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止付支票老四赔礼 大灌迷汤阿宝得宠





  过得年来,蒋介石表面上已恢复健康,事前请教过几个老嫖客,打定主意,一心一意要使翠芳老七栽个跟斗,平平胸中那口乌气。于是特地在元宵节那天,单枪匹马跑到她的家里。列位看宫,在那个时候,逢元宵节逛妓院,院中人必出果盘相飨,叫做开果盘,客人照例要付赏钱,所以除非是“相好”,亦不肯在那当儿去充瘟生的。翠芳老七看见蒋介石前来,心中不觉一怔,可是也不敢得罪客人,笑哈哈问道:“今天什么风吹来的哟?”

  “我早想来了,”蒋介石不动声色,高高兴兴答道:“一场病把我在床上拖了个把月。”

  “张老爷说你生我的气呢!”老七把霄亮的银水烟筒往他手里一递,“才从福州运来的水烟,你尝一口。”

  “我有香烟,”蒋介石从怀里掏出一只十四K金的烟盒,把翠芳老七吓了一跳,心中暗自想道;“人家都说这个姓蒋的依靠张家,顶多不过三百块身价,原来还有那么一个金烟盒,是个阔客哩。”老七正沉思间,门外一声吆喝,帘子掀处,只见一个龟奴头戴红缨帽,身穿大棉袍,足登双梁鞋,小腿绑带,双手高举,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四色点心,象官场中的听差一样,鞠躬而进。把四色点心往蒋介石面前一放,另外一个龟奴同样装扮,递上了一个果盘,这阵仗蒋介石听是听过,可没见过。翠芳老七抿着嘴立在他身旁,看他如何应付,只见蒋介石先是一怔,立刻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重甸甸的红包,往龟奴手中一塞:“好,好,拿去喝茶罢。”龟奴谢赏退出,翠芳老七倒不好意思地按住他肩脾道:“要你破费了。”

  “没什么,”蒋介石弦外有音:“过节嘛,我事先早准备了,免得他们说我这个客人太小器。”边说又掏出几个较小的红包:“这每封两元,是给娘姨的压岁钱。”

  “你真周到,”老七格格一笑:“谁说过你小器来着,只因为你好一阵不来了,难免叫人惦记,碰到熟人,不免打听罢了。来,我给你唱一段《玉蜻蜓》,解解闷。”说着便去拿弦子。

  “聊聊也罢,”蒋介石一伸手拦住了她,“我不懂,现在是民国朝代啦,瞧刚才两个人的打扮,活象做戏。”

  “是啊,”老七替他剥开一个蜜桔:“本来是要换换花样,连皇帝都换了,我们这一套无奈想不起该换些什么,也只好再让他们戴一次红缨帽了。”她把桔子递到他嘴边,“听张老爷戴老爷他们说,你当年也是个革命党人,为什么如今革命党正闹得热烘烘,你反而在上海做生意呢?”

  “这个,”蒋介石一听心里烦,一不小心,竟把一颗桔子核咽了下去,半晌才答道:“为了你嘛,有你,还革什么命哪!”翠芳老七明知道是假话,可是眉开眼笑往他身旁一坐,“唷,你把我折死了。”两人正调笑间,娘姨在外叫道:“先生,你来一来。”

  “对不起,”翠芳老七拍拍他的肩膊:“你坐会儿,我去去就来。”蒋介石明知妓院中又来了客人,老七是给老鸨叫去“打样”了,只好等着。正等得无聊,门帘一响,老七笑吟吟回来说道:“今夭你也别回去吃饭了,我请你吃私菜。”蒋介有心里一动,他知道吃私菜是妓女在节边对相好的一种表示。原来当年长兰堂子中,要考一考哪位姑娘是热门,哪位姑娘是冷门,在“吃私菜”这个节目中百无一失。院中的规矩是由主厨做好四个莱,恭恭敬敬送给先生,而先生便给他犒赏几块钱,同时邀请她的相好共食,没问题,她这笔犒赏当然就由那个相好代付了,于是妓女们如果找不到客人吃私菜,其难堪处犹如奇耻大辱,但如交情不深、也不愿向客人启口。如今老七竟留老蒋吃私菜,无非是一种测验,看看这个客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料蒋介石一口答应,当晚便大吃一顿,试探老七并无下文,也只得扫兴而返。

  然而老七也不高兴,因为蒋介石当真大吃了一顿。原来吃私菜是不能狼吞虎咽的,客人略一动箸,便告撤席。菜肴丰满如故,由厨师略加点缀,依然一桌完整的私菜,让先生再请其他客人“表演分一番,既可敛钱,又可见好于客人。蒋介石大吃一顿之后,这桌私菜也就报销,于是老蒋在老七的心目中,又多了一层“误会”。同时那天老七不肯留髡,也使蒋介石对她多了一层“误会”。

  话说当年长三堂子,叫堂差可以不必现惠,摆酒菜也可记账,到节边才结算清楚,蒋介石偶然想起,计上心来。他三天两头拉着张、戴、陈几个人上老七那里胡混,嘻嘻哈哈,大吃大玩。流光如矢,一瞬间便到了中秋节。蒋介石便在局票上注明“随带局账”四字,让惜春老四的娘姨把局账带来,作付款状,他便在酒楼同一帮朋友等候,一忽儿莺莺燕燕,七七八八来了一大堆,张、戴、陈诸人各自忙着招呼相好,蒋介石大剌剌坐在太师椅上,同翠芳老七略一点头,便伸手向娘姨要过局账,只见片上几行字写道:

  “蒋大人台鉴 承赐菜局洋五百六十五元正 照收谢谢节后析望光降为荷 翠芳老七叩”

  “我没有带现款,”蒋介石把纸片往袋里一塞,掏出张空白支票,填了“五百八十元”一行字,交给娘姨道:“明天,去银行取罢。”老七同娘姨当场道谢,不在话下。而当夜再由蒋作东,在翠芳老七离中“双叙”一番。客走人散,独独蒋不肯告辞,意欲灭烛留髡。那时光在堂子住夜,叫做“落相好”,并不须纳费,完全看平日那嫖客是否豪富轻财而定,但蒋介石显然差一点,“钞”“俏”都不够堂子里的“标准”。翠芳老七娘姨会意,便一再入内,先生长先生短的叫个不休,意在逐客。蒋介石心中有数,借着三分酒意,说是要“借乾铺”。原来当时上海旅馆并不发达,堂子里便利夜深而不能回家的狎客,特地设备了一些床铺。但狎客每假借乾铺之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还省了一笔下脚钱。老七见来意不善,只得婉拒道:“你也该知道,我们是卖嘴不卖身的,再说工务局禁止我们留客,实在对不起了。”

  “你真的……”蒋介石气得冒火,拂袖而去,临走冷笑道:“从此以后,我不再来找你,你也别来找我!”翠芳老七听了好笑,心想道:“我来找你?没那么多功夫!”嘴上不免敷衍一番,可是蒋介石已经出了大门。第二天堂子里的人拿着蒋介石那张支票,前往银行取款,不料银行里冷冰冰答道:“这张支票,客户已经通知停止付现,他说他遗失了。”

  老七和堂子里的一干人等,对这件事当然异常愤懑。开堂子有青红帮作后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怕你嫖客不付钱,可是帮中人再一打听,原来这个嫖客是门槛中人,而且背后还牵出了张静江这一班“权威人士”,硬干是不行的了,于是由码头上的老大哥下令,命惜春老四设酒赔礼,大家“叫开”(讲和),一场风波,也就告一段落,按下不提。但从此以后,蒋介石的“嫖经”显然进了一步,长三堂子确比野鸡“有味”,出卖皮肉的不幸女人有的是,并不在乎翠芳老七一个人,出过一口气,争回了面子,也就算了,张静江他们又在另一个场合摆下花酒,为蒋介石介绍“先生”。

  正是元宵节过后没多久,交易所一帮“抢帽子”朋友在酒楼飞笺召妓,景象热烈,只见一个个娘姨扶着一个个“先生”上得楼来,戴季陶随陈果夫便在旁边指指点点道:“这是小老虎,前年花国总统竞选时的状元哩!”

  “这个是黛语楼的火炉老二,花选时候的榜眼!”

  “诺,探花来啦!黑枣子老七。”

  “瞧那一群,汤团老四、蛋妙饭老六,她俩都是云兰芳家人物。”

  “瞧这个沙利文面包!”陈果夫拍拍正在发怔的蒋介石,“她的绰号最传神,你瞧她一对大奶子。”

  这个群芳大会真是花团锦簇,眼花缭乱。尤其“先生”们的绰号,真使蒋介石应接不瑕,只听见这边厢在叫“豆芽菜摇荡鼓”,那边厢在呼“丝弦家生”,一忽儿有人在尖声怪叫:“小剪刀,小剪刀!”、“大苹果”、“小苹果”、“青皮甘蔗”、“荸荠”、“白果”……最后,有人在叫“俞凤宾”,这个使蒋介石莫名其妙,俞凤宾是个名医,是个男人,来者却是娇滴滴的一个姑娘,身旁边那个俏大姐出落得尤其迷人。蒋介石当下便问,原来这个“俞凤宾”同那位名医俞凤宾长得一模一样,便得到了这个别致的花名。

  “她也是惜春老四家的,是老四的养女。”张朴江对俞风宾似乎甚有兴趣,当下召来陪坐了。而蒋介石却中意这个俏大姐。因为蒋介石逛堂子的“身价”自己明白,要真刀真枪刀刀见血(血,在当时上海人口中,是“钱”的代名词,犹似香港居民口中的“水”。),那是不可能的,找这个俏大姐,大概用不了多少钱。于是一副猴急相,当下介绍过了,知道她的名字叫阿宝。

  照规矩,大姐是不陪客的,但只要张静江一句话,大姐也就“平地升官”,做了馆人。阿宝便挨着蒋介石坐下,斟酒挟菜,猜拳行令,打情骂俏,开篇京腔,免不了热闹一番。可也特别,蒋介石对阿宝馋涎欲消,阿宝对这个嫖客也曲意奉迎,与翠芳老七大不相同。蒋介石还以为阿宝多情,孰不知他止付支票一事,已经传遍了长三堂子,如今阿宝竟碰到这个人物,岂有不尽情应付之理?当夜蒋介石便跟着打茶田,自有一帮朋友跟去热闹了一阵。

  阿宝已不再是大姐了,如此半月,有一晚蒋介石赖着不走。“蒋老爷,”阿宝见客人尽散,便挪动椅子挨着蒋介石坐下,巴结他。把一盆炭火拨得直冒火舌,娘姨再端上细点消夜,边吃水果边谈心。蒋介石乐不可支,挽着她道;“早碰到你,我就,”他咽下去半截话,改口道:“你真教人疼爱,长得那么漂亮。”

  “你,”阿宝娇嗔道:“规矩点。”接着她叹口气,弦外有音,“象我们吃这碗七煞饭的人,还得老爷们包涵点儿。”

  “七煞饭?”蒋介石笑道:“此话怎解?”

  “你不懂?”阿宝抿嘴一笑:“不是装傻罢?我看你样样都懂。”

  “你说说看。”

  “好罢,”阿宝边用火钳拨火边说:“谁说堂子饭好吃呢?这碗饭一点都不好吃。表面上饮食起居,好象很舒服,实际上招待客人,有时候连小便的功夫都没有,也没有功夫吃饭,这叫做饿煞。有时候呢,却又吃得肚子里装不下,可是你还得吃一点,这叫做饱煞。近来人心不好,姊妹淘出堂差常遭暗算,我们都在提心吊胆,这叫做吓煞。有时候两个客人一齐来,都不肯走,两只白板对煞。我们八面玲珑敷衍,还怕拆穿了西洋镜,这叫做急煞。”正说到这里,娘姨在门外叫道:“先生,你出来一忽儿。”蒋介石暗自好笑,莫非还有一只“白板”来了么?

  但阿宝不多一会便蹑手蹑脚回到房间,看见蒋介石正坐在火盆旁边俯首沉思,便把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也不说话,尽是笑。

  “你回来啦?’’蒋介石把火钳一摔,反手抱住了她的腰部:“怎么一忽儿就回来啦?那边有一只白板要同我对煞么?”

  “不,”阿宝噗哧一笑,放开手挨着他坐下,“讨厌死了,一天来三遍,”她扭动腰肢:“人家不么!”

  “谁?”

  “不告诉你。”

  “你说,我决不吃醋。”

  “你们男人,”阿宝媚笑:“嘴上说得好听,心里恨得要命!”

  “到底是谁?”

  “你一定要知道么?”阿宝笑道;“那我就说啦!老风祥的小开。”

  “他,”蒋介石一撇嘴:“乳臭未干,也敢到这里胡棍来啦!”

  “我不喜欢这个人。”阿宝依偎着他:“你好,我那天一见你,便……”

  “我问你,”蒋介石把她接在怀里:“刚才你说的七煞饭,你只讲过饿煞、饱煞、吓煞、急煞,还有三个是什么煞?”

  “这有什么好听的,”阿宝娇嗔道:“你爱听,那只好讲。”她挟了块木炭放在盆子里:“你知道的,我们的客人可以分为两种,万一要好的客人‘跳槽’,不要好的客人却三天两头厮混不清,我们怎能不恨?这就叫做恨煞。出堂差是我们的‘公事’,越是红,越是忙,红倌人一天夭到晚在出堂差,这叫做忙煞。但是一忽儿出到东,一忽儿出到西,虽然有一顶轿,
或者有一辆包车,但是一天到晚奔波不定,真跑煞人了。”

  “所以叫做跑煞,”蒋介石接嘴道:“是不是?”

  阿宝点点头:“所以啦,这就叫做七煞。”

  “我何尝不是在吃一口七煞饭?”蒋介石笑道:“来不及吃点心便上交易所,想吃东西没有空,饿煞;大老板请客,你吃饱了也得吃,饱煞,拿着款子怕抢,吓煞;行情不准怕亏本,急煞:错过机会,放着白花花的银子拿不着,恨煞,周旋顾主之间,拍板报行情忙不过来,忙煞;出得交易所到处奔波,找关系,应酬,跑煞!瞧,我们不是一样的七煞么?”

  “你真会说,”阿宝紧紧地依偎着他:“我同你,怎么能比呢!你在天上,我在泥里!”说罢只听见滋的一声,两颗眼泪掉落在炭火盆里。

  正是:你也七煞,我也七煞,一对宝贝,不必对煞。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