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无家可归的人



  我在人际关系方面的学问不足,只好拼命学习,争取早点出成果。学习累,第二学年尤其累,因为学年底有博士生资格考试。因为没时间,我很少去Widener图书馆,也不常去燕京图书馆看中文书。去查尔斯河边散步更成了一种奢侈……其实我想去,也不是完全没时间。可精神上有压力,总想着功课和研究,去河边散步也无心享受蓝天、白云、绿草、清水的浪漫,就干脆不去了。

  和爱丽丝在一起,是我唯一的快乐。爱丽丝不住R Hall了,改住P Hall,我常去宿舍看她。我们的关系进入了平稳阶段——见面嘘寒问暖,一起散步、看书,特殊的日子送点小礼物。

  但我们的感情再也不像我初次吻她时那么热烈了。上学期出了和方晴的那件事之后,我见到爱丽丝总是内疚。时间久了,内疚逐渐少了,但还在心里,抹也抹不掉。有一回爱丽丝跟我有点摩擦,话里话外又把我和方晴的事搬出来,弄得我浑身难受。后来她不再提了。可我依旧怕她。

  爱丽丝跟我和好的时候,曾说过要“自由地和别的男人约会”。我虽然没见她和别的男人约会,还是不舒服。我小心翼翼地陪着她。她逛商店我帮她提衣服;她念书烦了,我在她身边坐一会儿,握着她的手安慰她,或者剥个橙子给她吃。

  一天我去宿舍找爱丽丝,快到她门口时,突然听见屋里一个男人的声音:“爱丽丝,你真漂亮。”

  “谢谢。”

  “我不明白。爱丽丝,为什么你对那个中国小男孩那么在乎?他只是个孩子……看来你对我这样成熟而有经验的男人不感兴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能约你出去吃饭吗?”

  我停在门口。“中国小男孩”几个字带着歧视,听着格外刺耳。爱丽丝好像在沉默。

  “好啊!”她说。

  我赶忙走开。一会儿,爱丽丝和那男人出了门。她没看见我。

  我感到疲倦,勉强走回办公室,呆坐在桌前。我没有权力埋怨爱丽丝——这些都是我的错。可嫉妒照样折磨我。我想象爱丽丝和那男人手挽手走在街上,他们一起吃饭,然后他向爱丽丝求欢,要吻她。爱丽丝答应了。那男人得寸进尺——他粗壮的手揉捏着爱丽丝白嫩的胳膊……天哪,他会不会强暴爱丽丝?

  外面的天渐渐黑了。爱丽丝忽然走了进来,穿得整齐又漂亮。她没事,我心想。

  “怎么了,小明?你的脸色很难看。”

  心砰砰直跳。我深呼了一口气,问她:“你吃过晚饭了?肯定是一顿愉快的晚餐。”

  爱丽丝讽刺地瞥了我一眼,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说:“是啊,非常愉快的晚餐!你气喘吁吁干什么?”

  我想说点什么,又忍住了,只是喘气。爱丽丝盯着我,目光里渐渐有了喜悦:

  “我刚和一个男人约会——他是个白痴。看来你还是不错的。”

  然后她一笑,拍了拍我的头。我更嫉妒了,但终于没说什么。爱丽丝说:“难得今晚有空,我还不想回宿舍,你想不想陪我喝杯咖啡?”

  说完她站起身,亲了我一下,拉起我的手往外走。

  哈佛广场上照旧是喧闹的车辆和人流。今天没有业余乐队的演奏,地铁站出口散坐着一群奇装异服的人。一家商店门口站着一个无家可归者。他眼眶深陷,表情呆滞,胸前挂着块硬纸板,上面写着:“无家可归。四个孩子的父亲。请帮忙。”行人经过,他就抖一抖手里拿的百事可乐纸杯,里面的硬币当当响。

  爱丽丝叹了口气说:“不错,你是个好男孩。好男人太少见了。”

  她看我的目光那么柔和;我的嫉妒全没了。我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心里暖融融的。

  “但你只是个男孩,谁知你将来会怎样?说不定就变了,跟别人一样。”

  我们都笑了起来。这时一个高个子黑人从面前经过,手捧一叠报纸。他在卖“零钱报”(慈善机构办的报纸,意在帮无家可归者赚点食品钱)。有人走近,他就大声问好,说:“多么美丽的女士”、“年轻人”,或者“尊敬的先生”。即使别人不买报纸,他也礼貌地说:“再见,祝您晚安。”

  “您好,多么可爱的女士!”他对我们说,“年轻人,您有一位美丽的女朋友!”

  我付了一块钱,爱丽丝接过一份报纸。她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小明,我总担心你长大了就变坏了。男人长大后没几个负责任的,总喜欢把生活的担子扔给女人。”

  听见“负责任”几个字,我低下头,想起自己和方晴的事。爱丽丝是在教育我。

  接着爱丽丝说起她妈妈认识的一个女人。她四十多岁,嫁给了一个售货员,有两个儿子。丈夫原先没失业,她还得做各种工作——餐馆服务员、清洁工、超市职员等等;现在丈夫失业了,呆在家里,什么也不干。两个儿子也不省事。其中一个当小偷,进了监狱;另一个念高中,因为数学不好,没法毕业,也找不到工作。

  “也就是说,家里的一切全靠她,”爱丽丝说,“幸亏她丈夫不酗酒,不然我都不敢想象她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

  “爱丽丝,”我插话说,“我对不起你。但请你相信,如果我们在一起,我一定承担我的义务。”

  “你别急呀——我只是有点担心。不过现在失业的人真多。”

  “不如中国的多,”我一笑,“中国流行下岗。”

  “失业麻烦极了!”爱丽丝脸色仍然严肃,“比方说,哈佛广场上有很多无家可归者,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无家可归吗?”

  我用心听着。

  “有人是因为吸毒或酗酒,也有人本来有工作,经济萧条的时候失业了,没钱交房租,就被赶了出来。”

  “如果不是吸毒或酗酒,只是失业,他们能再找到工作吗?”

  “找工作要面试,公司再跟你联系——他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公司怎么找他们?所以一旦无家可归,他们就很难再找到工作。没有工作,没钱租房子,就继续无家可归——这是个恶性循环。”

  “存款呢?如果有存款,就能先支持一段日子。”

  “存款不顶事。再说我们美国人通常没有存钱的习惯,买房子都是先住着再慢慢付钱。”

  “那么他们无家可归之后一般住哪儿呢?”

  “有的慈善机构为他们提供临时住处。不过这不是固定住所,一早他们会被赶出来,只好整天四处游荡。”

  爱丽丝的话让人沮丧。我们喝完咖啡往回走,又碰见那个卖零钱报的人。出于礼貌,我展开报纸读了起来。报纸上有一些无家可归者写的诗。

  “啊,上帝!幸运的先生——多么美丽的妻子!祝您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