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周大省长 美名“视察”走台东 想当总统 实为“摸底”露马脚





  书接上回。话说官方的困窘不在话下,但也习以为常。打发一批,又来一批,那当儿台省主席已换了周至柔,由周率领幕僚记者等二十人,由台中机场起飞,直往花莲。那周某不学无术,好大喜功,只因马屁本领一等,老蒋夫妇给他伺候得十分舒服,因此指挥国民党空军达二十年之久。当上省主席之后,吃喝玩乐之外,也想“露”一手,无奈就是这么一个烂摊子,“高人”“低人”出掌台省,都差不多。

  那空军部派出一个“空军少尉空中小姐”随机照料,递这送那,再加上幕僚们七言八语,一路自不寂寞。无奈时值初春,台省天空壅塞着厚厚云层,北方寒流正袭击着亚热带气候,对空航相当不利,眼见不少人已经开始呕吐,周至柔笑道:“说你们别在这时候跟我出门,要知道在亚洲地区,每年十二月到二月间,是一段不利航空的气候,台湾也一样,你们瞧,天空这么多厚云,飞机颠簸着像在海洋里的一艘小船,我是不怕的,这几十年来,飞机军舰坐得多了,不怕呕吐,你们可是吐得一塌糊涂,让空中小姐来不及换牛皮纸袋了。”众人子是吹捧一阵,说他如何如何,周某好不高兴。

  过得一阵,周至柔要秘书打开台东地图,对周围幕僚叹气道:“台东这样穷,真是没办法。”指着图上的说明道:“你们瞧这两个县,如果不改善,以后还有得赔哩!横贯公路再好,对他们也没用处。”众人唯唯。周道:“你们瞧,台湾东部这两个县,真是太惨了。花莲土地四千六百三十平方公里,人口二十三万多人,台东土地三千五百十五平方公里,人口十八万多,总共土地是八千一百四十五平方公里,人口是四十二万人,整个东部的人口密度如此稀薄,比任何县市都少。土地更糟,几乎以山地为主,能够耕种的,花莲县的平原只有百分之七,台东还要少,只得百分之六点三,太不成话了。”

  众人唯唯,秘书指着另一张花莲地图笑道:“忽然想起,花莲县给人的印象,是一根从北到南的狭长条,纵长一百四十多公里,宽阔二十八公里到四十四公里,瞧,在这根狭长条上,中央山脉的倾斜山坡差不多快伸到海岸边,海岸附近又隆起从北向南的海岸山,两山之间的平原,只有几公里宽的一条狭长带子状的范围。地方实在太苦了,据说胡适的父亲在台东当过县太爷。”

  扯了一阵胡适,已到花莲,那县太爷胡子深率领大批人员在机场迎接,自有一番作状,按下不提。摆酒相迎,周至柔对胡适还在欣羡不已,再扯一阵,胡某道:“是有这回事,胡适是在台湾东部出世的,不过台东对他一般舆论不佳。”周道:“那是为何?”胡道:“不少人在说,胡适在台湾出世,该知道国家贫弱,以至于此。可是看他从小到老,似乎对自己的国家已经没有半点信心,外国人什么都好,中国就什么都不成。即使事实如此,也不能教人万分灰心!何况……”

  周至柔暗忖,胡适与老蒋之间,早已短兵相见,美方企图用胡代蒋,使蒋对胡恨得什么似的。而自己也想在蒋双腿一蹬之后取而代之,自问本钱不足,可不能过早树敌,太露马脚,误了“大事”,于是也就把胡适结结实实骂了一顿,希望传到老蒋耳中,以固宠信。

  紧接着谈到了花莲,那县太爷有机会在省主席面前诉苦,怎肯放过?便先把周至柔捧了一阵,开口道:“花莲之苦,一言难尽!”指着地图道:“地形如此狭长,像条带子,就在这狭长的平原范围,从中央山脉下来的一百多条水道,汇成了四十条大溪!这四十条大溪夹着雨水和沙石,由中央山脉奔腾而下,可是不能出海,因为海岸山地高地横阻在前,而出海口只有两个,那就是木瓜湾和秀姑峦溪,于是又在这一条狭长的平原地带横流汇集,占去了一部分可以耕种的土地,变成了沙石填布的河床,要知道花莲河流所占的面积,竟然超过县境百分之六、七!”

  众人闻言,莫不叹气,胡子深作激昂状道:“而且地震和台风,也是不得了的。就在这种山海夹隔的地形中,花莲和台东四十万人民,要对太平洋的地震带震中奋斗!一般的地震已经够瞧的了,何况震中?而且还要对台风以及所带来冲刷泥土和暴雨奋斗,刮台风的一个晚上,往往可以落下暴雨四百到五百公厘!不知道要冲走多少顷田里宝贵的泥土,老天爷对台湾东部的压迫,实在太大了!”

  周至柔皱眉道:“这真是个问题,你们自己可曾动过脑筋?”胡道:“这不是一个县的力量可以解决,那是不可能的,这是天灾,大自然对人类的压力如此沉重,目前还没有办法!在对水土控制还没有根本对策之前,有几位美国盟友说,我东部这一小块狭长的甘蔗、稻米耕地,将永远是一块受台风暴雨所侵蚀的悲剧性土地!”

  周至柔苦笑道:“话是这么说,但是台东还是有几件大工程要做的,美援机器和资金已经决定给我们,政府的资金和决心也都下定的了。据我所知,这些工程的设计非常缜密,如果进行顺利,我就不相信他们说的悲剧不悲剧!”那县太爷指指一个身材矮小的人道:“请梁主任谈谈吧,主席刚才提到的大工程,第一个当然是你那边的铜门发电所了。”

  梁某一口含有广东音的普通话,说:“东部怎样增加电力建设,是一个长期以来悬而未决的问题。先看地势,台湾的地势是:中央山脉从北向南,踞坐在岛中央。山的西部的水,向西流入台湾海峡;山的东部的水,向东流入太平洋。在花莲境内有一条大水,叫做木瓜溪,日本人在这里的时候,已经订下了在木瓜溪上游利用水力发电的计划,先在花莲县木瓜溪畔的铜门村动工,花了五年时间,铜门发电所完工。一九四三年,日本太平洋战争正是极盛时期,铜门发电所供电两万四千千瓦,在花莲港修理的日本军舰,于是获得了电流供应。可是这情形只有一年,第二年夏季台风吹袭,木瓜溪山洪夹山中的泥沙石往下闯,冲毁了水帘拦河堤,河床淤积,把发电所的机器房也埋没了一半,他们失败了,也失望了。”

  周至柔苦涩地笑道:“他们失望了,我们别失望才好。”那梁某又道:“因此,台湾电力公司对于他们的失败经验,非常重视,我们针对木瓜溪下游河床每年升高半公尺到一公尺的特性,设计了在溪畔山洞里建造地下电厂的蓝图,希望能够顺利。”周问:“最大的水力发电厂在哪里?”梁道:“在木瓜溪铜门上游十公里的龙涧,引用龙溪坝水力发电,内装四万八千千瓦水轮发电机一部,希望在今年年底完成。第二个便是新铜门电厂,因为日本人多少有了底子,已经在前年二月完工发电。此外有两个小规模的电厂,一个叫初英,是日本人建成的,太平洋战争之后供电,一直没停过,只有一千七百七十千瓦水轮发电机一部,但是一直在供应花莲的电源,另外一个还没完成。”

  周问:“木瓜溪上的电力建设,如果装置容量完成之后,可以发多少电?”梁道:“大约有七万三千五百七十千瓦,一千瓦电力等于七个人的劳动力,因此如果木瓜溪上的电力系统建设完成……”周道;“我恨不得马上能够看它们发电,你们不知道,我们今天的情景,是多么希望……”话一出日又觉不妥,便道:“大家休息一会,我们参观铜门发电所去吧!”

  天下微雨,周至柔率领四十余人,大车小车,涌到木瓜溪畔电厂,那厂设在山洞里,必须越过吊桥,而那吊桥摇摇晃晃,脚下溪水奔流,目为之眩,守桥的警察忙不迭来个临时规定,要众人分几批过桥,每批不得超过五、六人,而将周至柔夹在四名警察中间,搀扶入洞。

  在那门前,自有发电所主任为他讲述该厂情况,它的特点就是位于山腹,距洞口还有一百五十公尺,背后的人吱吱喳喳,跟着他,下走,战战兢兢,唯恐失足,又怕“坍方”。周至柔暗笑:“当了省主席,随便跑跑,都是公事,国民党的官儿,比共产党的官儿舒服得多了,官越大越舒服,凭这点我就要反共!”那梁某在旁领路道:“下洞的路有两条,请决定哪一条。一条是坐电梯,从上而下,一口气便到底,另一条是钢梯,梯是螺旋形的,好像灯塔宝塔中的梯子。”周道:“那就下梯了,舒舒筋骨,也是好的。”到得地下,见电厂有三部水轮发电机,梁道:

  “这三部电机,装置容量是两万一千千瓦,对花莲来说,这些电力已经足够供应花莲市民用电,亦即是灯用电,乃至花莲港的用电和东部工业用电全都包办了。”在他来说夸奖这个发电所的力量,可在周至柔听来,却又透了一口凉气,他问:“那吹了半天的工业如何如何,不是等于没有用吗?这三部电机,已经解决了所有用电!”梁道:“也不,花莲氮肥公司的用电,就不能满足。根据他们的计划,如果年产氮肥七万吨的话,就需要电量三万五千千瓦。”周皱眉道:“那你们这里一共才不过两万一!”梁道:“不过周主席也不必什么,他们的计划只是计划,现在我们供应他们八千二百千瓦,他们好像还用不完似的。”周道:“那他们产量如何?”梁道:“月产一千二百吨。”周道:“那不好,台湾太需要肥料,东部更厉害,他们七万吨年产量跌到月产一千二,年产一万四千多,这怎么可以?快快完成你们的计划才是!”

  梁某苦笑道:“中央与美援都在注意这个厂,当然好办了,到今年底止,木瓜溪上七万三千多千瓦电力建设如果顺利完成,氮肥公司的计划也可以完成,不过各方都要加把劲,光是催电厂……”周道:“这个我知道,你不必说了。不过美援也罢,中央也罢,困难很多,想来你也多少知道一些。总之你们要努力办事,我这个省主席不会亏待你们便是。”

  装模作样了一番,周至柔扭头一望,瞥见纪录板下站着一个瘦骨伶仃的小伙子,没精打采地在那里皱着眉头,也就堆下一脸笑,走到他面前道:“你是管什么的?”梁某忙道:“他是发电所的技工,管纪录板的。”周问:“看你的样子,很是年轻,多大了。”技工道:“二十岁了。”周道:“那日本人走的时候,你还不懂事。”技工无言。周至柔道:“你们这里的成绩很好,东台湾地方苦,有了电力,有了工业,你们的日子也会好过起来,是么?”技工无言,梁某急道:“周主席和你说话,怎么不开口?”

  众人见周至柔和一个技工“亲切谈话”,纷纷过来帮腔,你一言我一句,都希望他“代表”当地人,对“政府”说几句好话,一方面捧了老蒋,另方面又显示了周的“民主自由”之类。那技工给催得没办法,便道:“日子好过,大家都在盼望,可是,这里不一定有什么希望。”众人又惊又好笑道:“你这个年轻人怎么回事?语无伦次?”技工道:“这里的老人们,我的父亲和附近的人,都在说,木瓜溪上的电力建设,已经六个年头了,很慢,慢到出奇。”周急道:“日本人建厂,也并不快呀!”那技工道:“人家也不怎么快,但是那个时候有战事,他们又是从头做起,不像我们那样,多多少少有点底子,有些电厂甚至是现成的,人家一走,就拿过来发电……”梁某急道:“你究竟想对周主席报告些什么?”技工道:“我只想报告周主席,说一说我们台湾人在想什么?我们这样想,这个木瓜溪上的发电建设,已经六年了,在以前,日本人在这里时,一切为了日本。他们为了日本赚得更多,拼命要我们台湾人卖命,我们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汗,这才造起了东部电厂,现在日本走了,美国来了,还是我们台湾人卖命,还是老样子,据老公公他们说,以前一切为了日本,现在一切为了美国……”周至柔又气又急道:“分明是共党造谣,日本走了,国民党来了,大家是中国人,怎么一切为了美国?”技工道:“不是什么党造谣,这是大家都这样说的,他们还有厉害的哩!”周至柔硬着头皮道:“还有什么?”技工道:“他们说日本虽不好,可还顾到面子,现在……现在连面子都不顾了!”众人哗然,周至柔连忙强笑道:“民主民主,你们休得多嘴,听他说完。”那技工毫不在乎道:“老公公他们说、日本欺负中国人,中间没有经纪人,老百姓当然苦得很;现在可不同,现在又有美国,又有经纪人,老百姓雪上加霜,更加苦了,苦得没法说。”

  众人听到这里,好不困窘,那梁某只能岔开话题,大声说道:“这些小伙子,都是大孩子,乡下人不懂礼貌,胡说八道,由他去吧。现在我向周主席和各位先生说几句,就是到今年年底为止,龙涧发电厂一定可以完成的了,到那时候,就有四万八千千瓦电力供应,那个氮肥公司,还是去年十一月间完工的一个新厂,电厂不能配合的时间,也不过一年多时光,这种动力不能配合生产需要的差误,在任何一个缺乏经验的新建设地区,那是家常便饭的事了。木瓜溪上的电力建设,虽然已经有了六年时光,可是无论如何,已经到了一个结束阶段,下次各位来参观,情况当然大有不同。”

  周至柔只是点头,由电梯送到洞口,在桥旁眺望风景,说是真好,却低声对梁某道:“你是电厂负责人,用人应该特别小心,刚才那个技工所说,纵然他不是乱党,但这种调调儿,显与戡乱建国方针不合,你们今后要特别注意!尤其是这些本地人是否另有阴谋,你们可要特别小心! ”梁某唯唯,众人于是又分批过得吊桥,上车折回花莲,免不了又吃喝一通,那县长道:“周主席领导有方,大家受他感召,奋力以赴,台湾东部的贫穷,相信用不了多少时间,便可改善。不过刚才有人问我东部电力的问题,我想在这里说一说:木瓜溪上的电力建设,并不是东台湾工业动力的全部泉源所在。台湾东部的人口,仅占全省总人口的二十五分之一,土地的可耕面积也非常之少,又布满了山洪所倒下来的沙石,情况不妙,可是在水力电源上,倒又是一个大有希望的区域。拿花莲来说,一个木瓜溪的动力,就有七万多千瓦的电力供应了。”

  有人问道:“县长说过,全县有四十几条从山上流向东去人海的溪流,那岂不是有很大的利用价值吗?”县长道:“可不,这四十几条溪流,条条都有筑坝发电的开发价值,可是说来说去还是资金问题,因此不能一一开发。在台东县境内,也有十几条溪河,也可利用发电,相信周主席到台东时,他们会把计划当面报告的。”周至柔干了一杯酒,苦笑道:

  “真是有趣,台湾是个岛,山高水急,耕地到处不够,可是电力这个问题,哈哈,倒是方便之极!像西部,大甲溪和浊水溪的水力发电工程计划,那是不得了的!”众人举杯附和道:“我们预祝在周主席领导下,台湾早日工业化!”可是人人明白,这不知是哪一年的事了。

  那县长无限委屈地说:“可是,由于东部交通不便,这边的情形就不一定为外界知道,譬如东部的水源问题,就不是人们所知道的,这次大家跟周主席来,可以发现这么一个问题,你说东台湾与世隔绝也罢,说东台湾是个世外之地也罢,反正这边太什么了。因此东部横贯公路能够成功,对我们实在帮忙太大咯!”这句倒是实话,但周至柔听在耳朵里,却并不是怎么舒坦。

  到得第二天,一干人等又涌往花莲港,在港务分局大楼上,周至柔等听基隆港务局长徐人寿大谈扩展花莲港的工程计划报告,徐道:“这个港,是在二十七年之前,一九三一年时,由日本人动手开筑的,完全是个人工港口,有些人以为这是个天然港口,错了。当初日本人设计这个港口时,认为在这么一个地方,开辟一个每年吞吐二十四万吨货物的港口,就可以解决东部台湾的需要了。因此,花莲港的港口区域深度和广阔面,只能供应三艘三千吨货船之用,再多一条,就没办法伸展了。因为它的设备,只能容纳三艘船同时停靠,或者上货下货。再大一点的船也没办法。”

  周至柔“呀”了一声道:“那不成,这不是玩儿不开了吗?”众人皆笑,以示“附和”。徐人寿道:“是呀,日本人当初设计筑港,距今已快三十年了,今天情形当然有所不同,就拿去年来说,花莲的实际吞吐量,已经到达二十五万三千多吨,今后开发东台湾,吞吐量势必增加,所以,花莲港必须由当年日本人以七年筑港、二十四万吨吞吐量为目标的原始状态,升格到一个更能符合现代的三十万吨吞吐量,和将来的五十万吨吞吐量,才足以担负起东台湾吞吐货运的新任务。”

  周至柔问道:“在花莲港,出口货是些什么东西?”徐道:“矿石最多。西部化学肥料厂和水泥厂所需要的石灰石,是花莲大宗产物。此外还有木材、搪、米,也有不少出口。至于进口货以煤炭、水泥、化学肥料、工业机器为最多。如今预计要增加出口的货物白糖,就有一万吨,花莲的光复糖厂正在增加机器设备,希望由年产两万吨增加到年产三万吨。而台糖在台东塘厂所附设的凤案工厂,希望在三年以后,就可以达到年产凤梨四十万箱的大计划。”

  周至柔摇手道:“计划越大越好,这个我不反对,可是拿凤梨来说,今年给美国、日本打回票的凤梨已经太多了,我也见过,嘿,罐头盖都鼓得高高的,像个受气包,不,我们是受气包。”

  众人又笑,周至柔道:“这还不算,打开一看,罐头里还有老鼠屎,嶂螂、指甲什么的。我们的凤梨罐头原来是这等质量的!”众人又是一阵笑,周却问道:“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徐人寿道:“花莲的氮肥公司,如果获得充分的电力供应,就可以增加产量,例如现在的硝酸亚钙的年产量是一万四千四百吨,到那时就可以变成七万吨。这个数字虽然还不够本省自用,更加谈不上出口,但在花莲港口来说,就忙不过来了。”

  周至柔又问:“那花莲港的扩展工程,如何进行?”徐道:“根据既定计划,扩充工程分为三期,全部时间大概五年。那个工程,以挖浚港口区域的泥土为主,并且在第二、三期中,要扩充港域各项地面工程。”周至柔闻言挥动钢笔,胡乱写了几行,口中念念有词道:“要分三期,时间是五年,东部有些东西的产量增加了,嗯嗯,那第一期港务扩充,最快可以在多少时间内完成?”徐人寿想了想道:“大概两年左右。”周至柔又胡乱问了一些,也就告一段落,作满腹心事状,立在大楼正中,眺望港域。徐人寿指指点点道:

  “这海水的颜色,绿得非常好看,那防波堤所围成的人工港塘,像一方大型游泳池。”周道:“很像,现在有一条货船停在那里。”徐道:“据统计,三十年来,这小小的花莲港,一直非常热闹,老是响着货轮的汽笛声,起重机的转轴声,码头工人的搬货声,以及轮船和港域火车的机器声。台湾东部四十几万人口所需的物资以及准备出口的物资,都是经过这个港口出出进进的,三十年来,这里总有六百万吨物资出入了。”

  周至柔“嗯”了一声道:“这真有意思!想不到这七万平方公尺的港域,还有这么大的消化力量。日本人也真厉害,就在这么一个地方,用人工开辟了这么一个海港,每年赚去这么多的钱。”接着回去休息,下午继续“考察”,直奔郊外,进入氮肥工厂,人人掩鼻。

  那厂长不免率领员工欢迎一番,然后领着周等参观,边走边说道:“花莲只有两个大工厂。一个是这里,另一个是糖厂。这个氮肥厂,本来是日据时期的铝厂,太平洋战争期内,美国飞机在这里投了几百个炸弹,厂房几乎全部炸光。”随行之中有人问道:“真奇怪,全台湾所有比较有规模的工厂,几乎家家给美国飞机炸得很惨,而且越是战争末期,炸得越惨,这是什么道理?”

  周至柔道:“战争嘛,战争就是破坏,当然只有破坏了。”那厂长一声苦笑道:“不过,也有另外一种看法,好多人都在这样说,特别是去年我们在台北开会的时候,几乎人人有这种看法,只是碍着美国专家,大家不好意思出之于口。”周至柔问:“是什么?”答道:“大家在说的是:美国在太平洋战争期间,为什么拼命轰炸台湾和东北?当然为的是摧毁日本在中国的两大基地,同时又有一个不便告人、或者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这样炸法的话,一旦和平到来,中国的任何建设,就非靠美国不可,因为中国还谈不上工业建设,即使有这么一点儿,地点都在台湾和东北,把它炸光了,都是美国的生意了。因此军事据点固然要炸,非军事据点一样要炸,工厂更是大炸特炸,光是台糖一家,损失已经很大。”

  周至柔闻言不置可否,听那厂长指指点点道:“这个厂不大不小,占地五十甲,战时给美国飞机炸光了,现在又由美援款项重新盖起,不过当年是铝厂,现在则是氮肥厂。回头我们到堆积石灰原料的地方,还可以看到过去挨炸的遗迹,因为那边还有儿道断垣残壁。”

  周至柔学着老蒋的神态,频频点头,连呼“好好”道,“这有意思,美国空军把日本帝国的铝厂炸了,美国政府和工程师又在原址与中国人合作,建立起这么一个规模宏大的化学肥料工厂。”问:‘设备如何?有多大?”那厂长道:“这个厂厂址一共五十甲,大约等于五十公项。机器全部从美国和欧洲运来,厂房则是台湾建筑器材和外国钢材建造而成,一共花掉四百三十万三千美元,另外四千六百万元台币。这个厂原定年产氮肥七万吨,约值四百二十四万元,所需原料,可是有趣。”

  周道:“如何有趣?”答道:“譬如空气,不用花钱;譬如水,也不用花钱;譬如石灰石,那是非常便宜的花莲土产,此外就是电力。”周至柔道:“等木瓜溪上的电力建设完成之后,你们用电也不会嫌贵。”厂长道:“但愿如此,不过,水电这两样东西,还是有些问题,氮肥工厂的水,每天要用五万吨,但是因为氮肥厂附近的水电工厂有循环设备,所以每天只需要补充水五十吨,但是还有一些重要的问题,很伤脑筋。”周道:“每年如果真的要制成五万吨氮肥,那该用多少石灰右?天天挖,年年挖,岂不是把花莲的山都挖平了,挖空了吗?”

  众人闻言皆笑,那厂长道:“这还不要紧,如果每年制氮肥七万吨,石灰石的需用量是很大的,不过这东西在这里很多,到处都有,在山中随便挖掘,只要派车子像运石头一样去运便是。现在东台湾铁路便有一条支线,直接开到氮肥工厂的石灰石堆积场。”周至柔问:“火车每天都有的吗?”答道:“每天都来,不过没有一定的时间。目前因为电力缺乏,石灰石的需要量不太大,每天运来的还不到二十吨,只要有原需要量的五分之一,就够了。”

  周道:“到处都在说电力,我倒是担心一旦电力够了,你们又没法完成目标。”厂长闻言默然,终于强笑道:“任何工厂,从原料到成品,都有一个过程,一串环节,工厂本身固然要负责,其他环节也不可缺,这里只要电力够用,此外大概没什么的了。”周道:“我早就听说,这里因为电力缺乏,不能完成目标,那用电情形如何?”答道:“这里用电量三万五千千瓦,铜门电厂全部电源两万一千千瓦也不够。所以必需在这个厂完成之后再过一年零一个月,当龙涧电厂的四万八千千瓦电机供电时,才能得到三万五千千瓦的充分电力,目前铜门电厂供电八千二百千瓦,所以这个厂月产化肥一千二百吨,只有原定产量的五分之一。”

  边说边走边看,众人来到会议室,茶点水果端上来,周至柔忽地问道:“我听见有人说,化肥的销路好像不怎么受欢迎,可是真的?”厂长皱眉道:“确有此事,不过正在想办法。本厂制造的化肥是硝酸亚钙化肥,农民不大喜欢,美援会中的怀特公司专家们,就想把整个厂加以改造,专制硝磷肥,经费与计划也已核准,但是完成改建工程,就得二十个月,那是明年冬天的事了,如果到那时电力已经解决,年产量七万五千吨没有问题,怀特公司的专家计算过,一年可以做到四百五十万美元以上的生意。”

  周问:“开销如何,收支能相抵吗?或者说有盈余吗?”答道:“目前情形,还不能算是正常。说到职工,全厂只有职员八十三名,工人也不过四百一十三个,将来产量增加,人手也不用添得太多,怀特公司的专家们认为每人可以生产一万美元的成品,自由中国的工资又低,大可赚钱。”周至柔笑道:“美国是厉害,不少朋友对我说,美援美援,其实所‘援’者,他们自己也有一份。”笑声中周又道:“不过,今日之计,如非上山,就是下海,你们造化肥,也非上山开辟的财源之一,该好好地干。哎,我们平地上玩儿不转,要靠你们山中掘宝哩!”

  那一堆废话,翌日又由周至柔“搬”到了花莲以南光复镇附近的“光复糖厂”,马达声中,他提高的嗓门,大声对那厂长说道:“现在我们既靠上山,又靠下海,更靠平地上的糖厂,你们要多卖点气力才行,要不然外汇永远没办法。”那厂长是个广东人,对周的一口“浙江官话”,只懂三成,也就强笑一番,算是“从命”。东转西转一圈之后,从甘蔗到白糖,周都看了皱眉道:“糖厂,看来看去这一套,我看得太多了,如果不是美国飞机炸垮了好几个厂,那我对糖厂一定太熟,熟到可以当厂长了。”众人皆笑,接着一连串问题提了出来,那厂长暗忖:“不管你们听得懂听不懂,反正鸡同鸭讲,听我的吧!”便道:

  “这个光复糖厂,是花莲境内两大工厂之一。每天压榨甘蔗能力,是一千两百吨,全年制糖期可产糖两万吨,大约价值两百二十万美元。全厂员工只有六百多人,在全省糖厂中不算大型,现在准备扩充设备和机器,以便在每年的制糖期中,能把产量提高到三万吨。”周至柔频频点头道:“那好。不过你们这里,种甘蔗的一定也有很多牢骚吧?”那厂长笑道:“可不,甘蔗时间长,有些蔗农就改了行,不种甘蔗种稻谷,问题多极了。”

  周至柔道:“你们用什么办法?”厂长道:“也谈不上好办法,好在这里富田平地上,有五千名高山族,他们都是蔗农。他们很苦,一年到头借债,高利贷利息很重,我们看准了这一点,由银行贷款,比较起来利息很低,因此他们每年每户可以因为种蔗而多收入三千元台币。这三千元合港币虽然不过三百上下,但对高山族来说,真的是不无小补。我们又向他们宣传,说由于地质土壤等等关系,花莲农民如果种甘薯,每亩收入只有一千三百元,如果种水稻,每亩收到三千八百公斤时,才能得到三千二百多元。如果种甘蔗呢,每亩收获量到六万公斤时,就可以有四千多元收入,如果有八万公斤收获量时,就有五千多元收入。”周至柔一声怪笑道:“但是这不容易哪,如果他们真相信你的话,蔗农也不会改行啦!”

  厂长也苦笑道:“话是这样说,可是我们如果不说些好听的,他们怎肯照我们的意思去做?因此本厂也下了一些功夫,譬如种蔗满三年的蔗农,我们就当他是基本蔗农,可以给他们各种贷款,这一招很重要,因为各处的高利贷很厉害,只要有银行低息贷款,他们最低限度,就不用卖儿鬻女,就很高兴了。”

  周至柔皱眉道:“高山族还要卖儿鬻女?他们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再这样做,不是快灭种了吗?”众人闻言干笑,无法插嘴,周又问道:“那么,你们这个厂,可有些什么特别的地方?据他们告诉我,花莲的光复糖厂有几下子,那是什么?”厂长苦笑道:“也谈不上什么特别,不过勉勉强强有些研究工作,因此也有些发展成果。大致说来,第一:我们把糖蜜制酒精,每年可以生产一百五十万到两百万公升的酒精,供应花莲酒厂做原料,以及供应自己做燃料,这样可以减少糖厂对于煤的消费量。”周至柔“啊”了一声道:“这个好,台湾的煤,不但质量差,数量也一天少似一天,基隆那边挖煤,已经挖到海里边,不少地方大块大块地陷,台湾的煤真的快到尽头,你们弄些酒精代煤,这好主意,好主意,还有呢?”

  那厂长道:“第二:我们还在附带制造肥料,因为制成酒精之后,剩下来的废醒可以加工变成钾肥,每天生产十五吨。第三:这问题很头痛,糖厂里面的铁道很长,全部糖厂铁道长过全台湾的火车轨道,这个大家都知道,因此枕木时常要更换,可是台湾虽有森林,枕木的供应又少又贵,老实说既等不及,又吃不消,因此我们花莲糖厂在设计用水泥代替枕木,研究结果,比木材枕木更耐用。”

  周至柔“嗯嗯”连声道:“这个也好,如果真的不错,你们大可推广。不但糖厂铁道可用水泥枕木,台湾火车铁道何尝不可采用?老实对你说吧,火车枕木一样又少又贵,他们也在吵个没完哩!”问:“那你们现在已经用上了?”答道:“已经用上了,自己因陋就简,附设了个水泥枕木工厂,每天生产,数量不多,有那么一百五十根的样子,不过足够供应自己需要了。”又道:

  “还有一项,那便是甜菜间作试种。甘蔗这玩意是好,但时间太长,不妨多试一试,现在每公顷的甜菜间作,可以收获二十五吨,能够制糖三吨,不过正在试验期间,如果可以,对将来的制糖原料,有很多方便。”

  周至柔频频点头道:“好好,这四项研究发展的成果,正是克难成果,很好很好。”可又道:“刚才我在心里算了算,你的四项研究,经济价值是有的,不过好像不怎么大,以后再试,不妨把这个也打打算盘,万一比从美国买来还贵的话,不如就向外国去订购吧。”那厂长有如给淋了一头冷水,浑身打颤,只能苦笑,而那班随员,可七嘴八舌起来了。

  有的说,无论如何,外国货总比台湾制造的好。有的说,与其样样东西自己造,不如从美国、日本、西德等地进口,可以省却好大一笔开办费用;有的干脆对厂长低声说:“你何必这么傻,到外国买一批成品回来,又好又快,又有佣扣赚。”诸如此类,说的人不以为耻,听的人不以为怪。

  宴席之上,酒过三巡,那厂长道:“现在,光复糖厂正在扩充之中,年产量两万吨这一数字,希望今后能够提高。现在正是产糖季节,每年十二月到翌年三月便是产糖季节,我们希望东部铁路的运输量也能改善提高,因为现在每天替糖厂运糖一百二十吨到花莲港,都吃不消,损失不小。”周至柔皱眉道:“这个问题实在太大,东部铁路负担不了是一回事,国际市场对台湾糖越来越不利,又是一回事,而且是件大事。我们多少次拜托美国帮忙,结果我们的糖还是搁浅在码头仓库,有一次在高雄看见苍蝇像落雨,原来仓库里有些糖已经化成了水,流到路面上,简直不成个样子。”怔了一阵,却问:“对对,你想说什么?”

  那厂长道:“国际市场对台糖不利,可是作为塘厂来说,又奉命增加生产,我们也真的顾不了那么多了,只管埋头增产,不管市场买卖。我们如果把年产量提高到三万吨,一年的外汇收入,就可以增加到三百三十万美元。糖厂员工七百人,最多在扩充生产时增加到八百人,每人每年生产总值,就可达到四千美元,这个生产价值实在不小。”

  周至柔喃喃自语道:“光看数字,花莲一个糖厂,一个氮肥厂,每年就可以替政府赚到三百多万外汇。氮肥厂等到电力充沛、改装机器,糖厂等到扩充设备之后,每年就可以争取七百五十万美元,这实在不错,明天我会吩咐花莲县长,要地方上对你们好好照顾。”一时无话,翌日到处跑了一遍,下午听完“县政报告”,周至柔道;

  “今后之计,我们是上山下海,力谋发展,大家要辛苦点,否则困难重重,很难开销。我到花莲三天,凡是可以看、应该看的地方,我都看了。在秀林乡,又看到了平地山胞新村的平地山胞生活,我没有仔细看,只是觉得,如果外国人来参观,一定会嫌太脏太乱太难看。你们对这一点要注意。我又听北埔乡乡长诉苦说,花莲滨海的渔民最苦,因为他们分明海水就在面前,可是因为宜兰人已在花莲沿岸申请到定置渔场,他们就不能下海捕鱼,这个我更不懂,这笔烂帐怎么个算法,你们可要弄弄清楚。”

  众人暗付:谁去管这笔烂帐?并无油水可捞。而且正是周至柔的“省府”所特准的,却在发问,未免好笑。当下唯唯诺诺一阵,又听周在说:“刚才听到胡县长的县政简报,知道木瓜山林场的收入,对于县府经费的关系非常重要,可惜我已经没有时间到木瓜山去看看,坐在林场索道的吊车上山,倒是别有风光。不过我已经知道这个林场,每年可以伐木两万立方公尺,而且有着一百五十万立方公尺的蓄积量,‘上山下海’,这个林场真太好了,原木的市价,现在是每立方公尺值二千五百元,这笔财源,对花莲来说,那简直是救命观世音菩萨。”众人闻言皆笑。于是随员们对县太爷扯了一通,以示好感。胡某道:

  “在周主席领导之下,花莲虽穷,不愁没有好日子。现在的情形已经好转多了。花莲人口二十三万,另外一个大问题是粮食,年年不够,月月欠粮,但是八年以来,大家想尽办法,增加生产,从三年之前开始,花莲也可以够吃了。以前是个缺粮县,现在勉强维持,三年来每年可以产稻谷四万多近五万吨。至于支出,”胡某苦笑道:“一直由省府补助,每年好几千万,有了这些经费,花莲的教育、卫生、建设等等,才得以运行不断。不过一个县份不能自给,到底是件很不妥的事情,希望把建设办好了,省府也不必再什么了。”有人便问:“何以花莲如此贫穷?我们知道东部生活是不好,但为什么这样厉害?”

  胡某道:“这个,说来话长,简单报告,花莲比较偏僻,交通不便,地方贫困,各项民政、各户籍、兵役、教育、卫生、水电、水利、交通等等,都是传统有之,规模早具,需要省府补助的情形也是一样,多少年来,还没克服这个‘穷’字。人口有二十三万,但高山族占了五万多,约合四分之一,平地人集中在花莲市经营商业,也不过四万多人,所以地方税收并不富裕,这就是财政支出多,收入少的原因。”

  周至柔“呀”了一声道:“上山下海,两头并重,花莲的渔业,应该好好地办它一办才是。”胡道:“一点不错,花莲面临太平洋,海岸线有一百三十二公里,应该说条件非常有利,可是渔业并不茂盛,全县渔民只有三千七百人,平均一个渔民,每年捕不到一吨鱼。”众人诧问为何原因?那胡某咽了口唾沫道:“这个,这个还是没有钱的关系,渔船太落伍,捕鱼又没有工具。”

  周至柔诧道:“美援的花样很多,帮忙渔船的名堂更多,花莲怎会毫无办法的?”胡某苦笑道:“这个,相信经管美援的部门一定清楚,花莲渔民并没有捞到什么美援的实惠。现在这里的动力渔船,只有八十五艘,舱版三百二十七艘,竹筏五百只,这便是三千七百名渔民使用的捕鱼工具,而且内中动力渔船损坏的数目不少,上面的数字,并非十足十,天天打折扣的。”他倒透一口气道:“在日据时代,这里的渔获量是每年三千五百吨,之后,就差了。两年前花莲的渔获量有两千七百吨,算是光复以来的最高纪录,其他几年还不到这个数字。今天,我们无话不谈,说实在的吧,‘上山下海’,不错,我们非这样不可,但是拿花莲的‘下海’来说,捕鱼工具光复以来始终是舢舨和竹筏,还停留在最最原始的独木舟浦鱼阶段,那怎么成?”他瞅了一眼周至柔,见他不吭声,便又谈道:“现代的渔业,就像工业一样,需要大量资金,设置中型以上的动力渔船,到近海去,到远洋去捕鱼,这才能把渔获量数字增到像个样子,可是花莲渔民怎能拿得出这许多钱?而且还有笑话,即使我们有了钱,也办不了事,周主席视察北埔乡时,乡长不是对他说过一句话吗?‘花莲渔民有岸线,却下不得海’,因此这边的‘下海’问题,很难很难。”

  周至柔皱眉道:“这些,我们慢慢想办法吧,上山下海,到处有很多问题,都得一一解决。譬如你们花莲,‘上山’的问题很多,例如伐木、开矿、种植、放牧等等,这些问题是共通性的,到处一样;独有‘下海’问题可真特别,分明有这么长的海岸,就下不了海,我一定去问,刚才我已经对渔管处沈副处长说过一遍,现在再说一遍:我要查清楚的!”再问县长:“除了已经看过的,花莲还有些什么发展?”那县长揉揉鼻子,叹道:“除非将来有矿可采,增长了花莲的经济潜力,那么这里并不是一个前程远大县份,这里的土地,百分之七十五以上是山峰,平地只有百分之七,河川的河床面积也超过了百分之六,而丘陵地带占了百分之十二,这种地形,已经够瞧了?而且,平地狭小一点还不太什么,狭而且小的平地偏偏又受河床扩侵,山洪冲刷泥土之害,”他双手拍了两拍,摊开手掌作乞儿状,苦笑道:“于是乎,这个地方就苦得不成模样。”众人闻言俱皆摇头,那县长提高嗓子,说道:“可是,这些还不算数,还有厉害的在后头:花莲附近便是有名的地震央,此外便是台风的必经之地!”

  众人已知此事,闻言仍然摇头,听胡某诉苦道:“地震己经不得了,地震央就在身边,更加有末日来临的感觉。”周至柔闻言一笑,暗忖:“如果花莲不是这样,还轮得到你这个浙江人当县长吗?笑话!”听他再说:“每年夏秋两季,太平洋上的台风个个都从这里经过,个个都是先到花莲登陆,再往里吹,地震的破坏力很大,不断使花莲几条河溪上游的风化山岸崩塌,使大堆大堆的砂石跌落河床,由万山雨水和台风带来的急雨山洪冲刷而下。”他叹道:

  “如果这些砂石随着河流的水一泻入海,真是阿弥陀佛,一劳永逸。可是事实不然,偏偏花莲全县四十几条溪流,因为有海岸山纵贯于海岸,阻挡于一切溪流之前,乃使四十几条从中央山脉流下的溪水,可怜只有两个出口,一个出海口在花莲市附近的木瓜溪,另一个便是靠近台东县的秀姑峦溪。大家可以想象得到,这四十几条溪水,在流向两个出口之前,就在花莲县的纵贯铁路公路的平地和峡谷中乱奔乱窜,然后汇成两条自南而北的新河床,这两条新河床,百多年来,几乎不断承受山洪和雨水冲激下来的砂石,河床愈积愈高,一年一年过去,河床也就变成了新的不毛之地,上面尽是沙砾。而两岸的耕地,因为不断受到大雨时河床溢水的冲刷,不管你土壤好坏,再好的土壤也会在逐年雨水山洪冲刷中给挟流而去!”

  众人闻言唏嘘,无法插嘴,随员中那个交通处处长叹道:“这真没有办法,每次到花莲来,只要看见那个河床,就会心惊胆战,它在一年一年往上涨!”又道:“刚到台湾时,我到过花莲,第一次踏上木瓜溪的吊桥,往下看,桥面离水面很远,桥高水涨,无所谓。昨天又在桥上往下瞧,哼!桥面离开水面只有一人多高,你说那个河床淤高到什么程度?据他们告诉我,木瓜溪上河床中的砂石,一年要淤高一公尺,这怎么得了?”

  水利局局长也愁眉苦脸发言道:“到台湾来,已经十一年多了。初到木瓜溪视察,吊桥距水面有十公尺,现在距水面不到三公尺,可见过去若干年中,每年河床的沙石淤高,至少在半公尺以上,再这样发展下去,这条吊桥再不升高,或者淤石再不挖低,那这条吊桥就会没有了。”

  周至柔以掌击桌,恨道:“这条吊桥如果升高,要多大的经费?这些淤石如要挖低,那简直不可能的!真想不到‘上山下海’,在东部就有着这么严重的难题!”

  交通处长谭岳泉、水利局长章锡绶还想诉些苦衷,那县长胡子深又在大声叹气道:“花莲最大的悲剧,就是山崩雨水和山洪,都把砂石冲过河床去淤积平地区域,使平地受到砂砾侵蚀,这损失之大,大到无可补偿!”糖厂厂长郑兆麟使劲点头,说:“还有还有,要知道花莲每年山洪暴发和台风造成的暴雨,冲掉了多少耕地里的无价之宝——土壤?大家只知道东部雨大,可是不知道大成什么模样,往往一夜之间的暴雨量,要达到半公尺厚!顷刻之间,又狭又窄的花莲纵贯溪谷两岸的平原耕地,就会变成一片汪洋,立刻给狂流泛滥淹没,一层一层的好泥土,不管你施过多少肥,或者本身有多肥沃,都没有用,都给冲得干干净净!”众人闻言,只有苦笑。

  章锡绶道:“对于地震山崩、台风和山洪,人类无力可为,但是对于溪流的整治,水务局拟过一套方案,无奈数字太大,别说花莲县,整个台湾省都无能为力。”周至柔“呀”了一声道:“好像见过这个方案,但是要花多少钱,可记不得了。”章伸出一只手指道:“超过十亿!”众人闻言一齐吐舌。有些人在心里暗笑:“十亿不算多,蒋总统、蒋夫人任何一个都可以拔这根九牛一毛,问题是他们舍不得,他们的钱都在美国!”

  社会处处长傅云这当儿插嘴道:“兄弟当年在大陆的时候,在最最穷苦的陕西省洛川榆林和收复过一段时期的延安等地,当过行政督察专员,兼办过那边的造林水利,因此知道水利行政对老百姓的重大影响。”其实此人对这些乃是半瓶醋,为了免露马脚,客气一番之后说:“对于台湾水利方面,兄弟对河床新生地毫不考虑放领作为耕地这件事,不大赞成,因为这样一来,水已无路可循,只好乱流,于是乎反而使耕地变成河道。台南县最近放领的河床土地,就发生过这种灾难。而且像在防洪堤、铁路、公路旁边将掘石子,便使基础单薄,每当洪水一来,极容易冲毁堤路,因此如何禁止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在省府已经尽力而为,在县市也已三令五申,可是还没有办法做倒。”

  周至柔笑道:“那就是你这个社会处长的责任了,这是个社会教育问题。”众人“奉陪”一笑,作为捧场,傅某暗忖:“这个教育问题关我屁事!如果社会处兼办这么多教育,那层层叠叠的教育机关,岂不是都要关门大吉,肥了我一个人么?”当下苦笑道:“这个社会教育是个大问题,兄弟还不止一次听到看到,火车轨上有人堆放石头,存心看翻车、发洋财哩!”

  周至柔其实早就知道,却故作紧张道:“那岂不是疯了?”傅某还是苦笑道:“可不?这些人,就因为所受教育太少,这才做出不成样子的事情来。有些倒不是为了趁火打劫,例如上星期有两个小孩子给抓进监牢,打了个死去活来,为的是他们在火车轨道上堆积石块。问他是谁指使?一个说为了好玩;一个说人家有火车坐,他没有,因此要出出气,”他摊摊手:“又是教育问题,这两个孩子根本没上学!”

  有人见气氛尴尬,就问那县长道:“一位日本朋友对我说。花莲的地理特性,是悲剧的,而且是与生俱来的,不可改变,究竟这个悲剧的地理特性是怎么回事?”那县太爷未开言就是一口气,叹道:“地震央和台风登陆地段中,夹在两山之间,有一块长条形的耕地上,住了二十多万人口,他们非住下去不可的理由,因为耕地实在太少了!这是自然环境的悲剧性之外人的悲剧性。可是,这块耕地并不是太平无事的,大家已经知道,这里四十几条溪水只有两个出口,因此就在这块耕地上,不时给四十几条‘乱水’随时乱窜,淹了个结结实实,那个悲剧性,更加发挥得淋漓尽致了。”

  众人闻言唏嘘,县长又苦笑道:“各位追随周主席前来,看到很多东西,希望多多指教。这是个苦地方,以后自当努力开发,减少省府的负担。这里是有一些使人难过的数字,譬如海岸线长达一百三十公里,渔民却只有三千七百名!除了两个大工厂可以容纳不到两千名工业人口外,全县二十三万人口中,农业人口有十三万,高山族有五万多,大家很穷,毋须讳言。可是就在这种地理人文背景之下,这里的人口还是一天比一天多。”

  众人闻言失笑,却是不忍插嘴。周至柔道:“这样看来,花莲的当务之急,在于水利建设,如何想办法实现一项能够保持、并且扩大耕地的水利根本方案,非常必要。章局长所说造林和整治花莲河道水利的方案,仅水利一项就得投资十亿元以上的资金和人力,的确是有困难,回去之后,再向中央请示,看有什么办法。至于苏花公路的保养费,根本的方案要花一亿多,治标的保养方案也要好几千万,这些款项,自然要想办法。”周至柔喝了口茶道:“还有,花莲境内有该协助完成横贯公路七十公里的筑路。这很好,自从同治十三年满清王朝以大清帝国兵卒开辟苏花大路以来,到今天是经过八十五年以来最繁忙的日子,可是,我们的肩膀重极了,重极了。”

  见周至柔谈到这个“使人伤感”的问题,众人默然。周遥望峰峦,见不少高山族人背负筑坝所用水泥,正在一步一步上山,便强笑道:“这三天来,我们看到了高山族人,他们正在为现代水电工业筑坝而尽其地主劳役之力,这种非常原始的人,是该给他们做点事情。我们又看到了来自福建、广东的移民,几百年前的事了,他们现在都是台湾人了。我们又看到了留在台湾的日本人,以及光复之后从内地来到台湾的男女老幼,还有美国专家们,就是这许多人力、智慧、资金交汇的结果,台东虽然苦些,但是在往前进步,你们觉得怎么样?”众人焉敢说不如以前?于是应付一阵,亦就散去。

  周至柔把那县长找来,单独问他道:“当着那么多人,有些问题不便详谈,如今我问你,花莲与台东各地,有没有共党分子活动?”那县长一怔,忙道:“在主席面前,卑职怎敢乱说了这个问题以前有过,现在没有。至于这几年里有几桩共党案,并不是真正的共党,是那几个‘有关方面’,为了种种原因,方便行事,指定了几个共谍,主席不必担心。共党并无活动。”周沉吟道:“我临来之前,曾经觐见总统,总统说地方越穷,莠民越多,共党的活动也就越方便,因此要我在东部特别注意这个问题,凡是有反对政府,或者企图颠覆政府者,就该查根究底,弄个明白,主犯从犯,大小无遗。”

  那县长面有难色,欲言又止,周至柔瞧在眼里,说道:“你是浙江人,不是‘台湾郎’,没有什么顾虑,无论什么事,尽管对我说,即使说错了,我也不怪你。”于是听他句斟字酌地说道:“不瞒主席说,对付共党问题,非常简单,抓到了,往台北一解,没事。可是有比共产党更加麻烦的事,是有人在说政府坏话,是有人在反对政府,可是,我们没有办法!”周皱眉道:“我懂了,你说的是美国盟邦。”县长道:“一点不错,不但他们在这样做,而且廖文毅的爪牙,也不断在这里活动。”周道:“美国人怎样活动?”答道:“他们活动的对象很广泛,官方的人也要,民间更不用说了。他们有那么一套,奉送很多书报杂志单行本,小说科学什么都有,不要钱,有些香港印的。然后又送日用品,通过教会分派,通过红十字会分派,通过什么会什么社什么团,甚至学校,即使是一只小罐头,也希望家家有得拿,人人不落空。之后便是免费看电影,尽是美国片,内容则是四个大字:‘美国顶好!’ ”

  周至柔急道:“美国是顶好,这个没说的。即使有人在捣我们的蛋,也不是美国政府全体的意思,他们也闹党派意见,也闹勾心斗角,我们可别弄错了,要不然我们不但不能解决问题,还把问题弄僵那怎得了?”县长唯唯,周问:“还有什么?”答道:“还有,事情很多,真所谓心所谓危,不敢不言。人家打我们的主意,可真是用心良——”感到这样说法不妥,便道:“譬如高山族,我们限于人力,限于经费,对他们的好多事情,都不大注意。但是从清末民初开始,他们的传教已经到了高山,不过日本人也不肯放松对高山族的统治,英美对山地的活动有了限制。光复以后,中美邦交极好,教会的活动在台湾全面加强,当然也抓紧了高山族。据我们零零星星所知,他们有专人在研究高山族,高山族有七族,没有文字,语言不全相同,但大体通用,有人就在研究他们的语言,据说要为他们创立文字。至于高山族的风俗习惯,更是不在话下了。”

  周至柔沉吟道:“这样搞下去,倒真是心腹之患。你知道,‘二·二八’那年,全省一下子造起反来,那时候张学良住在新竹井上温泉,当地的高山族也想造反,当地的劳民也想造反,可是什么也没有,造反造不起来,他们就派代表找张学良出来领导造反,张学良倒是精明,不肯出山。当然,他有他的主意,当时共产党还没有这么厉害,‘二·二八’在台北的情形,又说明这是一个没有支援、没有希望的造反,乌合之众嘛,反不来!不过今后的情形不同,不提大陆,就说高山族,他们那年没有大大造反,并不是不想造反,而是没有办法,今后如果有人支待,必要时占领了高山,那我们就没办法。要知道有那么一个重要的关键:在高山族眼里,我们是对他们不起的,可是美国人,就‘对得起’他们咯,万一真的连文字都给他们弄好了,那他们还肯听我们的话么?”

  那县长苦笑道:“还有,那个医药问题最突出,一年四季,这里的病人很多,什么病都有,从营养不良到时疫,我们没办法,医院是有的,但瞒不了主席,不顶事。好,他们通过教会,通过学校,通过这个那个,不但有奎宁治疟疾,有鱼肝丸补身体,有消炎片治病症,还有一些相当名贵的药,盘尼西林当水用,而且通通不要钱的,都说是上帝的意思,医好了请人信教,医死了就说进了天国,内中问题很多,我们实在没有办法。”

  这个“省主席”心中暗笑:“你真是少见多怪,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再问:“还有什么?”那县长道:“零零碎碎的事情说不完,总而言之,他们显然想在东部生根,这是事实。”周大笑道:“岂但是想在东部生根,还想在全台湾生根哩!你刚才提到过廖文毅的事,他们在东部的活动情形如何?”答道:“他们搞的还是台湾独立,还是老一套。有个留用的日本老技师,有一天晚上多喝了几杯,酒后吐真言,说廖文毅这玩意儿比较麻烦。他说他也不大懂,分明中日之间有邦交,而且相处不错,为什么答应他在东京大锣大鼓,公开反对自由中国?”

  “这个有点道理,”周至柔道:“这个人还算有点良心。”那县长道:“他因为年纪太大,日本又不理想,因此留了下来,不打算回去的了。他又对我说,廖文毅的力量不大,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他的口号很受注意。他们喊的是什么呢?‘台湾是台湾人的台湾’,日本技师说这样喊法大有问题,因为自由中国已经失去了大陆_,目前只有一个台湾,很多人挤了过来,对本省人的求学、就业等等问题,起了很大的影响,有了很大的打击,损害了很多的权益,于是这一口号的提出,就会发生不小的恶劣影响。”

  周故作镇静道:“这些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攻击不外两点,一点是说我们以前对不起台湾,现在又把中央政府搬了来,他们吃不消,因此希望把我们赶出去,台湾既然是台湾人的台湾,我们就该滚蛋。嘿,天下那有这种便宜的事。第二点,他们一口咬定日本对台湾固然压榨剥削什么的,但他们对台湾有建设,不像我们,除了吃台湾、用台湾、揩油台湾,连拿带吃之外,对台湾就是没有一点好处。”周至柔拍桌子道:“你听,这也是‘台湾是台湾人的台湾’理由,有人就对他们说,日本人为什么在台湾建设?还不是为了养肥了猪就可以大吃大喝?就有人说我们连猪骨头都吃!你说还成话吗?对,他们还这样说,说是魏道明当台湾主席时,就有参议员们骂他,说日本人是狗,我们是猪。台湾人养狗,值得,因为狗可以替人守门;台湾人养猪,猪一天到晚好吃懒做,不值得。你说廖文毅这批人真气死人,东部如果发现他们活动,你给我抓!”

  那县长皱眉道:“廖文毅这批东西,非常麻烦,因为都是本省人,甚至是当地人,他们进行起独立活动来,不容易发觉。”周道:“有个好主意,你们试过没有?”

  那县长道:“不知道是什么主意?”周道:“其实这也是老办法了。当年,我们想尽办法派人参加共产党,然后一网打尽,对于‘台独派’不一样可以派人打进去吗?”县长苦着睑说:“这个主意是好,我们也早已试过的了,成绩不好。”周道:“为什么?”答道:“直到目前为止,还不清楚为什么。随便说来,是有道理的,首先,党派的斗争,范围广,人手多,有时连外国人都参加在内,派人打进去还有机会;可是廖文毅的玩意,就非本省人不可,甚至非本地人不可,冒充不得,做假不得,他们很容易查出来,胡混不得。其次,如果不是冒充,而是真正的本省人,要参加‘台独’的话,事先必须调查,他们查起来可真方便,因为地方不大,距离不远,三下两下就知道了。好,如果是政府人员或者密探之类,给他们查出之后,那就麻烦了,如果不是,那参加之后一定要为他们做事,你做不做呢?做,违反自己和上级的意思;不做,马上使他们怀疑,很难。”

  周至柔沉吟道:“奇怪,那一帮人,居然还这样厉害吗?”答道:“也不是厉害,不过是有困难。不怎么厉害的地方,在于廖文毅在台湾有一个很大的家族,特别是有一笔很大的不动产,无论你怎样反对政府,总不能不为这些打打算盘,因此倒不怕他们扰乱治安。可是正因为他有钱,背后又有靠山,标榜的政策什么的又如此毒辣,加上的确有人对我们不满,‘二·二八’那件事的积怨又深,我们关起门来说,现在还不能高枕无忧。我们可以断定,目前并不可能有‘二·二八’那样的事,但是也可以断定,他们的沉默并不等于太平无事!”

  周至柔频频点头道:“这倒是真的,这倒是真的,那‘台独’有什么具体的活动?”县长答道:“这个趋势非常值得担心,那就是他们忽然越来越沉默,有时候,连吵架都没有了,就在不久以前,别说和我们吵架,拿起东洋刀来说砍就砍,也很平常。”周问:“又是为什么?”答道:“我们曾经花了好大的气力,去了解这个现象,据他们说,‘台独’最近有个新的策略,那就是在‘五·二四’大反美之后,对我们暂时不作攻势,却加强宣传我们的不是,军事财政经济文化教育等等,无一是处,可是也不提什么新鲜玩意,还是强调台湾乃台湾人的台湾,使他们的印象加深,反对我们,拥护日本和美国,他们说无论如何,除了不和共产党合作之外,日本也罢,美国也罢,都是台湾人的好归宿。”

  周至柔骂了一句,又问:“没有再具体一点的么?”那县长略一思索,嗫嚅而言道:“有是有,不过……”周急道:“但言无妨。”听他说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提出了一个问题,说是也就是提出了一个希望。是个什么希望呢?说是总统老了,病情不轻,于院长他们有一次去看他,总统小便失禁,老泪纵横,拍着床沿说:‘我还不能死,我死不得哪!’因此每逢什么日子,还是胭脂抹脸,在大庭广众之间站他个几分钟,坐它半小时,然后哼哼卿卿回去,总之是不会太久的了。廖文毅的人便到处扬言,说是一旦某某人归天,台湾就会大乱,说是本党派系太多,到时候你争我夺,非内战不可,到时候美国就会平乱,把‘台湾共和国’捧上台去。”

  周至柔皱眉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别说总统身体还可以,就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试探道:“外面不是传说很多吗?‘传副传子’,各有一套,无论如何轮不到那个廖文毅吧?哈,你们还听说些什么?”答道:“还不是哪一套?说两个人势均力敌,各有千秋;说勾心斗角,十分激烈。说总统不愿传副而传子,但限于宪法,到那时又非传副不可,因此又有传说,修改过多少次的宪法,又在为这件事修改了。”

  周闻言大笑道:“没有这种事,你们别信谣言。”事实上确曾改过,而且不只一次,于是又试探道:“据你们看来,这个问题,何者合适?我们当然是随便谈谈的,出之尔口,止之我耳,随便谈谈,没有关系。”那县长怎敢开口?周便道:“是不是有人说,‘传副’只是名分,其实并没有什么什么,何况‘副’与‘子’形同水火,势不两立,这爷儿俩,正把两个‘副’字号当做阳澄湖的大闸蟹,把他的脚一只拔光了,军事上没用,经济上没用、政治上也没什么用,剩个光壳壳。而且还有人放出谣言,说他们爷儿俩对这个‘副’字号这样那样的,随时要——”边说边做了“砍”的手势,问:“是不是你们都听说了?”

  县长忙不迭点点头道:“是是。”周又道:“而对那个‘太子’,传说更多。你们是不是也曾听说,他树敌太多,到头来皇帝还没做成,已是孤家寡人。说他谁也不放在眼里,与此相同,谁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人家又说他文官不过干过督察专员,武官谁也没听说。邪门儿样样拿手,真功夫件件撒手,但他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因此好多人说,共产党为什么会兴,国民党为什么要亡,抛开理论不提,这个就是重要的地方:人家是公天下,我们是家天下,你们听见过么?”

  那县长相当惊讶,为何此人有这么多试探?再一想也就明白。周至柔在老蒋“传副传子”之外,看来颇有意来一个“传周”吧?只好听他说下去道:“你们是不是听说:太子瞧不起老政治家,老政治家也瞧不起太子;太子瞧不起黄埔老军人,老军人也瞧不起太子;太子瞧不起的人多了,因此大家也瞧不起太子?是吗?”

  那县长倒透一口气来,强笑道:“听到的东西很多,也很古怪,我们当然不便表示什么,那不是开玩笑的。”周点头道:“是不能开玩笑。不过,你们该有你们的看法,传副,成不成呢?传子,又行不行呢?”对方答道:“我们人微言轻,兹事体大,不敢乱说。”周笑道:“你们县太爷乃亲民之官,对于这件大事自有客观而冷静的看法,但言无妨。”又道:“胡县长来自浙江,见多识广,一定有精辟见解。”胡某暗忖:“千里做官只为财,见一个菩萨烧一支香,又算什么?何况如此机会,又不要花本钱?”便道:

  “这个问题,本来不该随便开口,不过周主席殷殷垂询,卑职自当从命。从局面来看,自由中国过去依靠的是美国,现在依靠的是美国,将来依靠的还是美国,总统如果百年之后,不管是谁执政,首要之处,还是与美国敦睦邦交,何况中美之间有了裂痕,更应该好生弥补才行。”周击桌道:“可不是,正因为开罪盟邦,害得我们要上山下海,忙成一团,赔钱贴功夫,这份罪,可够受的咯!”问:“你们以为,那两个在这方面有办法么?”胡道:“那就难说了,这个‘副’,在外交方面毫无办法,一无本钱,二无班底,无论对美对日,都提不起来,他如执政,在这问题上不会有什么成就。”周问:“可是人家在找他!”胡道:“盟邦找他,为的是抵销太子的力量,一旦如愿以偿,他是个没脚蟹,我们还要更加受气,更加仰人鼻息,更加一动也不能动吗?”周道:“这个看法妙!这个看法深极了!长材见遗,你在这个地方当个小小的县长,真是可惜,真是可惜,将来如有机会,一定……”胡某道谢过了,又道:“至于那个太子,看来在这问题上更没办法,他和美国的关系,坏到不能再坏,目前已经这样了,一旦真的执政,那不是一天到晚尽是口角,尽是是非,还谈什么国家建设呢?到那时别说美援多不起来,一减再减,我们大家不是要束紧裤带过日子吗?”周至柔失笑道:“你的看法确乎不同。”问:“那么你以为那一个人,或者那一些人更合适?”

  那县长闻言,不觉一怔,明知周至柔“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却也想“问鼎台湾”,可是正面问起这个问题来,倒是难以答复,略一沉吟,便道:“对于总统如何如何之后的问题,卑职但知服从命令,并无任何个人意见。只是道听途说,有些说法,或许可以提供中央首长作为参考,至于是否有当,还请周主席包涵。”开场白说完,便道:

  “不论朝野,都有这么一个感觉,如果‘副座’执政,恐怕一切会失之于呆板迟钝,而人事方面的磨擦也会加深,此非自由中国之福。如果‘太子’继位,恐怕一切会失之于乱七八糟,而人事方面的磨擦更深!此人好大喜功,花样多而不符实际,也非自由中国之福。因此他们认为,今后的问题,也即是如何争取美国援助,使之增加,如何争取美国谅解,不再吵嘴,这是主要的,而在这方面,蒋夫人实优为之,如果有一位德高望重,既是总统信徒,又曾予夫人良好印象,同时和太子并未冲突过的首长出来主持,就比‘传副传子’都好。”

  周至柔闻言大乐,暗忖这个县太爷倒真有两手,便问:“还有呢?”对方答道:“像这种理想人选,我们相信在总统身边是有的,但为数不多。这种人选得来不易,可遇而不可求吧!但是,当传副传子吵得一塌糊徐的时候,限于宪法和其他种种的限制,一旦总统百年之后,也只能出现一个胶着的,僵持的,混乱的局面,等到稍为澄清的时候,刚才说的那一类人,或者那一个人,就可以在众民期望之中出来了。”

  周至柔忍住笑容,作皱眉状道:“如果到那时情况混乱,你们的那个人出不来,又将如何?”对方笑道:“此事其实不难,今日之下,谁掌握军队,谁就有了办法。总统对几十万文武官员公务员的生死不问不闻,但对三军将士可是相当关心。谁都知道他为什么关心,一不反攻,二不出动,要这么多兵干什么?可就养着二十几万人马,还不是为了他一个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朝’,看来用不用得着这些兵,已经大有问题了,这些兵越来越有问题

  周急问:“什么问题?”对方答道:“一年一年淘汰,一年一年递补,本地人越来越多,主席明白,本地人愿意为我们反攻吗?懂得这个诀窃,就明白这批军队实在妙不可言,他们自己也明白,他们只是另外一种仪仗队,美国在争夺,我们也在争夺,如果换了那个理想人选,一样也要争夺,但在他来说,却是方便得多!”

  周至柔问:“为什么此人条件特别好些?”对方暗忖:“反正你今天是吃定了这颗什么丸药,就给你吞个痛快!”便道:“因为假定有这么一个理想人选,就说是您周主席吧,有多好的条件?第一:周主席是党国大员,追随蒋公二三十年,立下汗马功劳,薄海同钦,妇孺皆知,设若出而执政,再好也没有了。第二:大家明白,今天自由中国的执政者,好比开一家银行一样,如果找不到里里外外的财团撑腰,再大的资金也要垮干,如果相反,那再少的资金也赚大钱,自由中国的问题就是美援,而总统在这墙壁上已经撞破了头,‘副’字号声望不够,‘太子’一筹莫展,可是那个理想人选一旦执政,由于夫人的关系,墙上也就开出一扇门来,嘿!这最最重要的一关,打通了。”

  周至柔乐得什么似的,听他又在说:“台湾是个岛,一切内陆上的玩意,不是不吃香,便是用不上,最广泛的是船,因此也就闹出了一椿殷台造船公司怪案,到现在还没结束。”他眨了眨眼睛道:“但是,正因为台湾是个岛,飞机比船还有用处,今后谁来执政,能够应得空运,了解空军的话,那是最最理想人选,周主席主管中国空军二十年之久,那不是一个谁也没法比得上的有利条件吗?”

  周至柔越听越舒服,又听他吹下去道:“此外,周主席有很多理想的条件,譬如总统带来的班底毋须讳言,我们浙江人最多,如果换了一个他省的人,恐怕上得台来,我们浙江老乡就要卷铺盖,相信‘副座’一定会变出大批湖北佬来!可是太子上台之后,浙江老乡反而不最吃香,他那个杂牌军就要开上阵来,我们浙江人不一定全部倒霉,可是再也不会那么吃香了。”

  周至柔颇频点头,连呼“好好”,对方马上接下去道:“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周主席和总统有很多地方相似之处,一举手,一投足,乃至声音笑貌,虽然不是十足十,也有九成九了,这个,嘻嘻,也很重要。”七七人八,把周至柔捧得浑身没有四两重,乐得什么似的,忽地叮嘱道:“今天我们完全是私人谈话,到此为止,不能张扬,否则不但没有一点好处,反而误事,这个不可不知否我们虽然交谈不多,但今天相见,印象极深,相信来日方长,我们必能有更加深谈的机会,以后只要风云际会,我可以担保,你是不会在这种地方受委屈的。好自为之,不得透露今天所谈内容,切记切记,后会有期。”

  话说花莲县的大小官儿和地方绅士,把周至柔一干人等送走,他们才如释重负,有的说:“非放三天假不能恢复疲劳。”有的说:“今天不好好地吃一顿,实在不成。”于是一窝蜂上了酒家,七嘴八舌,从“进贡”的礼物质量谈到“省府大员”的“胃口”。扯了一阵,有个秘书叹道:“看来,东部的开发是镜花水月,没有什么希望的了。”众人诧道:“你可有什么特别消息?”秘书道:“特别消息,我不会有,我只是冷眼旁观,发觉他们此行,游山玩水,到处游览是真的,访问民瘼,考察建设,恐怕只是一种陪衬。你们看,这三天里,不错,去的地方可真不少,但是有那一个计划、有那一项工程是使他们大感兴趣,认为非办不可的呢?糖厂厂长兴高采烈,以为他的一套可以什么什么的了,结果是:‘如果成本太大,不如到外国去买,而且还有回佣呢!’”

  众人闻言皆笑,虽然他们大都是不干不净的“清官”,但内中还有洁身自好,希望别把台湾弄得太惨的人,当下有个专管卫生的小官儿叹道:“不是我三杯落肚,说起酒话来,据我一旁观察,台湾可能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众人哗然道:“别吓唬人!你这样太不卫生。”笑声中那小官儿道:“你们瞧,他们都是省府大员,到得这个穷地方,还是忘不了吃喝玩乐,这个地方尚且如此,在台北还得了?可是今日何日?今天还只记得吃喝玩乐,不就说明风气之所趋,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么?大家都抱了个过一天算两个半天的主意。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怎么样的那种可怕心理,还谈什么建设?又有什么力量去建设呢?”又道:

  “三天之中,我们寸步不离,侍候他们,听他们聊谈起来,不是美国如何如何,就是日本如何如何,给人一个很强烈的印象,那是他们都有去意,都想远走高飞。但是没钱不行,于是有几个几乎天天哭穷,时时打嫌钱的主意,你们想,这种精神算是怎么回事?周至柔在那天会上也提到了这一点,但是他故意回避,轻描淡写,却加重了‘新生活运动’什么的,那当然是空话,我从十几岁就在南京上街游行拥护什么‘新生活’,几十年过去了,生活是新是旧还是发霉,大家知道,我也不必说了,可是台北还在捧出这个来,你们说这会有什么功效?”

  那专管警察的官儿一声怪笑,说道:“你又来了,如果咱们不是老朋友,一定把你当共党落案,一定告你一状,哈,何必一夭到晚的牢骚?喝就喝,玩就玩,管那么多干什么?”

  那县长也皱着眉头说:“这倒是真的,在县府里面,无论你怎么说,好歹都是自己人,可以不出乱子,但是也不能保险永远不出乱子;如果给外面的‘有关方面’知道了,别说你吃不了兜着走,我也一样吃不消!算啦!他们过一天算两个半天,我们也只好过两个半天算一夭啦!”

  管警察的这当儿笑道;“刚才提到‘新生活运动’,我倒想起一件事情来了。有一年,当然是在大陆,好像是重庆附近的一个什么县,地方比东台湾富庶得多,可是没有抽水马桶。”众人闻言皆笑,有的说:“这个,吃饭的时候提它干什么?”有的说:“你在这个时候提抽水马桶,分明不想吃饭啦!”那人道:“不,这与‘新生活’有关。我那时候在当密探,有一天接到一个任务,说是保护蒋夫人开会去,于是就上车离开重庆到了那个小县。”有人问:“她开什么会?”

  那人道、“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因为她的头衔太多了,到了会场,才知道她是新生活运动妇女组的负责人,那天开会的人,当然都是娘儿们了。夫人一上去就演讲,说新生活运动就是恢复固有道德,就是非礼不言,非礼不视等等,衣服扣子在平时固然要扣好,在逃警报和逃难的时候,一样要扣好。而且无论在平时或者战时,妇女们的衣服最重要,一定要穿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摩登一点当然好,不摩登也无所谓,反正干净整齐便是了。否则不能上街,不能见客,要不就是不遵守新生活运动。”

  有人道:“啰啰嗦嗦,你的抽水马桶怎么还没摆出来?”笑声里那人说道:“说来就来。夫人还说;新生活运动之中,教人勤劳,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因此她就对大家说:‘当你们离开厕所之前,一定要拉一拉抽水马桶,使马桶保持清洁,没有臭气,否则招来了苍蝇蚊子,疾病更多,这都是不注意新生活运动的关系,于是懒惰,不讲公德,你们说,不重视新生活运动的坏处有多大?’”

  众人没法不笑,有的说;“人家恐怕压根儿没见过抽水马桶,别说用抽水马桶了。”有的说:“这真是‘第一夫人’,反正无论什么事她都是第一。念念不忘抽水马桶也是第一!”笑声中那县长说道:“话可要说回来了,这位夫人上茅厕,按照她的想法,连拉抽水马桶这一下子,都该人家给她做的,现在她自己做了,也就做到了‘勤劳’和‘新生活’。”

  话说到这里,众人无言。倒不是没有话说,而是不敢出口,于是吃喝起来,忽闻那个专管卫生的小官儿一声长叹,苦笑道:“好在没有外人,我想问问,像夫人这般模样,怎能教她上山下海?她上不了山,下不了海,也不知道民间疾苦。而且她又是大官儿,身边也多的是官儿,这些官儿都和她差不多,都是什么也不清楚的,在太平盛世,倒是无所谓,如今这个局面,可就难咯!还有谁来领导我们上山下海找生路,找出路呢?”

  众人但顾吃喝,没人答理,也没人敢理,那人又道:“再说刚才那个新生活运动的故事,关起门来说实话,这简直是笑话。试想大陆一般城乡居民,对于抽水马桶,别说用过,连见也没见过,你怎么可以拿这玩意儿来举例?再说衣冠不整之类,这又不大扯得上,何况穷人到处是,他们连衣服都没有,又怎能符合什么新生活标准?而且连跑警报逃难都要如何如何,岂非教人摇头?在她当然可以,她的厕纸是美国终年空运来的,她跑警报还有卫队,防空洞里的设备非常现代化;她逃难时有的是专机,你们想,她当然是符合‘新生活精神’的咯,但是到今天还要谈这个,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一些。”

  专管警政的小官儿,这当儿吃饱喝足,用筷子向他一点,笑道:“我还是那句老话,要不是老朋友,早把你抓了,对第一夫人口出恶言,该当何罪?”那县长闻言一怔,四顾无人,打了个哈哈道:“行了行了,我们来个‘莫谈国事’吧,再扯下去,如果隔墙有耳,我们全都没命,就此打住。”

  专管财政的小官儿打了个哈欠道:“莫谈国事,我也赞成,可是不能不谈谈‘县事’。”接着把收支情况扼要一说,原来每个月寅支卯粮的结果,花莲县赤字猛增,这个月甚至无法报销。说道:“除非另辟蹊径,实在难以如命,再增税收如何?”县长皱眉道:“那当然只好这样了,问题是还有什么税,什么捐没开口?这次增税,只能增加款项,不能再立名目,否则传将出去,又会给‘台独派’廖文毅的人马挖苦挑拨,到那时我们羊肉没有到口,先惹得一身臊。”

  专管警政的小官儿“哦”了一声道:“你们不提,我也忘了,上个月因为追税追捐,把那些抗税抗捐的人抓了一大堆,审也审不出个结果,罚也罚不出个名堂,催也催不出个眉目,关也关不出个下文,倒是应该想想办法,省省囚粮。”

  于是一干人等又七嘴八舌聊起“开源之道”来,那县长皱眉道:“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都是巧媳妇,我们都没有米!囚犯一天比一天多,囚粮也一天比一天多,囚犯做苦工虽然也可以值几个钱,但是太少,少得可怜。”有人道:“这样吧,明娼暗娼,数字也一天天多起来,在她们头上打主意,加一些,日积月累,不无小补。”有人道:“不大好吧,这批人最苦,而且麻烦,不如另外设法。”那管警务的抹抹嘴道:

  “对,不如另想办法,不过我不是为了她们什么苦不苦的,那是废话,这批女人,只要到得这种地方,就是一百个完了,你再可怜她们,也没用处。你们不清楚,我这个部门,可是再清楚也没有了。”那当儿有个参议员因为在这“财源”上分赃不匀,早就不痛不快,如今三杯落肚,听到如此说法,心中有气,便道:“关于花捐,看来是没有希望的了,这玩意的确很肥,但是‘肥水不落外人田’,旁人是喝不到的。大家想,总统说过,本省是个‘新生活运动模范省’,既然如此,本省不应该有这个‘娼’字,否则太不适合‘新生活运动模范省’这一称谓了,是不是?”又道:

  “不过,大家也知道,本省还是有娼妓的。不但有明娼,还有暗娼,不但有专供美国盟友的‘国际路线之娼’,还有夫人创办、专供军中泄欲的‘乐园娼’,此外还有古已有之。于今为烈的‘普通娼’,可以说到处都是娼,到处都有娼,既然如此,这笔收入一定可观之极!台东虽穷,可是在娼妓这个财源上,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国际路线之娼’的收入全归中央有关部门;‘军中乐园之娼’的收入全归军方;明娼收入可归地方,但不全归地方,七折八扣,你争我夺,本县实收多少,大家心里是明白的。于是只有私娼才能给我们好大的一笔,因为她们人多,她们是响应总统‘上山下海’真正变做山、变做海的人物!”

  众人皆笑,县长急道:“你说了半天,还不是开玩笑?算了吧,此刻解决不了问题,回去明天再研究吧。”专管警政的小官儿心中有气,说道:“参议员放炮,不能放屁,那个花捐问题有帐可查,有案可稽,不能血口喷人!照刚才的说法,好像东部这个穷地方,只有花捐是肥缺,而这个肥缺,由有关部门独吞了!而这个有关部门不是别的,就是兄弟,他妈的这不是当面侮辱吗?’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道:“他妈的我要你拿出凭据来,要不然,哼!”

  那参议员也是所谓“滚红滚绿”之人,并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当下冷笑道:“你要撕破面皮,我就不伯你!你要凭据?哈,亏你有这个胆子,旁的东西我拿不出,你要的东西可有一大堆!”于是对众人说道:“谁不知道管娼妓是个肥缺?”众人平时早就对这个“独吞”不痛不快,此刻就乐得听他“放炮”,意图“联合起来分润权益”,可是那县长却有份的,担心闹出事来连他都没光彩,于是力劝双方停火,说是“有话可以商量,千万不能伤了和气”。那参议员向他瞅了一眼,心中有数,也就“勒马”,可又不能不“漏”几句以便下台,便道:

  “你们几位‘在朝’,兄弟干参议员这一行的‘在野’,不管在朝在野,反正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不是?公娼有公价,收入归公家,内中即使有点文章,我们就管不着,是不是?可是私娼就不同,私娼数字比公娼大、私娼收入比公娼更大,县府虽然没帐,我们心中有底,这一个大数目好过上山下海,不拿出来交代就是不成!”对方气急败坏还想还嘴,县长可急忙制住道:“到此为止,到此为止,我们这一顿饭,本来想高高兴兴,怎么可以自己人伤了和气?总而言之,时值非常,大家应该同舟共济,不该吵嘴!”

  那周至柔怎知道,小小一个花莲,“朝野”为了争权夺利,就在他们离去之后不久,已经吵翻了天?他躺在小车里直趋台东县,对身边的秘书叹道:“又是个鬼地方,上山山太穷,下海海太苦,台湾省算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但是入不敷出,罗掘俱穷!他妈的有人还想把台北市改为行政院直辖市,与省级并起并坐,如果真有此日,那我们岂不是又少了一大截,台北如果不再归省府管辖,我这个省主席也不想当了。”

  秘书低声说道:“这件事,目前绝对不会变成事实。听说美方也曾谈起过,但只是随便问问,属于试探。”周道:“又是高玉树的意思?”秘书道:“可不!这个人如不除去,迟早是本党心腹之患。他不管在朝在野,当不当市长,反正一天到晚在瞎起哄。据他对人家说,台北市如改为院辖市,一二三四五六七,好处多到说不完。”周道:“这家伙也是个聪明笨蛋,不错,在台北市长竞选问题上,我们是居下风,这小子是讨便宜,可是他也不想想,总统有总统的对策,即使你下一届又当了市长,即使台北市长变成了省主席身份,难道真的看着你目空一切,一点对付办法都没有?我不相信!台北市嘛,‘兵家必争之地’,我们不会放的!”

  那秘书道:“当然当然,间题是在这个过程之中,对方未必肯放手。除了高玉树,还有一些也多少有点势力,真正是什么‘地方势力’哩!我怀疑这班人是廖文毅留下来,交给大使馆的。要不,高玉树好好地在四十一兵工厂当工程师,怎会给美国看中,挑他到美国去呢?即使去了,他学的是工程,不管什么工程,总之是工程不是政治,为什么回国之后,就把什么工程都掷掉,改行搞起政治来了,而且一上来就凶得很,我看这方面我们不能放松。就全面来看,他们比美国更加什么,因为正在我们心脏里面,”他叹息:“这比共党问题更麻烦,对共党我们格杀勿论,对台湾人可不能这样。”

  周至柔把半截雪茄往车窗外一丢,也叹了口气道:“是麻烦,是麻烦。记得有一次省府有会,我曾经半开玩笑半作真地问高玉树,为什么抛掉工程不干,竟选起市长来了?我说我不懂工程,否则我会改行当工程师,因为国家目前缺乏的正是工程师,而国家赖以强大的正是大兴工业。你道他怎么说?他说他本来到美国学工程,正赶上他们的大选,民主党、共和党出动全力,十分热闹,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民主自由,十分向往,因此回来之后,也就想试一试民主政治,特别是他们台湾人之中缺乏政治家,因此他决心改行了。”秘书冷笑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也用不着我们多说,总之时时刻刻提防着一点儿,就没错。”又指指两边的荒山和沙石道:“穷山恶水,东台湾的情形教人泄气,我又想起一件事情来了,高玉树第一次在他衙门里对秘书科的人说:台湾自己不会造汽车,严庆龄的汽车厂是假的,拼拼凑凑还是外国汽车,大家还是在买外国汽车。台北市的公共汽车问题因为买汽车的钱太大,引得好多人流口水,引得好多人对台北市、对他个人的攻击。高玉树认为没有道理,他说大家可以想一想,台北市买汽车为了公共交通,非买不可,但是从中央机构乃至总统府,各部门都在向美国买东西,向日本买东西,而且这些东西,有的完全可以节省,有的如到旁的地方,价钱可以很低,货色更好,但是他们宁愿这样做,他曾大声疾呼问这是什么意思!”

  周至柔这当儿不知道想到什么地方去了,说:“穷山恶水是一回事,采购洋货又是一回事,但是据我们看来,自由中国目前还不怎么适合建设,你们以为如何?建设的两大要点,一为安定的环境,二为雄厚的资金,但我们两者皆缺。”

  那秘书自然明白,周至柔这番话,只是说给“自己人”听的。如果面对外国人或者作什么演讲,一定又是“台湾环境良好,投资最是合适”了!正欲开口,周至柔又在长叹道:“我明白他们的做法,高玉树自己曾经对他的知交说过,他在竞选时所说的‘建设’只是个幌子,他说绝不会把大量资金放到那些地方去,因为任何工厂出品都无法和外国货抗拒,即使出品比外国货既廉且美,也没有前途。”

  秘书失笑道:“这又为什么?”周道:“他的话也不无道理,他说自由中国一切崇拜西洋,连家里的狗都要起个洋名,凡是洋的,都是好的,凡是自由中国出产的,再好也是不好的,他说这种生意怎么做?这种工厂怎么开?犯不着芝如果改变这种心理之后、当然或许尚有可为,但是事实上办不到,台湾越来越洋化,在蒋夫人提倡之下,恐怕不但‘可口可乐’要到台湾设厂,连美国厕纸都要到台湾建厂来了。”

  周至柔道:“这一点,据他们‘台独派’或者高玉树之类,都有这种看法,因此他们反对建设。但是他们并不反对等我们离开台湾之后进行建设,他们说那个时候的建设,才是真正的建设。而现在他们最热中的把戏,就是什么都买外国货,不是美国,就是日本,表面上看来是经济性的,其实还是政治性的,他们通过这些玩意,和美国、日本各方打交道,他妈的他们不但在经济上抢生意,在政治上照样抢生意哩!”

  待车子越过一个荒僻小村,那秘书道:“我曾听到他们这一类的谬论,时间是上个月,地点在圆山大饭店,当时有几家美国工厂的代表到台北,有关方面请了两桌客,与我同席的就有高玉树的主秘,那家伙三杯下肚,胆敢挖苦我们的经济政策,说是非常欢迎他们的出品销到台湾来,而且不愁发不了大财,只要谁谁谁说声OK,自由中国就可以关闭同类出品的所有大小工厂,由美国货独步台湾市场。当时听见的人都非常不好意思。”

  周至柔道:“那个美国代表说什么?”秘书道:“什么也没有说,和他碰了碰杯子,相视而笑,我们也只能苦笑,没法和他辩些什么。”周皱眉道:“这种事情,用不着辩论了。”他叹道:“养虎遗患,古有明训,我们不能不用台湾人,不能不养一些台湾人,就像养老虎一样,而且不只养一头老虎,还养了一大群,你说耳根怎会清净?弄不好,连命都会送掉哩,哈,伤脑筋!”

  这当儿将到一个小镇,就在村前一片草地上,凉亭旁,黑压压集了一、二百人,有人站在那里,似乎在说些什么,周围还有荷枪兵士,周至柔心头一动要司机将车停了,率领秘书、卫士等人悄悄地踱到他们背后,察看动静,无奈立在高处说话的中年人一口闽南话,这个“省主席”无法听得进去,由随行中人充当翻译,说那人正是这个小镇的镇长,这个集会是为了“欢送”壮丁入营。

  周至柔心中苦笑,暗忖“欢送”二字十分不妥,被送者人人愁眉苦脸,“欢送”者个个苦脸愁眉,问题重重,但比起在大陆时“壮丁不壮,绳捆索绑”的情形来,似乎又胜了一筹,当下听翻译低声转达镇长的“欢送词”道:“今天我们来送你们入营,大家的心情都一样,你也不要痛哭,他也不要落泪,否则把这个欢送适龄役男入营弄得像出殡一样,有多泄气!好在这里没有官长,如果刚才你们抢天呼地,大哭小叫的场面给他们看见了,那大家都不好意思了。”又道:

  “刚才不少人问我,为什么张家没轮到,李家没轮到,就轮到了我家的命根子。”这个镇长声嘶力竭地说:“其实,既不要埋怨政府抽你们的了,也不要埋怨你们自己的命运太差,应该埋怨你们的父母双亲,为什么早不生,迟不生,就在十九年前生下了你们,十九年前就是民国二十八年,今年规定凡是民国二十八年生下的役男全部入营,你们都是那一年生的,除了埋怨你们的父母,还能……”周至柔不笑不行,一笑又笑不出来,这当儿场上一片喧嚷,那些送子“入营”者对镇长的致词表示不满,群起责难,那镇长又免不了道歉一番,吵了一阵,声音平息,又在说下去道:

  “不过你们不必害怕,我们台湾役男有言在先,一不去大陆,二不去离岛,三不受欺凌,四不挨打骂。我们就是在台湾当兵,吃够了饷就回家门,他们如果不听我们的话,我们就打他妈的‘中山装’一顿……”这当儿人们发觉“中山装”已经立在他们背后,有人认识周至柔那个面孔,见他的西装口袋比“中山装”的口袋还大几分,想来必能藏下更多的金银,不愧是“省主席”的身份,但因那些“中山装”并未表露身份,也就假装糊涂。但周至柔已经吃不消了,连忙要秘书表明身份,不提“埋怨”双亲的事,走出人丛,可把那镇长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周至柔作欣慰之状,堆下一脸假笑。

  众乡民没料到来了个特大号“中山装”,只因台湾“将军满街走”,倒是无甚稀罕,可是个个暗叫苦也,原来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见他兴高采烈,口沫横飞,于是人人不耐烦起来,周至柔听人们窃窃私议,见人群蠕蠕而动,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匆匆结束,之后便是“役男入营”,在凄厉的军号声中,一大串壮丁由武装部队押解而去,众多父母也就痛哭失声。

  待一干人等走远,周至柔透过一口气来,把镇长找到跟前,恨不得一巴掌掴将过去,但又不得不堆下一脸笑,问清了他的姓名后,说道:“全省兵役问题,要靠你们乡镇长帮忙,你们最接近民众,你们不努力,兵役办不好,你们一努力,兵役就办得好。今天我很高兴,看见你们这里有这么多役男入营,证明你们很是努力。”

  那镇长听翻译说一句,就点一下头,好生喜欢,暗忖“中山装”糊涂有名,果然名不虚传,这一镇本该有三百役男入营,如今只有两百欠三名,分明不够数,但是这个省主席已经慰勉有加,好不有趣。这当儿又听周至柔说道:

  “不过,反共复国,反共抗俄,乃是青年光荣的责任,你为什么说要埋怨他们的父母,早不生,晚不生,偏偏在十九年前生下了他们呢?夫妇敦伦,此乃周公之礼,生子如何?谁能为他保险?你这样说,我即使不骂你,你也分明低估了国家的政策,侮辱了青年的壮志,以后可不能这样说啦!”那镇长一头大汗,急道:“原来夫妇生子女,行的是周公之礼,主席姓周,谅必很懂得内中道理,我们实在不懂,请多多原谅。不过我们都在这样说,为的是役男和他们的父母,个个哭哭啼啼,不想当兵,他们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也不便转告了。不过主席所说国家政策,他们倒是谈过,他们认为政策自称自由中国,那我们的国家就是台湾,除了台湾,无论什么地方都不想去,这是他们对国家政策的看法。”周苦笑道:“莫名其妙,莫名其妙,此外还有什么?”镇长道:“此外就是主席所说的青年壮志了,那些役男,他们人人有志愿,有志向。”周笑道:“这就很好。”镇长道:“可是他们的志愿,没有一个是当兵。他们说这个时候再当兵,未免太冤枉咯!第二次大战已经停止,第三次大战打不起来……”周怒道:“谁说第三次大战打不起来?简直胡说八道!”可又不能不强笑道:“他们怎么说?”

  那镇长道:“是呀,我们也对他们说,第三次大战会打起来的,越南就是什么前奏曲,报纸上天天登,日日登,上自总统,下迄士兵,都在说三次大战就要到来,你们为什么不当兵呢?当了兵,可以到处去跑,可以大开眼界,还可以发洋财,有什么不好?”周至柔道:“那个发洋财嘛,又何必和他们提呢?一个小兵,他怎么能发洋财?”言下之意,吃惯了空额,报惯了虚帐的大小官儿才能发财,真的是夫子自道。那镇长也毫不在意,说道:“可不,我们也曾说过,发洋财要等到做了官才发得,当兵的口袋再大,也比不上‘中山装’。可是话又要说回来了,日本兵打仗时,不管打中国大陆或者太平洋,只要到一个地方,就大杀大烧大抢,人人发财……

  周至柔不耐烦,打了个哈欠道:“我们要到台东去,以后再说吧。”那镇长道:“台东太近了,主席坐的又是新汽车,一下子就到,请你听完他们对于第三次大战的意见,我们听在耳朵里,很不是味道。”周至柔不能不间道:“这批小伙子说些什么?”那镇长苦笑道:“他们说韩战就是三次大战,可是连美国都打不过共产党,有什么办法?而且韩战开始的时侯,共产党立足未稳,尚且把这么好装备的美国兵打了个唏哩哗啦,现在共产党已经站定了脚跟,你又怎样打他?再说越战也就是第三次大战的什么前哨战,越南这么小的一个小地方,美国花了多大的气力,又没有它的办法,怎能再打中国大陆呢?因此他们说宁可死在故乡,也不愿去打仗。”说罢双手一摊:“就这样,主席看看有什么办法?我们是拥护政府反攻大陆的,因为反攻大陆成功之后,你们外省人统统回去,什么粥少僧多就没有了,大家就不愁没事做,不愁没饭吃了。”

  周至柔对这种说法实在听不下去,极想给他一个耳刮子,可是打不下去,不但打不下去,还得一脸笑哄着他道:“唉!我今天真是高兴极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了你这么多宝贵的意见,真是难得,可遇而不可求。不过有关反攻大陆的看法,希望你们能够修改一下,台湾地方不大,的确人浮于事,可是为什么造成失业问题如此严重?责任不在本党,而在共党,因此你们做基层工作的,应该体谅政府处境,好好地为政府分担忧患,解释问题,调解纠纷,同心协力,好好地干吧。”那镇长既有一肚子牢骚,又有一肚子愤慨,还想开口,这个“省主席”可是大步离去,钻进小汽车去了。

  那个镇长的“官儿”虽小,可也懂得这一套,当下双手乱招,把刚才瞧热闹的、送役男入营而尚未散去的乡民,一齐找来,说是为周至柔送行,还有人照相哩!僻里啪啦一阵掌声,一顿胡诌,“座驾车”这才绝尘而去。

  周至柔透过一口气来道:“这个镇长,我拿他毫无办法。”秘书道:“不过他也做了一些好事,车行之前男女老幼的乡民夹道相送,照片登在报上,倒是很有意思。”周至柔心头好不舒服,却苦笑道:“这也是凑热闹。”又道:“不过今天到了台东,新闻记者采访的时候,可以把役男入营的事情提它一提,特别是台湾青年踊跃从军、效忠总统以报党国这一点,更是要特别强调。”其实他刚才仓促“致训”时未提只字,但是反正有秘书“补足”,明天报纸一登,他在老蒋心目中的“重量”,无疑又增加几两重了。

  谈到小镇上也有人照相,秘书道:“这一点台湾是厉害,在我们江南或者北方,就没有这么方便。”周至柔不胜惋惜地说道:“这个不稀奇,日本工业比我们发达,照相非常普遍,几乎只要像点样子的家庭,就家家有照相机,东西好不好且不管它,反正都有这玩意。听他们说,日本投降之后,我们第一批来接收的人,几乎每人都有好多好多照相机,多到一塌糊涂,到处送,自己当然留下最好的。”笑声中周又说道:“直到之后源源而来的人,也还能拿到非常便宜的照相机,可是用不了半年,照相机就几乎绝迹,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道:“那倒想不出道理来。”

  周至柔笑道:“原来第一批接收的人到了台湾之后,到处放空气,说凡是电器,一切与电有关的东西,不管干电湿电,都是犯禁的;照相机也一样,因为这些东西很可能是日本人留下来作搜集情报之用,这一来,民间的照相机一下子倾巢而出,多少换几个钱,或者送给人家,总比给我们逮住以后当作罪证要好得多了。”秘书知道这位爱打高尔夫球的“省主席”,家中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德国、美国出品相机有很多架,便道:“日本的相机不中用,有些是不错,但是容易坏。论外型比不上美国的,论结实也比不上德国的。因此有眼光的人,就买美国相机和德国相机。”周至柔好不得意,说道:

  “其实日本相机也有可取之点,我的大儿子玩相机比我精明,他的话也有点道理,说是一架相机最主要的不是外型,不是结实,而是性能,镜头特别重要哩!”

  于是那秘书就作赞叹状道:“真是,老古话说得好,虎父无犬子!”接着又说了一番将来如何如何,把周至柔拍得浑身酥软,好不舒眼,便道:“这孩子年纪轻轻,女孩子可是围了一大群,长大之后还得了么?”秘书笑道:“这更妙了,自古英雄爱美人也罢,美人爱英雄也县,反正大公子是将门之后,风流倜傥,此自天生,家人也不必管他咯!”周至柔更是乐得阖不上嘴。想不到在十多年之后,父子二人却为一个“台湾小姐”争风呷醋,闹了个臭气冲天,这是后话,按下另表。

  话说周至柔目击东台湾如此贫穷,忍不住在车中颓然长叹道:“人家日本统治台湾时,截长补短,台东虽穷还有其它地方去补足,如今我们只剩下这一个省,可没有其它省区来帮忙了。日本在工业方面比我们跑得快,因此接收台湾之后,老头子听陈公洽报告台湾工业如何如何之后,曾经高高兴兴地笑着说,日本拿走我们的台湾五十年,可是造了不少工厂,如今留给我们接收,算是借用五十年的利息吧,倒是有道理。当时我们好几个人和老头子谈过,认为台湾是接收过来了,但是像一个没奶吃的孩子,怎么办呢?台湾的经济体系是日本殖民主义者的经济体系,一切仰给于日本这个‘母体’,以及中国东北这个‘父体’,现在日本自顾不暇,东北又是战火弥漫,台湾该怎么办呢?当然靠美国。”周至柔拍拍巴掌道:“不过,现在我们什么都看清楚了,连美国都靠不住咯。”

  秘书用国民党人那一套惯常的想法附议道:“是有点奇怪,美国不可能临阵束手,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一切非美援莫办,忽然来了个逐步削减,于是要我们上山下海,瞻望来日,来日大难,我看内中确有古怪,主席该多操劳一些。”周至柔眼望车窗外,频频点头道:“我正在注意,特别是在东台湾一带,或许因为地方太穷,人事比较简单,因此美国的一切活动,特别显得突出。他们自己说过,越是贫穷的地方,越是共产党学说的理想温床,现在他们好像也在重视贫穷的地方,不但是东台湾,包括台北市区的贫民窟在内。”他似有重忧道:“他妈的一方面要我们上山下海,一方面自己却在如此这般,到底主何吉凶,明眼人是一望而知的。他们的活动增加,也就削弱了我们上山下海的努力,大家都在眼巴巴盼他援助与救济什么的,谁也不想辛辛苦苦上山下海,而且也真的没有什么发展。”……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