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四回 末日将临 蒋介石登复兴岛 鸡飞狗走 上海滩怨声载道





  书接上回。却说司徒雷登脸色苍白,气得发抖,问安德堡道:“你怎么搞的!让他们长驱直入,大使馆尊严何在!”安德堡惊魂未定,直打哆嗦。傅泾波道:“大使不必生气,共产党太无聊,我们犯不着同他们一般见识。”

  早餐桌上司徒吩咐道,“泾波,给我办两件事:把今晨的情形通知国务院,同时通知有关人员,今天下午在法国大使馆住宅中,召开北大西洋公约国家的外交代表会议。”

  “是,大使。”

  入晚,司徒又要傅泾波拟报告给国务院道:“共产党进南京已一天,迄无官员来大使馆。那些村野鄙夫闯入卧室,此间外交团都觉得滑稽,也引以为有。英、法在同一时间也有类似情形,既未伤人骂人,也无劫掠行为,一般认为这是共军士兵偶然的行为,或非官员所指使。下午三时接获指令,命我向北平、南京同时提出严重抗议一事,因与中共并无外交关系,此事殊不易为。

  “共军进城以来,纪律之佳,前所未见,此点实使我痛心万分。据国民党军官告我,长江天险防线等于三百万部队火力。一旦失去,噬脐莫及!他们和我国陆军及海军武官一致支持坚守长江,海陆空配合行动,受国防部统一指挥,再用白银发军饷,使兵士们丰衣足食,长江必可坚守,或将变更共党政策。但今日已无法再提,乃使我对蒋介石万分遗憾!

  “赖普汉现在上海,他在华府时对于尚未动用的经济总署款项五千四百万美元,与国会曾有所辩论。以我们的角度看来,为了美国国家的利益,这笔钱最好用来稳定中国的币制,并使中国政府能够用白银来振奋长江守军士气,而不必再办救济工作,或从事任何建设,因为这样做法,大部美元势必落入国民党官员口袋之中;而自坏的一方面看,这笔钱将在战争中完全浪费,并给予共产党一种他们所未曾要求过的协助。以目前而言,这笔钱建议且慢动用。是为上策。

  “正因为失去南京,使我了解到国民党军事机构由于不顾士兵死活、克扣军饷、贪污成风,因而造成全面溃败的可怕结局。库务处代表巴格尔告我,某中国将领紧握三千万枚银元不发出去,达数月之久,我曾前往质问,他们用一种可笑的态度回答我说:已有一部分到达兵士手中,实无耻之尤!”

  南京的司徒雷登在痛骂蒋介石。杭州的蒋介石却在痛骂司徒雷登。

  “活该!”蒋介石恨恨地骂道,“谁叫你留在南京看我们的笑话?那几个该死的小共匪怎么不把你给扣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才热闹啦!”

  “亚伯该休息了。”蒋经国劝道,“过几个小时我们就要动身了。”

  “我是这样想,”蒋介石没有丝毫睡意,“美国派司徒这个之混蛋在南京做眉眼,里头大有文章。难道他们要改变对华政策?”

  蒋经国气愤地说:“早有人说过,美国在耍花枪。不然司徒留在南京干什么?他的干儿子傅泾波又在忙些什么?南京是在二十三日深夜丢掉的,司徒在二十四日晚上才对人说,国务院在二十二日命令他回国述职。这是因为共产党迸南京后的一、二天里,没人去同他拉拉扯扯,他才这么说的。这未免太滑稽了。”

  “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蒋介石恨恨地道:“你要看我的笑话,没那么容易。我姓蒋的也不是好惹的!”说罢,端起白兰地一饮而尽。

  几小时以后,蒋介石凄凉地乘着炮艇到了上海。他站在烟雨凄迷的甲板上远眺,不禁悲从中来。想当年北伐战争时,他作为光荣的胜利者,耀武扬威地坐军舰到了上海,欢迎的人群如潮水奔腾,那是一种什么滋味?曾几何时,他却变成灰溜溜的失败者,悄悄地坐上炮艇,无声无息地登上复兴岛,风云的变幻真叫人难以忍受呵!

  蒋介石强笑着和前来迎接的汤恩伯、石觉、陈良、毛人风等人握手。各人相对无言。几分钟后陈大庆匆匆赶列,蒋介石惨然问道:“几点钟了?”

  “六点了。”汤恩伯道:“要不要吃晚饭?”

  “不不,”蒋介石起立:“我要到上海看看。”

  汤恩伯结结巴巴道:“上海风声鹤唳,市面不不不不不——”蒋经国也劝道:“亚泊,我一会儿就去上海布置,亚伯不必去了。”

  蒋介石虚火上升,勃然变色道:“我要去!我一定要去!难道共匪已经到上海啦!我偏要去!我偏要看看上海是个什么样子!”

  众人相顾无言,明知道这样做毫无好处,也知道将介石对上海的感情;那是他的“发迹”的地方,其情尤胜故乡。只得戒备森严,领他去参观几个汤恩伯经营了好几个月的防御工事。这几个防御工事是汤恩伯模仿杜聿明守四平街和松花江桥头堡的工事结构而设计建筑的。全部钢骨水泥,在每一个主堡垒之下有地道贯通附属各堡的机关枪阵地:粮食、用水、柴炭、弹药等储备齐全,是为第一线。第二线系长壕,也用水泥钢筋,壕内可行走古普车,壕沟纵横,并辅以竹签、铁蒺、避弹钢板、电网等物。第三道防线是木城,这是浪费了无数人力物力的庞大工程。木城用合抱巨木直竖,每一支木柱都在一丈以上,埋进土内二尺至二尺五寸,露出地面的高度约八尺余。木柱与木柱间的空隙仅三四寸宽,木柱上一下分以铁索横梁贯连。偌大一个木城把全上海围在里面,东起江湾,江湾机场也包括在内;蜿蜒而西,包括北站西站而至龙华以迄黄浦江边:仅龙华和虹桥桥机场露在外面,为拱卫这个大木城便出现了第四道防线,又是一片大小碉堡和电网,其紧密更甚于第一线。因为如木城有三长两短,上海也就差不多了。

  “总裁,”汤恩伯道:“好多军事专家来看过,一致认为这些工事的构筑,在理论上无法突破的,除非有飞机坦克和装甲车联合进攻,否则休想越雷池一步!共产党根本没有飞机和机械化部队,保住大上海是毫无问题的。”

  参观了防御工事,有如打了一剂强心针,蒋介石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笑容,他还想看看前沿阵地。汤恩伯、蒋经国如何敢依?在汤恩伯等人的苦劝下,蒋介石只好回到停泊在杨树浦附近的泰康号兵舰上。当晚,蒋介石召开了临时军事会议,参加人有汤恩伯、陈大庆、陈良、谷正纲、方治、石觉、桂永清、蒋经国、蒋纬国、俞济时和泰康号舰长马纪壮。

  “报告总统,”俞济时道:“复兴岛三千重兵防守,已经布置妥当;溪口来的卫队六百人,也已从杭州到达复兴岛。”

  “报告总裁,”方治道:“局势严重,总裁是非复出视事不可了,文告是否在今夜发出?”

  “已经拟好。”蒋介石频频点首:“让中央社拿去发罢,——不不,我有顾虑。”

  蒋介石立刻接着说:“通知中央社,不要用‘本市讯’,用‘奉化电’好了。”

  众人默然。这篇“重申戡乱决心”的文告如此播发,一来说明了蒋介石又从后台走到台上;二来却暗示了形势危急严重,致使他在重兵保护之下,也不得不行踪诡秘,故布疑阵了,前途实在不妙。

  见无人说话,蒋介石问道:“防御工事你们都看过啦?”

  “都看过了,报告领袖,”汤恩伯道:“阎锡山、陈良、陈大庆几位,还不约而同认为上海的工事可与斯大林格勒比较——”没料到蒋介石因太原失守,心情更坏;而斯大林格勒这个名字又犯了忌讳,脸色陡变道:“好就好,比什么!”

  “是!”

  “全搞好啦?”蒋介石再问:“国库艰难,你们可要多想点办法!”

  “是是,”汤恩伯道:“这次工事,需费浩繁;上海市民为了支持戡乱到底,踊跃捐输,众志成城——修好了一个大木城!”

  蒋介石铁青着脸问:“没问题啦?”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汤恩伯道:“上海的工事是共匪的坟墓,这是大家公认的,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不过现在经费还差一点,领袖一到,士气大振,上海工商界的认捐一定更热烈了!”

  “大家要知道,”蒋介石道:“上海是必守的了!上海不守,怎么得了?至于守到什么地步,当然要看战事的发展。战事怎样发展,又要看三军肯不肯用命、工商界肯不肯支持?关于工商界我不能亲自上门,你们要好好地和他们解释。我呢,如果上海有战事,我决定在这里亲自指挥,与上海共存亡!为了提高士气,我明天起要分批召见团级以上的军官,勉励他们重振黄埔精神!”

  “报告领袖,”桂永清道:“如果可行,不妨拿大头发军饷,这也可以提高士气。”

  “大头?”蒋介石一怔,但略一思索,拿出当年上海交易所时期的“搏劲”道:“好,大头就大头,合算合算。”他默算一会,又言归正传道:“你们可以对工商界痛切说明,共匪一到,共产共妻,杀人放火,无所不为,无恶不作,到那时想要国军保护,可来不及了!上海决战对他们关系之大,大得不得了!”

  第二天汤恩伯秘书呈报,说上海工商界一片抱怨、一片倒风,看样子是非拿出功夫不可了;其中尤以申新纱厂大老板荣毅仁等人为甚,他们表示已经筋疲力尽,无法再“捐”分文。

  汤恩伯闻言不悦,思索良久,说:“荣家是第一等有钱人,他们不捐,是无天理,你把荣毅仁找来,就说我请他吃饭。”

  荣毅仁说到就到,一进门便说:“汤司令,不敢叨扰,不敢叨扰。本来今天想来拜访,因为听说蒋总统已到,你一定很忙,因此未敢造次,吃饭当然由我请客,司令不必客气。”

  汤恩伯道:“好好,请坐请坐。”寒喧过后,汤恩伯开门见山道:“听说对于保卫大上海的防御工事,上海工商界不很热心。荣先生哪,这一回真是要紧,请问如果共匪打到上海,而国军因为经费关系,守不住了,那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荣家辛辛苦苦的大堆财产,到那时工厂炸平,货物抢光;你们资本家又得一个个拿出去杀,共产共妻,一塌糊涂,你们怎不想想?支持国军就是支持国家、支持自己吗?”

  茉毅仁苦笑道:“咳咳,咳咳!”

  汤恩伯以为对方十分感动了,立刻眉花眼笑:“荣先生如果认为我说得对,那么上海工商界的支持,总该——”正说着王晓籁来访,汤恩伯笑嘻嘻迎见道:“晓籁兄,你这个多子公来得正好!”便把情形又同他说了一遍,王、荣二人相对苦笑,兀自不肯说话。在汤恩伯催促下,王晓籁无奈,对汤恩伯叹道:“今天我来拜访司令,正为这件事情。今天上海滩,不瞒司令说,已经‘坍’了!‘民穷财尽’四个字或许严重点,但工商凋蔽四个字一点也不过分!关于摊派工事这笔钱,司令可知道,有多少家五金业已经倒闭了?有多少家——”汤恩伯不悦道:“这样说起来,你们是要等着共匪进上海了!”

  “司令,”荣毅仁道:“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说,上海郊区的工事值多少根条子?算算法币那是天文学数字,这些都是工商界摊派的。我们申新已经捐得不少,司令如果不信,可以问问经手人。我们资本家当然不希望家破人亡,可是不瞒司令说,我的厂已经名存实亡了!停工减产,头寸不灵;困难重重,一言难尽!到今天共产党不来厂也会垮了,如果再要捐钱,钱从何来?”

  汤恩伯耐着性子劝道:“荣先生明白,这一回关系重大,上海得失在此一举。别等共匪进上海,否则你们一家一当全共光了。”

  荣毅仁惨笑道:“不瞒你说,今天的我,今天的申新,有没有全一样。明天如果调动的过来,我一定送上门来;如果明天同今天一样,那请转告总统,我荣某人只有一条命了!”

  汤恩伯恨不得把王、荣等人一口吞了,转念一想,这个时候同他们翻脸为时太早;反正上海工商界跳不出他的掌心,想办法还来得及,于是强笑道:“总而言之,统而一言之,你们几位是非帮忙不可的!为了请大家了解目前局势的严重,我们今晚上就多约几个人叙一叙吧!”

  “不好啊不好!”散席后工商界又个别叙谈,荣毅仁对王晓籁道:“看天津来的共产党报纸,知道他们把我们叫做‘民族资本家’,意思是中国人自己办的工厂,既非外国人的,也不是国民党大官的,共产党这样说法对不对我不懂,但今日的情形却使我有切肤之痛!”荣毅仁沉痛地说:“你清楚,晓籁兄,汤恩伯对我们上海工商界什么都要。政府可以把大批黄金美钞、弹药武器运到台湾;但一提到守上海,他妈的什么都向我们伸手!五金业、木材业,十家有九家半破产;征用的巨木超过两百万根,收购为名,勒索是实!钢骨水泥被征用的数字大到难以令人相信,拿来造国际饭店至少可以造它三座五座的!”荣毅仁咬牙切齿:“一方面榨干了我们上海老百姓,一方面他们却个个变成了财神!去年冬天他们造工事,水泥敷上之后没有保暖,水分没干便给冻住了,到今年春天这批钢骨水泥碉堡已经有了裂痕,偷工减料,谁看不出?五金业有人对我说:插在地下的钢板原定入地二尺五寸,其实只有一尺多点,揩油揩到——”王晓籁苦笑道:“我听到的更多!汤恩伯工事做得再好,上海恐怕同样要放弃。外面都在骂,都在叫,都在说上海戴上一顶‘防御’帽子以后,无数物资又给他们‘接收’过去了,汤恩伯分明重演‘劫收’上海好戏,他赚饱了,我们太惨!河南人在战时最恨‘水、旱、蝗、汤,’现在轮到上海人来恨汤恩伯了!现在连杜老板都吃不消了,杜老板昨天还在烟灯旁对我谈愤地说:‘上海是汤恩伯来劫收的,现在还是从他手里送掉!’你说上海还能不能守!守些什么!”

  荣毅仁长叹一声,说:“刚才我还没说完,汤恩伯开刀的都是我们‘民族资本家’,他们自己的工厂商号没有摊派,了不起摊派到一点点,而且最后赚饱了的还是他们自己,那我们算是什么东西呢?他们口口声声说为我们戡乱,难道现在还不够乱的了”

  王晓籁叹道:“毅仁兄,不过我劝你,多少该敷衍他们一点,君子不吃眼前亏。”

  荣毅仁击桌道:“我还不够?我可以把几次的摊派和捐款一笔笔告诉你!”

  “不必不必,”王晓籁道:“这味道我明白,我也在尝!”他痛苦地问:“老荣,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们到底算是老几了”

  荣毅仁一怔:“你是什么意思?”

  王晓籁苦笑道:“共产党说我们长,国民党说我们短,我们到底算是什么玩意儿?你也看到:南京失守后,老汤的上海防御更紧张了,虹桥、黄家花园、南翔、大场、真茹一带民房统统拆干净,无数难民涌进上海,这批人不也是中国人么?他们的田地变成壕沟,他们的房舍变成废墟,他们的粮食变成军粮,他们的一家一当给散兵地痞抢劫,”王晓簌长叹:“我不懂什么政治,我是念佛的,看见这种情形,真是不安之极,请问这个样子的局面,汤恩伯却说是‘保护上海人民自由’,你说开什么玩笑?”

  荣毅仁叹道:“你也知道,老汤已经公布过,说要征用上海市高楼大厦,同共军进行巷战。他们把这说成是‘上海是斯大林格勒’,要逐巷逐屋战争,这不是要毁了上海吗?刚才我听到,老汤派兵征用了十三层的开纳大厦。只征用了一两天,守卫的部队就撤走了。因为,老汤已经拿到五十根大条!”

  “妈拉个X,‘金条格勒!’”王晓籁狠狠地说:“我看用不着共产党到上海,我们一家一当已经给国民党共光了!”

  “老王,”荣毅仁道:“天津来的消息说,国民党把共产党糟蹋得一文不值,其实恰巧相反,共产党,”荣毅仁不安地咽了口唾沫:“据我所知,共产党是把人当人看的!”

  “嘘!”王晓籁道:“当心窗外有耳!”

  “我不怕!”荣毅仁愤激地说:“不瞒你说,我本来决心到香港,现在我反而不想走了!国民党这种做法自取灭亡,不亡是无天理,每一个上海人都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至干共产党,我想即使再坏,也不可能比现状更坏了吧?老实说如果国家强大,我们不做孙子,我的几间厂全部送给国家又算什么?今天的我,纵有亿贯家财,还是束手待毙,毫无办法!”

  荣毅仁接着说:“晓籁兄,何应饮在上海只呆了二十小时,可是上海人给他吓坏了!二十四日一早,有一个参加军事会议的人告诉我说:表面看来上海是决定死守了,但何应钦有一个非常微妙的暗示,说上海一面作战,一面抢运物资。这不是说得很明白吗?物资抢光,把我们上海人的民脂民膏刮光,上海就不必守,就会来一个‘战略撤退’了。人家说国民党是‘刮’民党,我还以为说的人太缺德,太刻薄,可是现在看来,那真是一点儿也没说错。”

  王晓籁叹道:“何应钦上飞机之前对大家说‘我们广州再见!’大家就知道守上海不过是说说而已。问题是上海不守之后等到我们去广州,他们不知道又去哪儿了!”

  “那你决定怎么办?”

  王晓籁苦笑道:“我是说上海守不住,广州也守不住,国民党的气数已尽,我们何必给他们去撑门面?我们也不是傻瓜!……老汤要拿我们当孝子使唤,为他们办后事!”

  正是:不给人家当孝子,就要自己早决断。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