犹欲置张于死地,但因抗战开始之后他和日本军阀之间的关系打了折扣,他在国人与世人之前已无声望可言,乃至联想到孙立人事件,总以为张学良是不可饶恕的。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