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日暮途穷 囚犯老兵悬崖筑路 装模作样 蒋大公子进山视察





  秃笔一枝,话分两头。却说台湾在美蒋霸占之下,除了剥削,就是剥削,民穷财尽,度日似年。美国佬明曰“援助”,实则榨取;名曰“援蒋”,实则恶蒋。也说不尽这一笔烂帐,老蒋肝火更旺!那一日“御前会议”之上,骂了一通,然后说道:“那个退伍兵问题,美国顾问又来噜噜苏苏了,他们说这许多来自大陆的逾龄兵士,以及下级军官,总该想个办法安顿安顿才是,免得他们在社会上惹是生非,增加很多凶案。他们说这批荣军几乎变成职业盗贼,连甘蔗田都会给吃光一大片,他们认为非想办法不可了,否则社会秩序更坏,传将出去,对自由中国的名声也有妨碍。”蒋介石恨道:“我就对他们说,你们到台湾来投资、设厂,不是有了现成的工人吗?你们赚钱,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而且各地监狱之中,囚犯的数字也真不少,内中除了政治犯,快要刑满的囚犯也有好几万,每天吃囚粮,我们也负担不起,不如把这两种人交给你们去安顿,那就谢天谢地。”

  众人无言,谁都知道美国的“好心”不可能有此安排,果然老蒋说道:“娘希匹他们才不肯这样做,”他摊摊手道:“好了,今天我们就谈谈这个问题。早在那一年我来到这里,魏伯听他们就说,台湾的发展,可说已到了饱和点,要养这么多人,非上山下海不可,台湾本岛已经没什么了。”蒋介石道:“好吧,‘上山下海’,想来也只有这两条路了,可是怎样上山?上山干什么?怎样下海?下海干什么?大家商量商量吧,限半个月里拿出个办法来,你们分头研究去吧!”说罢散“朝”。

  众大员闷声不响,出得大门,也就咬吱喳喳起来,三个一组,五个一组,当场定了开会时间地点,分头商议去也!这么着过得半月,仍无下文,再拖半月,算是有了个头绪,蒋经国报告乃父道:“有关方面共同研究结果,认为首先应在山上。他们说,台湾的中央山脉,是全台东西交通的大障碍,有了这个中央山脉,把台湾岛上的东西两部,几乎划分成为两个世界,无论文化与建设,都有极大差别。说经济状况,今天的东部实在没法和西部相比。当日本人在这里时,他们也仅仅开了一条苏花公路,并未向中央山脉动手。”蒋介石道:“好像谁说过,日本人也曾在东部向中央山脉动过脑筋。”

  小蒋道:“公路局有档卷,已经看过,那是太鲁阁一段筑路遗迹,仅仅由太鲁阁过溪畔而到水文站,是供给日本人到‘国家公园’游山玩水的游览道路,并无计划通向立务溪的上游。”

  老蒋皱眉道:“那他们出了个什么主意?打通中央山脉,岂不是要花好大的气力?打通之后,又有什么好处?了不起把成千上万的荣军和囚犯往山上赶,他们喊打喊杀,伤亡事故没人看见,此外还有什么好处?”又道:“今天我们上山下海,时间要少,赚钱要大,否则远水救不了近火。而且要特别小心,风险越来越大,瞧那个殷台公司,正是‘下海’的好生意,结果如何你是清楚的。”

  小蒋道:“关于这一点,美方愿意在财力和美援粮食方面帮忙,他们说过,这件大事他们不可能派人参加,因为这是‘粗活’,粮食供应,没什么问题。”老蒋道:“如果开工,那是以工代贩的味道,不稀罕他们把卖不了的麦粉拿到这里推销。”可又改口道:“好在不必花大本钱,上山就上山吧,不过这条横贯公路从设计到完成之后,你们一定要记住两个大字:‘赚钱’!”

  小蒋唯唯,笑道:“在这方面,大家讨论得非常热烈,认为这条横贯公路的开辟,有着很多很多好处。第一,这是我们到台湾以来留在台湾的第一件好事,‘修桥补路’嘛,现在造起这么大的一条公路,台湾人当然知道这是我们留下来的第一件大德政!第二:无论怎样封锁新闻,这里的人也知道大陆在进行好多好多的大工程,如今我们也来一个表示表示。第三:这条路工程极大,需要很多人力,这批荣军和囚徒,不但在施工时上了山,工程完了之后,势必要留在山里过活,解决了一个相当麻烦的问题。第四:正因为工程大,地区大,不但原来的人可以留在山上,还可以搬一批人上山。第五。他们在山上有的养路、有的垦荒,有的从事牧畜,有的去做林业,花样很多。平地上找不到工作,这批人也就死心塌地在山上了。第六:那里至少有三个风景区,好好布置,对招徕游客有吸引力,可以拿到不少外汇。第七;正因为这是我们开辟的,外国人又好奇,当他们到得中央山脉,驾云驾雾时,一定有很好的回忆,这是对我们的国际宣传……”

  老蒋苦笑道:“你们想到了这么多好处,我可只想到一样;这批荣军和囚犯,只要不在平地杀人放火,白吃我们的囚粮,他们上山之后,由他们怎么过就怎么过吧!”算是同意了。又道:“你们研究到这么多好处,但愿成为事实。因此当开工之前,不妨吹吹打打,弄得热闹点,开工那一天,也该有个仪式,让大家知道有这件事。”小蒋道:“是要好好宣传,特别是开工的时候,东西两段要同时开工,可热闹哩!”

  老蒋道:“两头同时开工?可别弄错才好,要不两头各开各的,一直通到对面,一条路变成了两条。”边说边笑。小蒋明白,这个老头子,久矣乎没这样笑过了,如今闻道:“上山”有了头绪,而且不用处处受美方的气,寄以期望又不敢奢望,在这种极端复杂矛盾的心情下,说几句风凉话,乐一乐,算是“难得”,便凑趣道:“到那一天,自必隆重举行,事实上这也是一项大工程,荒山野岭,人迹不到,成千上万的荣军与囚犯上得山去,多则三年少则半载,这条横贯公路便能通车,大家在研究的时候,说了多少好处,大大小小有好几百条!”老蒋暗忖:“哪有这么多好处?如果真是那样,日本人在这里五十一年之中,为什么不开辟这条横贯公路?”可也不想扫兴,说道:“这件事,主要你在负责,那你好好干吧。本来,我并没什么大兴趣,听他们一说,听你一讲,好像真的有点意思,你就让他们打前站的先去吧,不管是哪一天动工,反正先头部队应该先去,你自己,去不去没什么关系了。”

  小蒋道:“其实,早就有先头部队在那边了,他们是‘生产作业总队’,也就是荣军的一部分。这次开路计划,主要是因为深山里早已有了我们的人,这才放胆大做的。”又慷慨激昂地为他“如何克难”吹了一阵,以加强乃父“传子”决心,并用以为乃父“增得一分信心”,又道:“荣军弟兄们有的在山上,有的在平地。当然,平地的日子比山上好过得多,可是平地上哪有这么多地方可以容纳他们?本想弄一间建筑公司,无奈懂得建筑的荣民太少,再说‘荣民’这两个字,给社会上的一般印象并不怎么样,因此那个建筑公司还没成立。开公路辛苦得多,好在只要气力,用的人又多。不管从什么尺寸来看,孩儿还是应该到山里跑一趟,好在各地都是荣军弟兄,内中有些领头的,在大陆时多多少少负过一点责任,如今大家在这里,因此感情算是不错,孩儿一路走一路调查,有好消息随时报告。他们也会一路保护我。”又忍不住笑道:

  “山上的高山族,是真正的台湾人,他们的生活非常原始,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他们在山上,过的又是部落生活,非常古老,一到,他们就逃,搬到更高更远的山上,再也不肯下来了。这批人对我们没有危险,有危险的却在囚徒里面,他们不少杀人犯、老积犯,倒是不能不小心一点。”

  蒋介石也有他的想法,如今,只剩下一个儿子是最最可靠的了,此外没一个人可以真正放心,这条横贯公路落成之后既然有这么多名堂,让儿子去闯一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荒山野岭没有公路,但有大批卫队同行,就是两条腿走,也不可能有什么麻烦。囚犯看来也不会造反,一则他们已经是有了“自由”的人,总该有些顾忌;二则儿子身上不可能携带值钱东西,杀他也没用处;三则囚犯中并无一名政治犯,并无杀他儿子的可能;四则囚犯杀人之后无处逃避,即使有此动机,也必难以下手。想了一阵,算是有了决定,同意儿子前往察看,以壮声势。

  那小蒋免不了忙上一阵,布置停当,诸事齐备,把那班“江西老干部”、“荣民总部”、“三青团”老部下一齐找来,说道:“现在,我们动手干一件大事了,那就是修筑东西横贯公路。大家知道,我们荣军弟兄自从退伍以来,因为粥少僧多,并不能人人找到工作,与其在平地混日子,不如顶天立地、赤手空拳,轰轰烈烈去开辟一条公路。人死留名,鸟过留声,我们到台湾来一趟,算是留下了一桩大工程,真是越想越有意思。记得我们刚来时,有一批盟邦朋友来台湾参观,不论是什么地方,除了风景名胜,凡是工厂等等,几乎没有一样不是日本人留下来的,我们的脸上也真是没有光彩。好了,如果这条公路落成,那就是我们的成绩了,这个值得高兴!

  “还有,主要的当然是荣民弟兄问题,他们这么多人,没有出路硬是不行,现在上了山,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发展,我们也算对得起他们,他们也算是对得起国家民族,因此,这件事越想越有意思,你们一定已有所闻,而我今天要告诉你们的是,我决定去打前站,看看山上的实地情形。”众人闻言,一齐为小蒋吹捧起来,反正是要怎样好听便有怎样好听,爱怎么说便怎么说,把小蒋捧成救世主一般。当下小蒋指定了一批手下同行,把进山看成了一项非常严重的进军,一切采用军事管理,于四月十八日从台湾西部入山,倒也浩浩荡荡,千奇百怪。蒋经国长得肥胖,酒色又淘空了身体,走起山路来并不轻快,无奈为了这么伤脑筋的荣民出路问题,以及来日横贯公路可能给他戴上的那顶“王冠”,也就咬咬牙齿,由“生产作业总队”中的“老荣军”领路动工,骤离市区到达荒山丛林,暗自叫苦,三里一歇,五里一停,十里“长坐”,碍着这么多随行人员、技术人员以及卫队,也只能哼哼哪卿,一步一挨,终于坐上了滑竿。

  行行重行行,虽然满目荒凉,但“老荣民”们早已在此进行“生产作业”,沿途不是篷帐,便是草寮,而且是“军事管理”,晨昏正午,号兵在山谷里吹起军号,蒋经国心头苦笑,暗忖自从那年给撵出大陆之后,这些人真是“据山为王,刁斗相闻”了。也有一批人在两边筑路,小蒋瞥见一名工人满头白发,心想:“美国人指我们的兵是‘胡子兵’,事实上也曾查出过一名八十高龄的老兵,想不到这里又有这么老的筑路工人。”当下为了表示“敬老”,随便和他扯了几句,没料到此人并非“荣军”,而是“荣官”,年未五十,老态毕露,为的是不善吹拍,无路可走,就跑上山来,辛辛苦苦积一点钱,说要培植儿子读完大学,以便来日儿子找到一份好差使,也使他晚年有个着落。

  列位看官,这些想法,在旧社会里成为风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何以“高”?为的是只要如此这般,也就升官发财,飞黄腾达起来。到那时自己的痛苦以及面前的“民生疾苦”,全都抛向九霄云外,这种“政治”、这种社会制度充满了一个“私”字,非淘汰不可。但在那种社会的统治者,却又非鼓励不可的了。蒋经国当下“慰勉有加”,那工人道:“工钱能加些,就好了,我们拼手服足,收入太少,我为了儿子上山,为了节省一百多元的旅费,所以连过年都没下山,就在这个非常寒冷的高山上,凄凄凉凉度过了新年”。蒋经国忙不迭又“慰勉”了一阵,说道:“工资的事情,我一定去问,一时可不能答复你。不过,现在大家在落难,在‘克难’,大家彼此原谅点吧。”边说边走,两旁“荣民”在小蒋严密防卫,工头瞪目示意之下,有些干巴巴说了声“再见”,有些敢怒而不敢言,有些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暗忖:“你们受罪活该,我们上当给骗到台湾却是冤透!这辈子不知道能不能回到大陆。有家归不得,不恨死你们蒋家父子才怪!”于是当那“视察队伍”入夜四顾之际,只见一条火龙漫舞,红光烛天,随员们说是烧肥,怎知道这是“荣民”们心头怒火升起!

  第一夜,蒋经国在帐篷中过了,山风呼啸,怪声四起。无论他的卧具有多舒服,但只要想到“今”日大难、来日更难时,也就转辗不复成眠。这么着过了一宵,第二天继续上路,已无来时那股兴致了。午饭时分,见为“荣军”烧饭的不是火头军,而是一名四十来岁的女人,诧道:“你是谁的家眷?”那女人冷冷地说道:“我是大陈人,全家在大陈住了好几代,后来……后来……”小蒋知道她会说些什么,设若“措词不当”,岂非扫兴,便道:“哦,你是大陈义胞!”

  在蒋介石字典上,“义胞”的真正解释,乃是“用多行不义手段,当在某地撤退逃亡之前,匆促间将当地居民驱之离家,胁之落船,打扮成为拥护蒋介石的忠贞之士,作为帝王殉葬的苦人是也!”那来自大陈的中年妇人明知面前站着的就是“太子爷”,焉敢诉苦?只能应酬他几句道:“来到台湾之后,生活无着。”小蒋急道:“政府不是早就有了安排吗?”那妇人心头发慌,暗忖如果真的有了安排,大陈“义胞”之中,就不会有人卖淫,有人自杀,有人上荒山给“荣军”洗衣做饭了。当下也只能苦笑道:“是有安排,不过我们的人口多了些,有两大两小,日子就不大好过了。”再一想,这样说法又不对劲,便道:“本来,我就不用上山,无奈家里有个小孩子,这个小孩子投错了胎,不肯穿旧衣服去上学,说是给同学讥笑,又说别人家的孩子,衣服比他穿得好,也要新衣服,我没有办法,只好上山做几个月的工,积得工钱,带回去给孩子做几件新衣服。”

  蒋经国这回可是满意了,啧啧赞叹,对左右道;“你们瞧!这位义胞,尽忠国家,对子女如此慈蔼,真是大忠大义、大慈大悲——不不,大慈大孝,”再一想也不妥当,可一下子也想不出什么名堂,急道:“惟有自由中国,才是礼义之邦,才能有这种义胞,真的,你如下山参加‘模范母亲’竟选,我一定投你一票。”说罢上路。

  但是,蒋经国自己也在心头好笑,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储”,演了这么多年的“戏”,如今,又到高山演戏来了,明知无聊而大锣大鼓,一下子心情郁闷,大地变色,下令休息。在“生产作业总队”的范围里踱步,阳光普照,却似阴雨,工人们穿着破背心,他却要再加一件毛衣。忽地瞥见一名小号兵拿着喇叭,走向山腰“帝帝达达”吹了一阵,扭头回到草寮。蒋经国照例要“慰勉有加”,当下要他来到面前,问道:“你这么小年纪,怎么也是荣民?”

  那瘦骨伶仃的小号兵立正回答道:“报告官长,我不是荣民,我是假释犯。”小蒋“哦”了一声道;“我倒忘了,你们有好多人提前出狱了。可是你那么小,犯的又是什么罪呢?”那小号兵本来眼睁睁瞅着他,这当儿立刻垂下头来凄然道:“报告长官,我因为一时的错误,用刀子杀伤了我爸爸的朋友。”小蒋诧道:“怎么你一个小小的孩子,竟然动刀枪起来?你今年不过十三四岁吧?这么小就会动刀,那很危险,危险极了!那你又为什么拿起刀子,杀伤你爸爸的朋友呢?”小号兵低着小脑袋,一声不响,却在流泪,随员道:“不许哭,说哪!”

  但那小号兵恁地也不开口,蒋经国也不再问,拍拍他瘦削的肩膀,苦笑一声,继续上路,如此者五日,自碧绿而合欢山,再自合欢山走向梨山,北行三里,乃是一个大森林,浓荫覆盖,不见天日,穿来插去,发现了一个平坦的小山坡,古松回绕,气象万千,端的是好景致,在那平地上,盖满了帐篷和草寮,住着的仍是生产作业总队队员。随员道:“时近黄昏,就住在这里吧?”小蒋道:“我也这样想。”问道:“这里叫做什么地方?”众人面面相觑,说道:“这是个没有地名的地方。”小蒋道:“好好,投宿在一个没有地名的地方,这倒是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又问:“在这里作业的,什么人最多?”对方把“作业”听成“作孽”,暗付来到台湾,真是“作孽”,但如何回答?再一想必系“作业”,只是“太子爷”的口音难懂罢了,便道:“假释犯最多,荣民较少。”蒋经国道:“好好,吃过晚饭,我们就在这个草地上,大家谈谈,大家谈谈。”于是埋锅造饭,那些队员们免不了献上一些野味,伺候小蒋饱餐一顿,再领他转了一圈,也就集合“听训”。

  面对着黑压压的一大堆人,蒋经国暗忖:“三民主义”是没法谈的了,不但自己没什么心得,而且国民党自统治以来,所有“施政”,全部是并未出书的“卖国主义”,那“三民主义”早已束之高阁,此行所携带的,除了间谍小说,“爱情故事”,便是“圣经”和“菜根谭”,俱皆老蒋所赠,如欲继承王位,势必引用这两本劳什子,否则难以取得“龙颜大悦”,那还得了?于是静默一阵,强笑道:

  “生产作业总队的队员们:现在,我们正坐在荒山深谷里的一块小平地上,周围所能看到的,是起伏不平的山峰,和浓浓密密的原始森林,所能听到的,是山溪里的流水,和断断续续的鸟鸣声。太阳下山之后,这里就分外清静,静极了,在平地城市里,没有可能有这种福气。你们看,我们头顶上的天,好像离开我们更近一些,我们离开社会,也好像更远了一些,”他故意大声叹了一口气道:“此时此地,真的好像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躲开了世俗的烦恼和纷扰,真是好极了。”

  众队员听蒋经国这样说,莫不暗自叹气,心想:“你既然这样喜欢清静,喜欢这个荒山野地,那你搬过来!”有的人在想:“你这个花花公子,居然还讨厌城市,哈,你吃得太饱,喝得太足,玩笑也开得太像大螃蟹坐飞机,悬空八只脚啦!”当下听他继续悲天悯人地在独唱“抒情调”和“咏叹调”。

  蒋经国说下去道:“方才,我遇见了一个年轻的号兵。我随口问了他一句‘你是犯了什么罪?’他听了我的话,就马上把头低了下来,轻轻地说:因为一时错误,用刀杀伤了父亲的朋友。他好像不愿意多讲一句自己犯罪的经过,我,也就没有再问下去。其实,我本来就不应该问他这些,使他想起所不愿回想的事,伤害了青年人的自尊心。你们各位,过去都是犯罪的人,但是我今天必须告诉你们,经过法庭的宣判之后,你们的犯罪行为已经告一结束,从此可以重新做人了。”

  众人闻言,十分没趣,暗忖:“你这一套东西拿出来干什么?我们是犯过罪,可是已经没事啦!你提它干什么?刚说过伤害了一个小号兵的自尊心,可又来伤害了一大群人的自尊心。分明故意强调由你来宣布我们无罪才是无罪,这他妈的存的是什么心?”

  小蒋怎能知道人家的心事?见一片静默,还以为自己的话很有意思,当下又添油加醋:“当我和这个小号兵分开的时候,他又对我说:‘我很懊悔,我太对不起自己的父亲了’。”其实小蒋是在处处为‘自己的父亲”“打招呼”,便道:“听了他这几句沉痛的话,使我很快联想到前两天我所遇到的两件事。”一顿之后,他说:“前天,我在山上碰见一个将近五十岁的筑路工人,他告诉我,想积蓄一点钱,培植自己的儿子读完大学,所以到这里来做工。他为了节省一百多元的旅费,所以连过年也没有下山,就在这非常寒冷的高山上,孤独地度过了新年。”一顿,又慢条斯理道;

  “昨天,我又在路上碰见一个大陈的女性义胞。她在这深山里为荣民做饭洗衣服。她对我说:她的孩子不肯穿旧衣服上学,因为他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比他穿得好,因此这个母亲,也只能上山做几个月工,将来拿工钱回去,为孩子做几件新衣服了。”至此小蒋想了想,仰望天际星星,忽地叹道:

  “两天来,我亲眼看见这两件事,又先后听到这一男一女所说的话,使我受了很大的感动。你们各位想想,他们这一片爱子的至情,正说透了‘天下父母心’。他们的话,更引起了我很多感触。今天早晨,我们经过碧绿坍方的时候,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背诵一首我少年时最喜欢读的‘游子吟’。”小蒋兴之所至,不管人家反应如何,也就摇头晃脑,念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听众之中,白天累了一天,入夜渴盼睡觉,如今真有不少人呼呼入睡了。

  蒋经国还在那里自拉自唱,学着老蒋的样子,以愚孝为“统治天下、笼络人心”的法则说:“我想,你们的父母,大都还留在大陆,”接着大骂一通“共党”长“共党”短之后,说道:“我想你们每一个人,都在想念自己的父母,而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也一定在时时刻刻想念自己的儿子,他们之中,可能已经有不少人不在这个世上了。”老人的谢世也是自然规律,但在小蒋口中,却变成了是给“逼”死的,便作悲天悯人状道:“他们,再也看不到自己亲爱的儿子了!但是我们可以相信,在他们受苦受难临去人世的那一息,每一位老人家,一定仍在怀念自己的儿子。”然后“言归正传”道:“他们要求回去替他们报仇!”

  那些还没睡着的听众,闻道他这么说,平时思乡够浓,如今不由得流下眼泪。但是他们明白,他们当年还迢迢来到台湾,全都是在形同押解的情况下“押”来的,既无法与家人道别,又没见过一个共产党,害得他们背乡离井的正是面前的那血口喷人者的父亲蒋介石!至于“回去报仇”,报的什么“仇”呢?他们想:他们到了台湾之后,过的是牛马生活,最后变成各种各样的“犯人”,如今为了剥削他们的劳动力,为了替他们省一口囚粮,把他们假释到荒山野地,明知道不但“反攻”无望,而且这辈子能不能回到故乡,还成问题,居然还要他们“回去报仇”,……这当儿又听小蒋在这样说:“做父母的爱护儿女,是从来不想酬报的,因为这是父母们的天性,但是做儿女的,却不可有一时一刻忘掉父母养育之恩,以图报德,因为这是儿女们的天职。”

  众人一听,更加气愤之极,暗忖:“我们这批队员之中,当年押解落船时,有哪一个人是愿意的?又有哪一个父母表示同意的?别说话别,连见面都没机会!你们拉我们的壮丁,如今已变成‘老丁’,有哪一件事是我们愿意的?正是你们让我们骨肉分离,可又把这笔帐算在人家头上,以为我们还会上当,那就休想!”但小蒋对于“孝”字仍在拼命发挥,说道:“父母当期望于儿女的,最重要的是要儿能做好人,使得父母因为儿子做了好事而感到骄傲和光荣,不要因为儿子做了坏事而蒙受羞辱。你们试想:父母不知费了几多心血,才把我们抚育成人?他们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都希望儿女们吃得好,穿得好。”

  众人一听,越听越腻,不知道这个“太子爷”在说些什么?再一想才恍然大悟,他这样肉麻当有趣,乃是另有目的。

  队员们明白,小蒋为了“继承父业”,拼命说“孝”,以便传入乃父耳中,或在报上看到,使他老怀大慰,更加宝贝这个长子了。他在老蒋的“假孝道”上做了一些声东击西的“发明”,听得众人浑身发毛。小蒋可还喋喋不休道:“当我们生病的时候,父母总是日夜不休地守护在我们身边;当我们遭遇到困难和不幸的时候,父母更是想尽方法来鼓励我们,安慰我们。所以我们今天都应该抚心自问:我们所做的事对得起自己的父母吗?父母当初是如何希望我们的?是如何叮嘱我们,教训我们的?”

  他以为“此处鼓掌”,但众人寂然。那几个负责人心中大急,但是没有办法,一个低声对蒋说:“他们感动极了,感动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忽地传来打鼾声,小蒋暗急,大声说道:“我此刻背一段圣经给你们听,那是‘旧约藏言’上说的:‘子孙为老人的冠冕,父亲是儿女的荣耀,……你要使父母欢喜,使生你的快乐。’这很有道理,很有道理。”

  众人一听,又凉了半截,暗忖:“你扯了半天,却不知我们的父母,与你的父母大有分别。我们的父母不是做工,就是耕田。不是成年吃不饱,就是卖儿又套女!不是说国民党官儿太贪,就是说蒋介石太毒,如今又落在你们蒋家手里,你可是在我们面前胡说八道!既学清朝的老顽固,又学骗人的洋传教!”

  小蒋虽然听不到人们的心里话,那使他震慑的沉默,他可是感受到的,暗忖他们都是犯人,不妨如此这般吧,便道:“犯罪,并不是人的本性,人的本性是善良的。一个人的犯罪,往往是因为受了别人的引诱,只要这一念之差,就会做出错事,你们要知道,天下的事情虽然极为复杂,但其间总存在着一个很简单而明显的道理,这就是好坏之分,是非之别。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什么是正当的事?什么是不正当的事?这些标准是很容易了解的。一个人要做好人并不困难,只要他能下决心离开那条不正当的小路,走向一条正当的大道就行了。人的生命短促得很,看看这四周的老树,它们的寿命都要比我们大几十倍。几十年的人生,恍如宇宙变幻中的南柯一梦。父母生下我们,我们就应该好好来运用,来充实这短暂的一生。总要使自己活得有意义,死得有价值。”

  那几个负责人一想,“此处又该鼓掌,”但仍然不闻掌声,却又没有办法。只得插嘴道:“主任辛苦了,休息十分钟,再听主任训话。”众人闻道休息,如逢大赦,真的稀稀落落传来一阵掌声,然后,吱吱喳喳起来。

  人们窃窃私语道:“这算怎么一回事?什么好坏,什么正当不正当?嘿!还教训人呢!自己也不撤泡尿照照面孔!”有的说:“几十年人生恍如南柯一梦,他妈的你们在做梦,我们可在受罪,陪你们做梦!”有的说:“什么活得有意义,死得有价值,我们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你他妈的可还在说风凉话!”有的说:“还有什么做好人,走小路大路什么的,真教人作呕!我们现在走的根本不是小路大路,而是绝路!即使把横贯公路开好了,我们还是绝路!”另一个说道:“他们爷儿俩何尝不是绝路?美国佬两根指头一使劲,就会让他们杀猪似的叫唤!再使劲,就没命了!”众人正说得高兴,哨子响处,官儿们又把小蒋前呼后拥,从帐篷里踱将出来,一声干咳,待众人坐定了,小蒋便说下去道:

  “刚才,我还没有说完,现在和大家说完它。我想,一个人的生命过程,往往是曲折的、困难的,并且充满了阻碍和挫折,常常会受到各方面的试探、引诱和逼迫。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私欲、惰性、嫉妒、虚荣的各种恶习,这都是犯罪的因素。所以,我们要时时小心,处处防备恶人的引诱。”蒋经国学着士林礼拜堂中牧师的腔调,怪声怪气地说:“圣经旧约簇言中说,不要好像飞鸟,网罗设在眼前仍不躲避,……要救自己,如鹿脱离猎户之手,如鸟脱离捕鸟人的手……”又道:“谁能经得起试探和引诱的考验,谁就能克服犯罪的念头。相反的,谁经不起坏人的引诱,经不起恶势力的逼迫,谁就会犯罪。”又叹道:

  “‘菜根谭’里有这么一段:‘晴空朗月,何天不可翱翔,而飞蛾独投夜烛,清泉绿井,何物不可饮吸,而鸱鹗偏嗜腐鼠。噫!世之不为飞蛾鸱鹗者,几何人哉?’你们懂得这个意思么?”小蒋拍拍那本书道:“这是家父所赐,实在是本好书,大有道理,我买几本送你们。”众人心中好笑,都说“见鬼”!又听小蒋在说道:

  “其实,这世界上没有犯过罪的人是很少的。你们今天在这里做工,我以为不但不应该感到痛苦,反而应该感到心安理得。你们要知道,有罪与无罪的分别,不在于判刑与不判刑,也不在于坐监狱或不坐监狱。一个犯了罪而逍遥法外的人,他良心上所受的责备,要比你们判了刑的人加倍痛苦。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可以享到真正的快乐,一种是永远修善而不犯罪的人,一种是有罪而知忏悔改过的人。”众人一听,又皆皱眉,暗忖:“你怎么还是这样,一点也不痛苦?”

  见四周鸦雀无声,蒋经国十分过瘾,说下去道:“今天,你们在这里参加生产建设工作,一方面是用自己的努力换取自己的生活,另一方面又是贡献自己的力量,来完成一件对国家有益的工程,大家正应该因此而感到莫大的快乐,你们应该把握这个机会,彻底改造自己,重新做人。”

  众人一听,齐皆反胃。这工程是件什么工程?“益”了谁?“快乐”又从何而来?至于“彻底改造自己,重新做人”,更不知从何说起。“如果让我们回去,这就比什么都好。”但谁敢这么说?也就由小蒋自拉自唱道:“‘菜根谭’上有这么一段,很有道理,嗯,很有道理,说是:‘声妓晚景从良,一世之烟花无碍;贞妇白头失守,半生之清苦俱非。语云:看人只看后半截,真名言也’”。问:“你们懂么?”众皆无言,小蒋解释了一遍,自以为“此处可鼓掌”了,反应却是沉默,原来队员们虽不能辩,但总感到那一段话,实在不对劲儿。

  小蒋却道:“因此,你们要在‘后半截’的生命之中,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清清白白的男子汉、大丈夫。一个人第一次做错事,可能是因为受了别人的诱惑,那是别人的不对,如果第二次再做错,那就是你自己的不对,倘若第三次又做错,那么就是你自己毁灭自己。‘圣经旧约箴言’中有道:”小蒋咧着张肥嘴嚎叫道:“愚昧人行愚妄事,行了又行,就如狗转过来吃它所吐的。’”众人闻言,更加恶心,再听他在黑暗中幽幽地说:

  “你们不要磨洋工,不要抱着混日子的态度,在这里过一天算两个半天,盼望着徒刑期满就可以出去。我要提醒你们:倘使不能在良心上彻底悔悟,即使有一天徒刑期满,离开这里,把工衣换成西装,把胶鞋换成皮鞋,理了发,搽了油,看上去好像是绅士,但是如果内心依旧和过去一样,那出去和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同?”这段话引起听众们更大的反感,窃窃私语道:“简直是在恐吓!”“他有什么资格说这个!”也有唉声叹气的,蒋经国以为人们真是受了“感动”,又悲天悯人,有鬼附身地念道:

  “‘圣经旧约箴言’上面又有一段话很有道理:因为一生的效果是由心发出……你的眼目要向前正看,你的眼睛当向前直看。要修平你脚下的路,坚定你一切的道,不可偏向左右,要使你的脚离开邪恶。”接着作询问状道:“这段圣经,深入浅出,容易明白,你们一定要记得,让上帝拯救你的灵魂,否则你们是悲观的。”

  众人心头,一片“呸呸”声,暗忖:“你的面皮可真厚,还好意思说这些!”蒋经国当然不知道人们在想些什么,自得其乐地说下去道:“我在这里,要劝你们,要劝你们对目前的生活感到满足,感到满意,千万别羡别人有钱,有了钱便去享受。”众人反感更大,个个有气,听他在说:“不义之财,有害无益”,众人啼笑皆非,在问:“蒋、宋、孔、陈,天文般数字的财产从何而来?”他可又在说道:

  “凡贪恋财利的人,他的宝贵生命,必被财利所夺去、所毁灭!你们在这里,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正可以发挥每一个人善良和仁爱的本性,爱护自己,爱护团体!你们大家都是难兄难弟,更要彼此和睦,仁厚相处,要互相安慰,互相帮助才是。”众人没一个不在心头痛骂,却见蒋经国又在大声嚷道:“吃素菜彼此相爱,强如吃肥牛彼此相恨。”听得大家哭笑不得。

  蒋经国想了想,又道:“方才,我在吃过晚饭,到处走了一圈的时候,看见你们之中,有一位在他的帐篷上写了五个大字,叫做‘以天地为家’,我感到,这是一句意义非常深刻的话。我还要劝你们,在参加生产建设的过程中,每个人都要努力学习手艺,人人能学得一技之长,将来便可以到社会上去谋生。你们更应该在这高山深林中磨炼自己。你们要在心的深处,焚毁一切可耻的邪恶的幻念,把一切恶意怨恨,从心里连根拔除!把一切事情从头做起!生命经过愈多的折磨,就能产生更大的力量。没有黑暗,就显不出光明!没有罪恶,就不知道善良!有纯洁清净的心灵,有正当磊落的行为,就如日月光辉,可以扫除黑暗,烛照邪恶!”

  下面听的人越听越不是味儿,一个低声对他的伙伴说:“他妈的这不变成他是法官,我们是罪犯;他是君子,我们是小人;他是圣人,我们是什么了吗?”伙伴道:“且听他再嚼些什么。”小蒋这当儿说的是:“方才,我又曾和几位队员谈话,从他们的语气里和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们内心的愤恨和不平,好像什么人都是错的,什么人都是坏的,什么人对他都不好,他和任何人都站在对立面、都站在水火不相容的对立地位,你们以为:这种想法是对的吗?”一顿,又道:“其实,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也可以说,这就是他们精神上感到苦恼、感到痛苦的主要原因。我希望你们试一试——”两旁爪牙闻言,大声喊道:“大家听到没有?主任要大家试一试。”

  那头儿为小蒋作帮腔道:“这个,这个很重要哪!怎么可以这祥想?你们哪,真像个火药包,还没碰,可是炸了!真奇怪,为什么做一个人,会变成这种样子?主任说得再对也没有了,好像人人都对不起你们,人人都欠你们的债!全世界的人都是你们的冤家,那怎么行?听听主任说些什么吧!”众人也在纳闷:“蒋经国能要我们‘试’些什么?”当下听他一声干咳,继续“训话”,要他们“听话”,要他们“试一试”道:

  “我希望你们试一试,从现在开始,就把每一个人都看成好人,而且肯定地认为,他们对你也存在一番好意。如果你们照我的话做了,相信你们的观念就会根本改变过来里而你们自己,也一定会得到很大的安慰,因为,”小蒋大声说:“你怎样看人家,人家也会怎样看你的!”

  这下子,众人实在忍不住,有的说:“他妈的你们父子俩把我们在大陆硬拉壮丁,押解到台湾之后,又使我们变成了犯人,如今为了省下一口囚粮,又把我们赶到穷山卖命,可是你们还要硬充圣人,还要我们把你们当作好人,休想!”有的说:“卖膏药,可听得多了,但像他那样卖法,却是罕见。”吱吱喳喳中小蒋又一声干咳道:

  “世界上绝对没有天生就是犯罪的人,也没有天生就不会犯罪的人;也没有生下来就注定成功的人,也没天生下来就注定失败的人。一切事情的结果,都起源于自己怎样想、怎样做?人人面前都有一条光明的路,而那些走上黑暗歧途的人,并不是因为没有光明的路可走,而是他自己已经抛弃了光明之路,走向了黑暗之路,为什么呢?因为恶人用甜言蜜语引诱他随从。”

  众人越听越不是味儿,却见他又在悲天悯人作传道状道:“‘圣经旧约箴言’上有这么一段,说:‘少年人立刻跟随他,好像牛往宰杀之地,又像愚昧人带锁链去受刑罚,直等箭穿他的肝,如同雀鸟急入罗网,却不知是自己丧命!’这段话好极了!”又道:“我想你们之中,有很多人已经重新走向光明,将来一定会产生出许多有用的人才,为国家做事,为社会服务。切愿我们大家携手并肩,在领袖的英明领导之下,早日打回大陆,收复自己的家乡,重见自己的家人,光荣而快乐地得到大家所希望的胜利。”

  众人以为他这下子可是说完了,但不闻头儿们鼓掌,而小蒋则在喝水,谅必下面还有“文章”,有人说:“何苦跑到荒山上来,寻我们这批苦人穷开心呢?我们白天累了一天,又不能休息,太虐待哩!”

  当真蒋经国又在说道:“时间已经很晚了,你们辛辛苦苦做了一天工,一定感到很疲倦,可是,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你们讲,今天晚上是讲不完的了。”小蒋笑道:“我应该告诉你们,在几小时前,有几个朋友劝我不要在这里宿夜,为什么呢?他们说,你们之中,有不少杀人犯、抢劫犯,我自己没有带卫兵,也没有一支枪,恐怕会发生意外。但是,我没有听他们的劝告。今天晚上,我决定和你们住宿在一起,就睡在你们亲手搭成的草棚里,这一夜,我想将是我内心感到非常静逸而值得回忆的时光。我没有把你们看得和别人有什么不同,‘犯人’两个字,在我的心目中,只不过是一个抽象的法律名词。现在我和你们面对着面,我看到你们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善良的心,我祝福你们都有幸运的将来!”他以为这一段非常“抒情”,又该“此处该鼓掌”了,但黑压压一群人中,仍然没什么“热烈反应”。

  小蒋暗自叹气,说道:“高山上的夜,好像比平地显得更黑。但是只要我们心地是光明的,那我们眼中的世界,也永远是光明的。大家回去睡罢!黑夜过去,天就要亮了。让大家忘记过去的痛苦,用勇敢来开辟光明的前途吧!”他自己又感到更加“抒情”,小蒋所憾者是没有“知音”,兴致所到,干脆再“抒情”下去道:

  “我曾经问你们,这地方叫什么名字?你们说没有名字,人不能没有姓名,地也不能没有地名,我建议你们称这块小山坡叫做‘日新岗’,好不好哇?完了!”众人听他说“完了”,一齐鼓起掌来,几个头子免不了再为他吹捧一阵,把他送入草房,照料他休息,然后离去。蒋经国在孤灯之下,独坐沉思,万籁俱寂,感慨交集,打开那本“菜根谭”,见有一段这么写:

  “夜深人静独坐观心,始觉妄穷而真独露,每于此中得大机趣,既觉真现而妄难逃,又于此中得大惭伍。”读了几遍,索然无味,在人家面前一再提到那本捞什子,无非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孝子”,如今无此需要,不如翻翻软性杂志,可是仍难入眠,不如到外面走走,反正没什么可怕的,想怕也来不及了。当下悄悄出得草寮,示意站岗的哨兵不必作声,踱到邻近草房,听见内中七嘴八舌,越听越惊。

  有一个四川口音道:“龟儿子开口什么上帝,闭口什么菜根,也亏他学得这样像,你们知道他为啥子下这么大的功夫?哈!还不是为了一心一意想要他格老子的衣钵!他这个花花公子哪,才不喜欢背书哩!”

  另外一个宁波口音在说:“这有什么稀奇?他不指望这只‘钵’,难道还有第二个爸爸在等他‘办移交’吗?”草寮内十几个人在大笑一阵之后,一个上海口音在说:“我们最听不进耳朵的,恐怕就是开口犯人、闭口犯人,还有说我们中间多的是杀人犯、抢劫犯,他妈的!他们父子俩,如果要说起‘犯’来,说起‘罪’来,那不是比我们几万个人的罪加起来都要厉害吗?”

  小蒋实在听不下去,假装没听到什么,悄悄地踱回草寮,又气又恨,又怕又愁,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下子,可没法睡了。听松涛起伏,深山狼嚎,又不禁毛骨惊然,也不知胡思乱想些什么,迷迷糊糊算是入梦。翌日继续上路,傍晚来到一个又是没有名字的山岗,那范围属“荣民”所经营,也在伐木筑路,种菜养羊,因为是“荣民”,他们用“军礼”迎接这位太子。照例走了一圈,吃过晚饭,又把昨夜所说的予以更动,“播”了一遍,他以为在“荣民”中的“家庭温暖”应该浓些,事实上那些“退伍军人”对老小二蒋的反感不亚于获得假释的囚徒。

  散会之后,时间还早,蒋经国与几名头子,就在帆布帐篷门口,围着一张大方桌,聊了起来,蒋道:“此番我上山,固然为了荣军弟兄的出路间题,也为了自由中国的经济问题,大家自己人,甩不着隐瞒,我们非上山下海不可,非打通中央山脉不可,否则难以发展里正因为我们无话不谈,希望你们对我也无话不谈,想到什么说什么,让我把这里的情形、把大家的意见,带回去对总统说。”

  头子甲欲言又止,如此者再,终于强笑道:“主任是我们的老上司了,从江西到台湾,我们一直追随主任,没什么说的。只是荒山野地,发展困难,仅有人力,可缺乏很多东西,包括计划、工具、器材、技术等等,而且我们明白,平地上也缺乏这些东西,因此不存奢望,但愿在可能范围之内能够多多少少给山土捎一点,我们就非常感激了。”小蒋照例拍胸脯道:“我一定想办法,我一定想办法!”那头子又道:“那是今后的事,论目前,有个情况很伤脑筋,那是……那是自杀的数字不少!发神经的数字也不少。”声音越来越低,说不下去了。

  蒋经国作悲天悯人状道:“这个,我们也知道一些。在平地,国军开小差与逃亡的数字一天天增加起来,想不到来到山上,自杀与发疯的数字也在增加,我们要想办法,我们要想办法!”那头子叹道:“还有一个数字,也在使劲往上增加。”

  蒋经国急问:“那是什么数字?”甲道:“是殴斗吵架的事情,几乎无日无之,无时无之。”小蒋叹道:“那是心情不佳,非常苦闷的一种发泄,你们要好好地开导开导,情形就会好一些。”又低声说:“这是一个比较普遍的情形,不论山上平地,大体差不多。”他叹道:“这也是可以想象的,背乡离井,好多年了,成家立业,都谈不上,又没有什么学问,个个脾气暴躁,自然就容易打架了。”乙道:“话说到这里,不能不问一声主任,究竟美国动手不动手呢?他们指我们是‘胡子兵’,那他们一定是个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了;他们说我们没有能力反攻大陆,那他们为什么不发动进攻呢?”丙低声擂了句道:“还有,他们还在和我们过不去吗?”

  小蒋沉吟道:“这个问题,是个老问题了,说起来话很多,简单说来,那就是一句话,和你们在山下时差不多。那个动手问题,如果越南问题很顺利,那早就动起来了,无奈越南那边一塌糊涂,据我们的人回来说,对外宣传是一回事,自己人说话又是一回事,那边的情形实在很糟,就像一个无底洞,看来比南韩那一仗还难搞,于是乎,美国就给拖住了。他不但自己给拖住,还要拖住我们。表面上说起来一大套,骨子里据说担心放松我们之后,我们就会放野火,到那时把他们都烧在里头,因此无论如何不希望我们动手。”甲嗫嚅而言道:“如果动手,我们的困难,是不是和前几年一样呢?”所谓“前几年的困难”,也即是“根本没有反攻条件”之谓,众人眼睁睁瞧着那个“太子”,只见他肥脸低重,黯然答道:“这个,倒是没有什么变化。”接着一片沉默。

  半晌,乙愤怒开口道:“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他们那个存心,已经是非常清楚了,咱们干脆来个一拍两散!他们欺软怕硬,不能再上当了!要不拖到何年何月,才算了结?今天,他们把咱们推到荒山野地;再过得几年,不用他们推,咱们也该把骨头喂野狼了。”那人泪下似雨道:“无论怎么样,应该替咱们自己想想,别老是替他们着想。”小蒋暗忖:如今这样做,还不是为了替自己着想?便苦笑道:“这个问题,牵涉太大,反正一到时机成熟,你们就全体下山,一起回到大陆就是。”那论调,他们已经听得耳内长茧,没法附和,丙忽地开口道:“这个希望,我们山上人人如此。可是问题也就来了,我们既然就要回去,又何必在山上花这么大的气力?因此好多人没精打采,大大影响了工作,这又是一个难题。”小蒋闻言,当下作声不得。

  但是,总不能不回答这个“正面问题”,蒋经国叹了口气道:“现在想起来,总统对于圣经的研究,特别是对上帝的虔诚,一天深似一天,内中是有道理的,道理在什么地方呢?你们恐怕不大看圣经,手头也没有圣经,因此不怎么熟悉,我也不想引用了。不过我可以这徉说,你们刚才谈到的问题,在圣经上已经有了答复,所以,我想留下几本圣经,你们自已先去研究,然后让大家也去追求上帝的真理,相信上帝,相信上帝一定会保佑我们回大陆去,到那时侯,大家的精神就可以振作一些。”

  他两根指头在桌上擂了一阵,再叹道:“至于目前的情形,我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你们就辛苦一些,劝劝他们,不无谓生气,不吵嘴打架,不厌世轻生,不满腹牢骚,先渡过这一段,再说吧。厅

  众人见他一个劲儿打太极,也就在肚里叹气,不再说什么,而小蒋也十分乏味,扯了一阵,各自散去。手下检查了对小蒋的保护工作,回到队部,无法入眠。黑暗之中,抽着小蒋为他们带来的土烟,忍不住一肚子的心事,甲首先开口道:“本来,我对他的上山视察,希望很大,以为经过这些年的教训,他们真能振作起来,让我们也有个盼头,可是咱们都见到了,听到了,他们还是软绵绵的挺不起腰骨来。”此人声调凄楚:“你们想,他们对外无以见谅于美国,对内难以取信于百姓。而对我们这班老弟兄,也找不到一个安置的办法,我们可以原谅,可以忍耐,因为非这样不可,但愿他们有点办法,可是,眼看连这点希望也完了!来山上时,大家心里就不是味儿,可是因为大家在受美国佬的气,也就包涵包涵。今天,”他长叹:“今天听了他的演讲,只听他说‘爸爸妈妈、孝顺父母、好人坏人、耶稣基督、上帝救我,……’简直不成个样子!我们还有什么指望呢!”

  另一人愤慨而言道:“俺也算是军校学生,人家说俺是胡子兵,老了,不中用了,也只得上山来。俺以为美国的政治与咱们的三民主义是差不离的,虽然受到挫折,或许还有指望,自由民主嘛,谁不喜欢这个?可是早盼夜盼,盼到这位先生上山,以为有什么好消息,想不到咱们的政治变了,三民主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上帝主义’,‘菜根主义’,他妈的那些又是什么东西,这和自由民主竟什么相干?咱们盼望的自由民主竟这样的?这不是开玩笑吗?旁的玩笑不打紧,这种大事,也可以开玩笑的吗?”

  众人长吁短叹,嘻笑怒骂了一阵,丙道:“他说是看在老同志分上,特地上山来慰问慰问,事实是为了那条公路,要咱们更加卖命,这些倒是没什么,由它去了。可是刚才我听他对那个随员说,咱们这个穷地方横贯公路不一定合适,好像不能从这里通过,如果真是这样,咱们连这一点指望都没有了!有朝一日汽车能够经过,恁说对咱们也方便些,背些东西也方便些,能够看见山下的人经过,说不定还可以找到几个老朋友,无论如何比隔绝人世好得多。”丁道:“对啦,那些花不溜丢的娘儿们!咱们好久好久没见过了,开开眼,也聊胜于无。”一下子吱吱喳喳起来,甲叹道:

  “算啦,有什么穷开心的?如果汽车经过这里,咱们的日子更难过了。”众人哗然,甲道:“你们想想,现在咱们都在做和尚,不管你六根清不清净,反正是做和尚,眼不见为净。一旦车子经过这里,眼见心烦,眼花缭乱,老实说谁也静不下心来,谁也干不了活,人家好吃好穿还坐汽车,就是日子不好过,可是能够经过横贯公路跑码头,也强过咱们这个死日子!好,人人动了心,人人变成了想吃天鹅肉的癫蛤蟆,结果谁也离不开这个荒山,谁也得不到任何东西,岂不又是打打吵吵,又是疯疯癫癫,又是一命呜呼?因此我是不赞成通汽车的,我们来一个‘不食人间烟火’,这不是简单得多?”

  有人已经入梦,有人困倦不堪,只剩下甲、丁二人,还在相互诉苦。丁道:“刚才谈到的‘上帝主义’‘菜根主义’代替了三民主义,真的是一个教人睡不着觉的问题,事情是真的,情形是一天不如一天,”他几乎哭出声来:“难道我们就真的要在深山喂老狼了吗?”边说边哭。甲道:“你他妈的也别哭了,教人心烦!想当年入伍,还不是为了没有办法?人家共产党的兵是好祥的,懂得为什么作战!我后悔当初在徐州战场被俘之后没有留下,他们说谁留下他们就欢迎,谁要回家就发盘缠,我千错万错不该回家,拿了他们的钱,半路上又给拉了壮丁,没办法啦,只好说是病号,但是已经不管你什么番号,随随便便编到了人家的地方,一下子就给赶到了台湾,这怨谁呢?如今流落到台湾的荒山上,又该怨谁呢?”他长叹道:“算啦,睡觉吧生明夭还要伺候这位祖宗爷爷!”

  但是蒋经国也没睡着,他找了一个人来,细细询问。

  那人真是个“胡子兵”了,年逾五旬,十分虚胖,没精打采地坐在小蒋对面的椅子上,暗忖反正已经走上了绝路尽头,你再作孽,了不起把人往山沟里推,但这么着就没人为你们爷儿俩干活。想想亦就胆壮起来,回答了他几个问题,无非是哪里人氏,当过多少年兵,换过几个番号,打过几次仗,打的是什么仗等等,而小蒋也无非是“慰勉有加”,之后就言归正传道:“我刚才留意,你是老同志了,为党国东征西战,积下了不少汗马功劳,今天还在这里辛辛苦苦,参加克难工作,将来回去,一定会给你一份好差使。”他指指小本子:“我已经把你的名字记下了。”老兵苦笑笑,又听他在说:

  “你们自己,或许不知道在山上工作的重要,我刚才对你们说过,你们既找到了工作,为党国开源节流,又减少了城市的挤迫,以及好多因为人多手杂所发生的事故,”他悲天悯人地说:“真是了不起,真是克难英雄呐!”老兵苦笑笑,听他在问:“不过,听说山上有共产党,可是真的?”老兵一怔,忙道:“这个不敢乱说,我们都没听说过有这个。”小蒋道:“真的没有?”老兵道:“旁的事情,我们不一定知道,如果有共产党嘛,那一定知道,可是几年来,一直没听说过有这些事情。”

  小蒋心中暗喜,却问:“那山上难道没有坏人么?”老兵道:“坏人,当然有,到处都有,不一定山上才有。”小蒋道:“那山上有些什么坏人?”老兵面有难色,小蒋就给他“打气”,那兵吞吞吐吐地说道:“其实也不算什么,譬如聚赌啦,弄个娘们来开……”小蒋故作惊异道:“荒山野地,也有这个?我可是要查一查!”老兵慌道:“这一查,就把我的老命送了,今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上主任这里来。”小蒋忙道:“那我不查,以后再说。你可是要老老实实告诉我,在你们队部里,可有人在说些怪话?譬如不满意政府啦,不满意工作啦,甚至不满意总统啦,你要实说!”

  那老兵着慌道:“这些,主任问问这里的长官,就知道了。”小蒋道:“我问过了,他们说得不尽不实,我不相信,因此希望你说。”随手掏出一登台币道:“这是给你的。”边说边往他口袋里塞。老兵这当儿咽了口唾沫,叹道:“既然主任如此盛情,拼着老命,我也要向主任报告了。”说罢落泪,半晌才说:

  “主任哪,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可是不知道哪,上山以前,大家是穷哥儿们,苦哈哈的,彼此也有点别扭,也有打打吵吵的,可是恁地也比不上到这里来后那个样子。现在哪,分了多少党派、结了多少冤家,死了多少人,吃了多少苦哪!”

  蒋经国打了个哈欠道:“我想听听你们不满意政府的说法,至于你们生活方面的事情,我已经派人专门留意,今晚你可以不说它了。”老兵一怔,算是知道了他的意图,叹道:“主任放心,荒山野地,真的没有共产党。”小蒋笑道:“正因为是荒山野地,共产党的思想最易滋长。”老兵不懂,怔了一阵,说:“官长们有时候是有些不痛快的话,但不是共产党,我听说,共产党不是那样的。”

  小蒋有点不耐烦道:“那你尽管说吧,越详细越好,至于是谁说的,也得有名有姓,你不用怕,有一是一便是。”老兵想了想,提到了他们的总头子道:“总队长人还好,就是脾气太大了,去年在山上过第一个新年,小号兵是吹错了集合号,他罚他,小号兵说他吹这个还不到一个礼拜,以后不敢了,这是件小事,总队长说他巧辩,我们看得很清楚,大家在小山坡上,他飞起一脚,小号兵撇掉喇叭按住肚子倒在地上痛得打滚,这么着就滚下了百丈深渊,连头发也没找到一根。后来总队长还说:反正这是个死地方,根本没有能够生还故乡,谁要是想死,尽可以对他倔强。”老兵流泪道:“主任哪,谁说我们一个也回不了故乡,……”小蒋忙说:“混帐混帐,再过一个时候,我带你们回去就是。”再问:“总队长可曾说过不满意政府的话?”老兵想了想,说道:

  “他当然不反对政府,只是埋怨政府把他送到荒山,陪我们一起吃苦。他说他在台中住,多少有几个收入,如今眼巴巴啥也没有!就是有,还不如一个要饭的。他说他为党国打了几年仗,结果充军到荒山上,当年和他一起的几个,又是怎样飞黄腾达……”小蒋忙问:“副总队长呢?”老兵道:“副总队长不大管事,成天闷闷不乐,没有一点火气,可是也不管我们弟兄死活,他除非不开口,一开口就说这世界没有公平是非。有一天,听广播说蒋夫人到了美国,他就苦笑着对我们说:‘我们就为这种人卖命的’。”小蒋心头一沉,急道:“太放肆了!还说些什么?”老兵道:“他说我们的八字太坏,如果好一些,就用不着离开大陆充军到台湾的荒山,个个变成深山大野人了。”小蒋皱眉道:“其余的大队长、中队长又怎样?”

  那老兵说得兴起,也就有名有姓地把他们说的转达道:“有一次,晚上大家瞎聊,第五大队长谈到了共产党,他说在台湾,凡是共产党都要砍头,但据他在大陆和‘老八’较量的结果,他认为我们如果不能做到共产党的样子,就什么都完了。”

  小蒋故作诧异道:“此话怎讲?”老兵道:“他说,我们对‘老八’无论怎么骂他们都可以,但是他们的作风,老实说我们想学也学不来。”小蒋强笑道:“那不是为‘老八’,不不,是为‘共党’张目吗?”老兵惊然,期期艾艾道:“这个,当时大家说过,也就算了,没人再提。”又道:“有一次,几个大队长谈到一个问题。”小蒋急问:“什么问题?”老兵道:“总队长说,当年他们只有一个陕北,居然会闹出这么个局面,如今我们有个台湾,是中国第一大岛,比陕北大,我们一定有办法的!”小蒋道:“对啦!一定有办法!”老兵可是皱眉道:

  “大家也就扯了起来,副总队长叹了口气,说表面上看来是这样,事实不是这样,因为什么‘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不全相同,他说他们在陕北时,武力不能成比例,他们太弱,我们太强。他们的装备马马虎虎,我们的装备是最新美式;无从比起。可是在另外一个地方,也不能成比例,因为我们太弱,他们太强了!”小蒋急问:“那是什么?”

  老兵慢吞吞道:“他说那是在两种人身上发觉了这个问题,一种是兵,一种是民。兵,毛泽东带兵有他的什么,我们不能因为反共,什么都不承认,那就要吃大亏,‘老八’的军队太好了,好到除非亲眼见过,说出来都没人相信,他们的兵都知道为什么打仗,咱们坐飞机也赶不上。另一种人老百姓,也是没说的,毛泽东对老百姓也有他的什么,我们怎能因为反共,睁着眼睛说瞎话!”

  小蒋有气道:“这家伙还成话吗?简直是共产党啦,他还说什么?”老兵道:“忘了,好像他说过,有两个例子,就能证实他的话不假。他说,拿个班长排长来说,在平地上,我们还在吃饷时,老实说不恨班长排长的人很少很少,这是公开秘密,也用不着明讲了,可是人家的班长排长就不同,他们比兵辛苦得多,晚上睡了觉还得起床给兵们盖被褥,不让他们明天伤风生病,而且这不是一个晚上的事,天天如此,变成了他们的传统。”

  小蒋遏住一肚子气,听他说:“至于对老百姓,好像更容易看得见了,我们是这样的,他们就不同,我们希望他们迷信,不读三民主义,读圣经,念佛经,他们就讲科学;我们对社会风气没办法,他们就讲勤俭朴素,节约省俭,而我们……”老兵叹道:“反正是两个非常不同的情形,你们说,我们怎样和他们比呢?武器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小蒋气得肺都炸了,强笑道:“还有什么?”老兵道:“这些,这些,实在不便开口了。”小蒋道:“尽管说,我说没关系就没关系。”

  那老兵说得兴起,也就啥都顾不得了,便道:“记不起是哪一个大队长或者是哪一个中队长说过,说我们的军队是拉壮丁拦来的,他们的军队是考秀才那样考来的,又是一个不能比!大伙儿说得高兴,记不起是谁说:还有一样也无法比,那是我们的官儿都有钱,官越大,钱越多,官儿大到总统……”老兵发觉说溜了嘴,也就咽下了下半截,改口道:“他们就不同,不管什么级的官儿,都差不多,要是什么一点,嘿,批评就来啦,批到你火烧屁股!”小落不能忍,恨道:“共产党也有贪污的,我清楚不过。”老兵咧嘴一笑道:“对咯对咯,他们也说到这一点,说是共产党里也有贪污,但是他们并没有‘官官相护’这一套,即使有,那官儿再大也没有用,一个也跑不了!不像我们这边,谁的本事大,谁的脚路粗,谁的横财就发得越多!据说像什么天文数字一样的钱,全部汇到了美国,然后自己去享福,或者先把宝贝儿子女儿乃至老妈子送去,总而言之是‘高人一等’。可是这批人居然开口礼义廉耻,闭口国家民族。”说顺了嘴的人很难控制,老兵道:“真他妈的不要脸!”却一下子省悟过来,面都青了。

  小蒋强笑:“唉!在全世界,都差不多的,苏俄是这样,美国也是这样,可是我……”他搓搓手道:“我就是个穷措大,我当然比你们有几个钱,但是真正只多了几个而已,我在美国没有存款,既没有炒卖地产物业,”他把宋美龄刺了一下,又道:“又没有囤积黄豆,”这把孔祥熙刺了一下,又道:“更没有变成美国人,等于替美国做事”,那就是对宋子文刺上了。由于这许多“皇亲国戚”对小蒋并未“慷慨分赃”,因此他怀恨已久,即使在深山之中,老兵之前,也忍不住将此心情流露,但他只是抱怨人家,“被窝里放屁”,绝对无意“革”他们的“命”,相反的自己恨不得追上这些大富婆与大富翁。

  那老兵究竟有点“经验”,此时想极力扭转自己的失言,就说:“我们都知道主任的廉洁,想当年主任在上海打老虎,可威风得不得了哩!”小蒋心中苦笑,暗付:“你这老滑头,又在当面刮起我的胡子来了。”便说:“时候不早,再聊一阵,大家也该睡觉。你还听说什么?以后他们如果再说这个,你就可以说,旁的大官是不是有钱,不清楚,可是总统和我真正没钱,而且也不去美国,就说明我们真正没钱,真正实干苦干硬干,要他们别信谣言。”老兵以攀击膝道:“对了,记得有人提到过总统不去美国的问题,他们说的可不一样,我……我忘了,”小蒋急问:“你一定要想一想,他们说什么?”

  老兵道:“可忘记是谁说的了卢小蒋道:“没关系,反正不是那个副总队长,就是那个第五大队长什么的,你说就是,”老兵:“记得他们的说法都差不多,都说是总统不去美国,并不是没有钱。飞机票贵得很哪,要我们买一张,那就得干一辈子,或者干二辈子也不够,可是总统如果飞美国,’别说一张票,整架飞机都是他的,还派空军保护哩!”小蒋苦笑道:“究竟他们说什么?”老兵“呀”了一声道:“真扯得太远了,他们说,美国佬并不是真正拥护总统,他们眼睛里,只有台湾这个岛屿,没有道义,只有利用,只有什么现实,因此政府和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好朋友,‘五·二四’大反美就是很好的说明。他们说,美国佬对总统的安全问题,还在耍什么花枪哩!孙立人这回事,也说明了这个问题,于是乎,总统就不敢到美国去,只怕像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所以他硬是不去!”

  小蒋听他说的是实情,点了点头,再一想兹事体大,这怎么可以承认?便皱眉道:“这是共党论调,不可相信!还有呢?”老兵道:“那是面子问题。他们说,为了大陆的失去,美国佬恨透了总统,有一班人在哇啦哇啦吵,还指着和尚骂贼秃,甚至指名道姓骂蒋总统,据说骂得可难听哩,这么着,总统就不能到美国去了,万一当面下不了台,那连上飞机都来不及。又有人说,总统如果去了美国,他可以写包票,直着去横着回来!”小蒋闻言打了个冷战,强笑:“还说什么?”老兵道:“他们说,美国佬恨总统为了两件事,一件事台湾这个地方,他们想要,总统可不能公开让他们挂上美国旗,因为他已经没有地方可躲了。第二件事为了继承问题,”话一出口又觉失言,恁地小蒋盘问,这回可不说了。小蒋也不勉强,叹道:“你刚才所说的,有些是大陆共党制造的谣言,目的在于拆散中美邦交,有些则是误会,中美邦交非常之好,你们放心好了。”老兵暗忖:“你要我讲真话,你自己却在当面撒谎,我可再也不上当了。”便听他说道:“中美共同防御台湾,这个不成什么问题,将来反攻大陆,你就更明白了。至于继承问题,自由中国有的是宪法,一切按照规矩,你们于万别信那些邪说。”老兵暗付:“你这位太子爷真是吹牛专家,为了继承间题你和张三李四争了个头破血流,如今却抬出了宪法,他妈的,这又值几个钱一斤的东西?不说也罢。”小蒋也感没趣,于是要他回去,起身握别,忽闻附近一声枪声,不觉变了脸色。

  那老兵却失笑道:“半夜三更有枪声,那是家常便饭。”小蒋定下心来道:“那是为什么?”老兵道:“那就有好几件事了,譬如说,有那么两个愣小子或者几个糊徐虫,为了什么什么事,半夜三更跑到森林里打架,拼一个你死我活,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双方干上了,打到最后,匕首手枪都用上。刚来时有个弟兄发疯,架起机关枪对准一个大帐篷,十几条性命当场报销,从此——”小蒋对这些事可没什么兴趣,追问:“还为了什么?”老兵道:“也有想不开的弟兄,晚上睡不着,荒山野地转几圈,最坏的是不知道从那里找到了几杯黄汤这一灌,枪一响,也就见了阎王。”小蒋“哦”了一声道:“那是自杀。还有为了什么开枪?”老兵道:“有时候为了打牙祭,或者剥一副兽皮去换钱,他们就上森林打猎,管它是什么东西,背一只回来,即便值不了几个子儿,至少可以打打牙祭,管它肉粗肉细。”又道:“可是也有好几个弟兄给野兽吃了,好几个一直没回来。”

  小蒋再问:“还有什么事要开枪?”老兵道:“那,那就是和高山族打架。”小蒋道:“打什么架?”老兵道:“打什么架?”老兵道:那就事儿多咯!刚才说打猎,打猎是高山族的命根子,他们靠打猎过冬天,平时当然也需要,可是他们没有枪,就是有,也是老掉了鼻子的鸟枪,他们本来居无定所,可是我们上了山,就把他们再往深山赶,他们恨死了我们。如今再加上一个抢着打猎,他们这口气恁说也平不下来,因此时常为了打猎发生‘遭遇战’,当然他们不是我们对手,可是冷不防来一支冷箭,倒也结果了我们好几个弟兄,这么着,冤仇越结越深,一见面就拚命!”又道:

  “有时为了娘们,高山族有不少女的下了平地,学会了台湾话,内中有极少的娘们又回到山上来,嘿,不管她长得像西施还是丑八怪,反正大家一窝蜂去抢,我们的弟兄自己和自己抢,再和他们高山族抢,这一来,也就拼上了刀子动了枪。”

  仰望夜空,一团漆黑,蒋经国想不到在老兵口中,因为一声枪响,引出了这么多古怪,当下回到帐篷,又是辗转不眠,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反正第二天懒得上路,说是为了什么“老同事”的关系,他要多住一天。可是把测路的各种‘专家”召集开会,一致认为横贯公路不应从这边动手,各人提出一大堆理由,嚷了一阵,小蒋苦笑道:“听你们从天文地理,到物产运输,什么都说过了,几百个不好,而最好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回到平地去。”他大巴掌一拍:“好哇,那我们就班师回朝吧!”

  可是当着这批“荣军干部”,蒋经国不能不敷衍几句,从“党国领袖”如何如何,到他所看到的“山地荣民艰苦奋斗”,最后又道:“根据刚才我们的专家会议,一致认为这一带物产丰富,大堪开发,你们的眼光好,将来必有更大成绩,真是不虚此行了。我们这个小团体,这回也不虚此行,我一定把你们的克难精神,告诉总统,总统一定很高兴。”众人闻言,莫不苦笑,都在心里骂街,又听他在说:

  “不过,由于种种原因,我们决定明天下山,暂时不再继续前行。可是你们也别失望,横贯公路势在必行,政府已经准备了人力物力,万事齐备,只等查勘,而且动手之日,也为时不远,希望下一次我们相见时,这条公路已经顺利通车了!至于是不是经过这里或者靠近这里,这些都不成问题。”众人闻言,俱皆失望,最后连拍巴掌都没精打采,各自干活,按下不提。

  入夜,蒋经国把正副总队长找来密谈道:“这里形势险要,物产丰富,你们在此做个无名英雄领袖,很好很好。”可又沉下脸来道:“我来此两日,匆匆忙忙,也谈不上什么意见或心得。可是我冷眼旁观,你们这里和那边假释犯的情形一样,充满了戾气。这个戾气,乃是不祥之气,喊打喊杀,或者自杀,总之不是好事,你们要想办法,把戾气压下来,使之成为祥和之气!至于如何才能办到?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读圣经,或者你们就在山上造一座教堂,这样使他们的精神有所寄托,灵魂得以拯救。”两个总队长闻言哭笑不得,那个副的说:

  “主任吩咐,自当遵办,不过这里的经济情况不佳,每天必须付出的费用,天天寅支卯粮,周转不过来,如果再来一个教堂,别说设计无人,连……”小蒋心头不悦,强笑道:“这是实情,但在克难精神的感召下,一间教掌算什么?建筑材料多的是,山上的树木用不完,石头用不完,泥土用不完,你们的人力也用不完,至于圣经,当然是人手一册,我下山后自会给你们送来的。”又道:“如果没有水泥,也可以想办法,你们动手就是。至于设计,你们当然见过教堂,就照着那个样子,找个高一点的地方钉一个十字架,就不是教堂了吗?中式西式或者中西合璧,都无所谓,甚至是一个大木棚,也行,我们在克难,一切该打打算盘才行,一尽管放手做去便是,”

  那副总队长可是表错了情,问道:“那对他们所关心的一件大事,又该怎样办?”

  蒋经国诧道:“他们有什么大事?怎么我来此两天,没听人说过?”那副总队长道:“这件大事,自从来到山上之前,一直在谈起,来到山上之后,谈得更是什么,后来就不大谈了。可是我们知道,他们做梦也在做着这个梦,甚至说梦话也说这些事情。”小蒋“哦”了一声道:“你们说的是反攻大陆?”那人道:“对,就是这个。”小蒋不悦道:“兹事体大,不能随便胡说。不过你可以告诉他们,这件事情正因为太大,用不着他们管!他们想回大陆,难道我们就不想回去了?可是美国不肯动手,又有什么办法?美国办不了的事,我们又怎能办到?”又道:“而且,如果任凭他们谈这个,影响太坏咯!有一次,台北郊区有个军事学校官佐聚餐,打牙祭嘛,大家高高兴兴的,可是三杯下肚之后,不知道哪一个提到了大陆,嘿,都是几十岁的人啦,居然一个个哭得像家里死了人似的,本来高高兴兴的一个盛会,就这样不欢而散!”小蒋咬牙切齿问道:

  “你们想,空言反攻有什么用?岂不是不见其利,只见其弊吗?你们山上也一样,以后一定要转移他们的目标,否则不但无益,而且有害!”这时连那个“忠心耿耿”的总队长都忍不住了,苦着脸道:“打架,不让他们赌钱,短期间里还有多少用处,可是不让他们想家,恐伯毫无办法!”小蒋一愣,有气道:“刚才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让他们读圣经,转移思想,努力工作,一天到晚辛辛苦苦,有空祈祷上帝,再有人想家才怪!”又道:“我记起一件事来,听说弟兄之中,有人在抱怨政府把他们弄到荒山野地来,甚至有人抱怨当年不该当兵,甚至还有人为共党张目的。”两人闻言颇为惊慌,忙不迭说:“并无此人,并无此事!”小蒋冷笑道:

  “那是我记错了,不是你们这里而是另外一个地方。我说哪,如果你们这边都有这种谬论,那真是太使总统失望,总统一把年纪,他尚且在等待机会回大陆去,你们急什么?如果这种想法延长下去,扩大开来,那么整个自由中国就没人做事,只是一片哭哭啼啼,到处长吁短叹,还成个什么局面?”那副总队长不知趣地叹道:“主任的话很对,有一种风气,实在教人看了心寒,那是什么风气呢?就是杜甫说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们在大陆时看到的是这样,在台湾看到的又是这样,弟兄们都说看了伤心。主任哪,这个现象如果不能扭转过来,那恐伯没什么希望!今天不比往日,我们今天等于在台湾‘做客’,主人家的脸色,可难看极啦。”小蒋闻言大怒了

  小蒋正待发作,一想不妥,叹了口气,强笑道:“你们说的有道理,这个移风易俗的问题,其实总统当年在江西时,已经想到的了,他发明的——不,他提倡的‘新生活运动’,目的就是为此,无奈大家没有好好地遵照他的意思去做,因此多少年来,还是一塌糊涂,你们说这该怪谁呢?”其意在于为老蒋开脱十分明显,那总队长也就闭嘴,而他的副手实在不知趣地说:

  “主任的话很对,总统是早已提倡新生活运动,可是这个移风易俗,最最要紧的在于上层,上层做到了,下面的不好意思不做;上层阳奉阴违,下面的也就更加敷衍,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就是这个意恩。”小蒋有气道:“你的意思是说,总统自己没有做到?”副手急道:“不不,我绝对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政府中的大员,真正做到新生活运动的,恐怕很少很少,因此如果我们真正从头做起,那就非努力振作不可!”

  蒋经国忙道:“对极了,我们大家共同努力,我们在平地,你们在山上,大家好好地提倡新生活运动。”以为此事可告段落,不料那副手可又哭丧着脸道:“主任哪,如果台北提倡新生活运动,那真不容易哪!”小蒋诧道:“为何不易?”副手道:“新生活运动,主要在于发扬礼义廉耻精神,那歌不是这样唱的吗?‘礼义廉耻表现在衣食住行,这就是新生活运动的精神’。”小蒋不耐烦道:“这有什么不妥?”副手道:“我们也曾谈过,都感到很不容易。譬如那个‘礼’字对旁人不便谈,对主任可以无话不谈,这是主任一再希望我们这样做的。喏,现在我们受够了美国的气,这也是主任一再对我说的,既然受气,既然人家对我们无‘礼’,我们这个新生活运动又怎样开展呢?如果没有变化,那就是等于甘愿受气,人家对我们一切都是非礼,从民族国家到妇孺受辱,而我们却以礼待之,难道我们推行的‘礼’会是这一种‘礼,?那岂不是变成奴隶?只要这一点做不到,其他什么义、廉、耻,一样没办法了!见同胞在美国人的淫威下受苦受难,可又无法挽救,在政府而言是谓不义,在……”小蒋不复忍,恨道:“这个,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共产党就造谣,说我们开口礼义,闭口廉耻,事实上我们无礼无义、无廉无耻,是么?”

  那副手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惊道:“我们可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拥护政府,拥护总统,耿耿此心,天实鉴之!可是有些事情如骨在喉,不吐不快哪!”

  蒋经国还想发作,却又忍住,信口开河道:“我们出发前,台北正在准备大大地推行新生活运动,这番回去,相信一定有了成就,你们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好在时间还不太晚,二位就代表总队提提意见,让我回去告诉总统,他一定很高兴的。”那总队长听出小蒋话中的骨头来,分明在说时间已经不早,等于下了逐客令,于是就想告退,而那副手却“把媚眼做给瞎子看”,完全表错了情,“满腔诚”,激昂慷慨地说:“主任哪,意见有的是只因时候不早,随便提一些吧。新生活也罢,旧生活也罢,反正今天自由中国的最最重要问题在于四个大字,叫做‘民族气节’!”小蒋佯笑道:“这很对,总统也时常这样说的,而且每年清明,中央还要遥祭黄帝陵,以示不忘民族祖宗的意思,而且总统又时常穿长袍马褂,这不又是不忘民族习惯的表示吗?”

  那副手急道,“这是事实,无奈民族气节主要所表现的地方,并不是在祭祀和服饰,而是在对领土与主权的处理上,是不是有给外人讨便宜的地方,如果有,那就丧失了民族气节。”小蒋道:“对,不过今天的自由中国,好像并没有丧失民族气节,你以为是么?”

  那副手道:“别的我们不提,那次美军顾问团的雷诺杀死了刘自然竟然无罪,凡中国人都气破了肚子!主任哪,你们不知道,民间和部队里的反感,可是大极啦!他们都在背后说,从这个例子说明,政府的民族气节已经丧失殆尽了!幸好民间还有这个气节,要不自由中国早就亡了!”可笑那副手还以为小蒋真想“革新”一番,掬诚而告道:“在主任面前,我们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共产党是不好,可是他们在朝鲜这一仗,真打了个惊天地而泣鬼神,打得美国哇哇叫!我们是亲美的,可是美国是对不起我们、瞧不起我们的,因此我们人人在肚子里暗暗叫好。打开中国的历史,百多年来还是第一遭。主任哪,对美国似乎真的要硬才行,太软弱不是办法。只要硬,民族气节也就有了,老百姓也就拥护政府……”

  小蒋连忙播嘴道:“对对,你的意思很好。”心头却在好笑:“如果对美国强硬,那我们爷儿俩不是连栖身之所都没有了吗?”可还是“慰勉有加”道:“一定把你们的意见带回去。不过,如果美国的朋友上山来视察的话,你们也该好生款待,千万别怠慢了他们才是。”

  那总队长问道:“美国盟友几时上山来?”小蒋道:“他们说过好几次,可没有准确日期。他们说的时候,似模似样,什么早知道我们对退伍官佐有了安排啦,什么对荒山野地是该开垦开垦啦,什么他们愿意帮忙啦,但是只听见楼响,就不见人下来。不过我们之间的关系大家明白,就是唱戏,他妈的也陪他们唱下去吧!”那副总队长还想说些什么,小蒋已经一手一个,推着两人的背就往外走,说是还要做些什么,有话明天再说。而翌日醒来,也就往原路退回台北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