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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巧计下广宁



  莹莹瑞雪从云空缓缓飘落,大地披上素白的银装。后金新都辽阳装点得粉雕玉琢,在祥和宁静中开始了新的一天。刚刚度过正月十五元宵佳节,过年的喜庆气氛还在街巷里回旋。家家户户门楣上的春联,屋檐下的红灯,还都簇新醒目,零星的鞭炮声还时而响在耳边。早起漫步在街头的皇太极,目睹这和平的情景,心头既感自豪却又涌起了几分失落。是啊,经过多年厮杀苦战,后金的事业终于有了长足发展,都城也从那村屯般小小的赫图阿拉,迁到了这赫赫名城辽阳。楚馆秦楼灯红酒绿,这歌舞繁华都是赫图阿拉所不曾有的。但是这里也没了赫图阿拉那古朴的温馨,那初创事业的激情。还有便是说不出的惆怅,离自己心上人范文娟愈来愈远了,他觉得这不只是路途上的距离,更重要的是心灵上的距离。他在扪心自问,难道为了后金一统天下的大业,就必须割舍自己与范文娟这份真挚的爱吗?

  范文程不知何时,已悄悄跟随在皇太极身后。他与皇太极早已超过了一般的主人与下属的关系,友谊与信赖是他二人关系的基石。范文程对皇太极的了解,就像熟悉自己一样:“四贝勒,莫不是又在为舍妹而伤感?”

  皇太极已不加避讳:“先生,实不相瞒,我时常感到对不住令妹,总是在心中暗暗自责。”

  “四贝勒大不必如此,”范文程娓娓劝道,“男女之情也是缘分使然,非人意愿所能左右。再者说,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以贝勒爷之文韬武略,理当为后金国建功立业创不世奇勋。四贝勒,千万莫忘令堂临终前的殷殷叮嘱啊!”

  这最后一句,恰似重锤敲在皇太极心头。母亲的遗愿,又在耳边响起,自己还当向汗王宝座挺进哪!他满含感激之情回望范文程:“多谢先生及时警示,还请指点下步迷津。”

  “四贝勒,尽管汗王对军事行动为保不露风声一直秘而不宣,但我已料定不日即将攻取广宁。战功向来是问鼎皇位的基石,昔年秦王李世民,即是战功赫赫,方得握有重兵而得登大宝的。在广宁之战中,贝勒爷还当继续冲杀在前,以在军民中、在汗王心目中建树高大的形象。”

  “先生所言,正合我意。”皇太极任凭雪花飘落面颊,仰望太虚,内心发出宏愿,为了安慰母亲的在天之灵,自己也要继承汗位入主中原。

  果然不出范文程所料,后金天命七年(公元1622年)正月十八日,努尔哈赤在新都辽阳誓师出兵,向大明王朝在辽海地区的最后一个重要堡垒广宁,发起了强大攻势。辽阳失守,使新登皇位的明熹宗受到极大震动。一时间满朝文武议论纷纷,大家七嘴八舌莫衷一是,都不知如何挽救败局。议来议去,逐渐认识到还是前经略大臣熊廷弼治军有方拒匪有道,在熊任职一年期间,后金未能向前挺进一步,看来还得请熊廷弼出山收拾残局挽狂澜于既倒。于是,明熹宗为熊廷弼彻底平反官复原职,亲自在太和殿召见。要他不忘皇祖昔年重用的厚恩,不记前嫌,看在君臣大义的分上,临危受命,安边攘贼。

  熊廷弼被解职赋闲后,一直关注着辽东战事,常为明将的失策无能而感伤,也为自己不能施展抱负而叹息。如今朝廷重新起用,说明自己的战略思想已得到朝野共识,自己正可再展宏图。他在御前发誓,要用三至五年时间收复失地,八至十年时间,彻底打败努尔哈赤。熊廷弼踌躇满志地前往关外上任,然而他过于乐观地估计了形势,前方的道路依然满是坎坷荆棘。

  按照大明兵部的安排,熊廷弼的经略衙门设在山海关,这对他来说明里是个关照,因为他可以不必去第一线战场,可以少却诸多风险。但内中缘由是,辽东巡抚王化贞意在独揽兵权,想让熊廷弼只是挂名经略。而熊廷弼既已临危受命,即欲有所作为。他怎甘在山海关做太平官,他只住了一晚歇马,即星夜奔赴广宁。对他的到来,王化贞自是不喜,而二人在用兵方略上也大相径庭,这就为大明广宁兵败埋下了种子。

  熊廷弼的主张是,在广宁集中马步大军,用以制慑后金主力,而在天津、登莱分置水军,等待时机进入后金南卫地区,山海关留置援军相机出击,称为“三方布置策”。王化贞则与之相反,他意部署诸将沿三岔河设营,依靠当地汉人中的反后金势力,依靠西北蒙古人的支持,依靠降将李永芳为内应,称之为“三依靠方略”。熊廷弼据理反对王化贞的意见,他指出,大军不宜分散到沿河各堡,这样分兵即是自弱,要重蹈沈阳之战为后金各个击破之覆辙。而李永芳深受努尔哈赤重用,眼下后金又节节胜利,断无复归之理。他提出必须征调到二十万大军后,再寻时机开战,目前只宜采取守势,即先保广宁以西不再失守,明军不再退缩。

  王化贞对熊廷弼的战略根本就不买账,他言道现下兵部已从宣化、大同、延安、宁夏、甘肃、保定诸镇,调来八万人马,加上广宁原有驻军,兵力已达十三万人,不当再给朝廷增加压力。且已发两百万两白银与西北蒙古诸部,若有战事,必会来援。户部所筹二十四万两饷银已于日前运抵广宁,刑部尚书建议购置的佛朗哥红衣大炮亦在演练中。我们不能畏敌如虎,应主动出击,尽快将努匪剿除,以上报皇恩,下安黎民。

  经略与巡抚意见不一,二人便分别将其上报朝廷。当时的朝政为阉党魏忠贤一伙把持,兵部也在他们的控制之下。这些人急欲借边关捷报巩固地位,未免急功近利,而王化贞又是他们同党,自然要排斥熊廷弼的主张。这一来,熊廷弼便又重陷上次的窘迫境地,广宁十三万大军,他名为经略,实则不能调动一兵一卒,是个光杆元帅。而王化贞则依仗朝中有人,越发趾高气扬,在派人与李永芳接触后,李永芳答应待八月十五前后,取努尔哈赤人头来献。其实这是李永芳受命麻痹明军,王化贞却信以为真,声称仲秋之夜可高枕无忧而听佳音。就在明军这种失策与无备的情况下,努尔哈赤举倾国之兵发起了进攻。

  正月十八上午十时,熊廷弼接到前方军情急报,立即派人召王化贞议事。然而传令的小校一脸无奈回来禀报说:“大帅,王大人犹在沉睡,手下不给通禀,如之奈何?”

  熊廷弼气得亲自去了巡抚衙门,连闯三门,直至王化贞卧室窗外,大声叱唤道:“王大人,后金军已打到门前,莫非要在梦中被俘不成?”

  王化贞勉强出来相见,满脸的不高兴:“熊大人官高位尊,却这般有失体统,就不怕下人耻笑吗?”

  “王大人,火烧眉毛了,还在高卧隆中,不觉得失职吗?”

  “好了,说吧,你想怎样?”

  “后金大军已至牛庄,西平堡、镇武堡,我军首当其冲,二堡若失,则广宁门户洞开。因之二堡必保,你我均为统帅,自当同上前线,以鼓舞士气。”熊廷弼不容王化贞置疑地问,“王大人选何处驾临?”

  王化贞仍不相信:“后金军真有这样大的胆量,努尔哈赤亲自前来送死,怕是所传不实吧?”

  “千真万确,军情岂能有讹。”

  “就算后金真有兵来,”王化贞还是坚持己见,“依本巡按看来,努酋不过虚张声势,未必敢真的进攻。”

  “王大人,如今不是争论的时候,敌大军已到鼻子底下。”按常规熊廷弼还是有权向王化贞发号施令的,“你究竟有无胆量去前线御敌,两处要隘你去镇守哪一处?”

  “身为朝廷大员,世受皇恩,有此千载难逢的报效机会,本巡按自然要去战场与努酋见个上下。”王化贞明白不上前线说不过去,但他更明白西平堡还在前沿:“熊大人既然要我挑选,我就在镇武堡督战。”

  熊廷弼岂能不知这是王化贞耍滑,但军情紧急,他无心与之计较:“就依王大人所说,你我立即出发,赶赴防地。我料西平堡必遭敌猛攻,若危急时,见我令旗,还请王大人火速出兵配合。”

  “这是自然,何消叮嘱。”王化贞还是坚持他的观点,“努酋或许不敢轻进,熊大人届时可亲自出面诱敌深入,待后金军深入我腹地后,我两堡精兵齐出,必能聚而歼之。”

  对这种毫无军事常识孩童般的梦语,熊廷弼只能嗤之以鼻,他在心中万分感叹地说,有如此昏庸之辈的巡按,大明不亡实无天理。

  二十日早晨,踏着满地冰雪,后金的先头部队到达辽河岸边。对岸的明军河防军约有两千人,统兵者是副将孙德功,一见后金军到来,未等敌人近前,他先自胆怯,对部下说:“敌军势大,河岸无险可守,若与敌战,徒遭败绩,本将军素来爱兵如子,我们不如撤回西平堡,保存实力,以利再战。”

  兵士们巴不得逃跑,这支河防部队即匆忙撤逃至二十里外的要塞西平堡,费尽心血修筑的河防工事,就这样拱手让与敌人。

  刚刚赶到西平堡的熊廷弼,对这种望风而逃的现象大为恼火,声色俱厉地要这两千军卒返回河岸防线:“孙德功,你真是丢尽了大明的脸面,与我立即夺回河岸!”

  西平堡总兵罗一贯知道孙德功是王化贞的内弟,不能不给留点面子,便说:“大人,业已撤回也就算了,亦可增加西平堡的防御力量。”

  “如此宽容,哪里还有军纪可言?”

  “现在赶他们回去,也是白白送死。后金大军即将来攻,莫如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熊廷弼想想也有道理,便传下号令:“孙德功身为副将,罪责难逃,重打八十军棍,以儆效尤。”

  孙德功见熊廷弼要动真格的,这才开口了:“大帅,纵然我有错,还请看在王化贞大人薄面,饶了末将这次。”

  熊廷弼听他抬出王化贞来,反倒更加有气:“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军法如山,决不宽贷。”

  孙德功眼珠转了几转:“熊大人,末将真要被打得皮开肉绽,还如何上阵杀敌。我情愿带兵重返战场,去迎头痛击来犯之敌。”

  “你,当真要出战?”熊廷弼感到突然。

  “末将宁可死在战场,也不愿身受军杖。”孙德功说得颇为慷慨。

  这一来,熊廷弼便无理由再打了:“好吧,许你重上前线。”

  孙德功带原班人马走了,罗一贯由不得叹气连声。

  熊廷弼问:“罗将军何以如此?”

  “只怕是孙德功逃之夭夭了。”

  “他,他敢戏弄本经略?”

  “不信,你我登上城头一看便知。”

  果然,战场在南,而孙德功领人马径直向北而去。

  熊廷弼大怒:“派人追他回城,加倍治罪。”

  “他不会听命再回西平堡了,显然他是去了镇武堡,到了王化贞大人麾下,熊大人就更奈何不得他了。”

  “我,我定要将他治罪!”

  “大人,犯不上同这种人治气,”罗一贯手指正北方向,“看,后金军已是逼近,我们还是全力迎敌吧!”

  代善为前锋的后金大军,约有两万兵力,向西平堡发起了强攻。盾车为先导,云梯随后,马军在最后面略阵。西平堡早在熊廷弼两年前为经略时,就已修筑得城池坚固,如今有身为经略的熊大人亲自督战,明军个个奋勇。红衣大炮也发挥了威力,后金军死伤累累。双方鏖战一昼夜,西平堡岿然不动。二十一日晨,努尔哈赤亲自组织兵力,向西平堡发起新一轮猛攻。战事愈加惨烈,西平堡北门曾几度易手,但是熊廷弼不顾生死参战,终将后金军击退。皇太极的两白旗人马也遭受历次战争以来最大的损失,一支冷箭将皇太极鼻尖划破,使得努尔哈赤好不后怕,下令停止进攻。

  范文程被请来问计,他询问了攻守战况后,立时有了主意:“战事不顺,这有何难?”

  “先生有妙计请快相告。”努尔哈赤急切想拿下西平堡,以振奋士气。

  “既然一时打不下,何妨放弃它。”

  “什么!”努尔哈赤没想到期待的妙计竟是这样一句话,“素闻先生可比汉之张良,原来不过如此,令人好不失望。”

  还是皇太极了解范文程:“先生请把话讲完。”

  “汗王,俗话说,老太太吃柿子拣软的捏。在下以为西平堡因为有熊廷弼坐镇,将士尽皆死战。我们何不暂且放下它,而改打镇武堡。那里的主帅王化贞刚愎自负,既贪大喜功,又胆怯怕死,相对好打。攻下镇武堡,我军士气高涨,西平堡退路断绝,可不战而下矣。”范文程从容地说个透彻。

  努尔哈赤呆呆无言。

  “父汗,您以为如何?”皇太极不见父亲表态,忍不住催问。

  努尔哈赤好像才认识范文程一般,上下打量一阵,由衷地发出赞叹:“皇太极谓先生才智过人,果然所言不虚。这番话犹如拨云见日,使本汗茅塞顿开。就依先生之言,兵发镇武堡。”

  熊廷弼、罗一贯不敢稍有疏忽,一大早便到城头上瞭望敌情。突然发现后金军正在从西平堡撤走,不免惊呼:“努匪这是意欲何为?”

  “大帅亲自坐镇,努酋屡攻不下,无奈只得撤军。”罗一贯现出胜利的微笑,“看起来,努尔哈赤并非不可战胜。”

  熊廷弼可没有罗一贯那样兴奋:“努酋大军来攻,断然不会无功而返,内中定有缘故。”

  “他总不能去打广宁吧?”罗一贯是否定的口吻。

  熊廷弼却被这一言提醒:“不好!努匪定是转而去攻镇武堡。”

  “这也倒好,让那里的守将刘渠也见识一下后金军的厉害,免得日后对我西平堡的胜仗不服气。”

  “咳,军情万分危急,你还在意气用事。”熊廷弼忧心忡忡,“王化贞在彼督战,只恐他胡乱用兵。”

  “那又当如何?”

  熊廷弼当机立断:“罗将军,留一半兵力与你镇守西平堡,我带半数人马,立刻去增援镇武堡。”

  罗一贯担心自己兵少,西平堡空虚万一有失。可是熊廷弼决策,他又不能不依从,两刻钟后,熊廷弼领兵出堡。

  此番后金军转攻镇武堡,努尔哈赤吸取了攻打西平堡的教训,不想再折锐气,改派皇太极为先锋,意在一鼓作气一战而胜。皇太极的两白旗人马,在西平堡小受挫折后都憋着一肚子气,进攻镇武堡,无不奋勇争先。所以行进神速,很快便推进到镇武堡近郊。

  王化贞认为这是歼敌的大好时机,即命总兵刘渠和孙德功率军倾巢而出。孙德功怯战,他主张将军队分为左右两翼,自领左翼兵马,而让刘渠的右翼先与后金军交锋,自己的人马部署在平阳桥一线观战。

  刘渠部明军奋勇搏杀,与后金军战得天昏地暗,双方一时难分上下。皇太极见状,留下镶白旗人马与刘渠激战,自带正白旗大军突入明军侧后,直向平阳桥的孙部明军扑去。两军方一交手,孙德功即被皇太极一斧震落手中刀,将他吓了个胆裂魂飞。孙德功哪管节制部队,拨马抢先逃跑。这还不算,他口中且狂叫不止:“败了!败了!”

  主帅败逃,部下哪还有恋战之心,全都蜂拥败退。刘渠与镶白旗的后金军交战,本已渐占上风,侧后的明军一退,他的部下顿时军心大乱,人人争相逃命,刘渠也就支持不住,被败军裹挟着退逃。岂料坐下马蹶倒,将他掀下马来。逃命的败兵谁还管他是统兵主帅,纷纷践踏而过,可叹堂堂总兵,转眼被碾为肉酱一般。皇太极乘胜追击,越过镇武堡,他几百精骑,竟大胆插入万余明军中奔袭。逃跑途中的孙德功,被皇太极伸手擒下马来掷于尘埃。

  孙德功跪倒叩头求情:“贝勒爷,千万饶小人狗命,没齿不望再造之恩,来世变犬马相报。”

  皇太极实在难以想象,大明朝的统兵大将竟是这等贪生怕死之辈,口中轻蔑地说:“像你这样的庸才,便活着又有何用?”

  “贝勒爷怎说无用,若非小人率先败逃,我朝大军何至于一败涂地。”孙德功为保活命,竟不知羞耻地说,“若蒙贝勒爷放生,愿在明军中为内应。”

  皇太极实难想象大明官员中竟有如此无耻之流,倒是有些哭笑不得:“好,好,放你一条狗命就是。”

  孙德功得了大赦令,磕一个响头,丧家犬般屁滚尿流去了。

  皇太极回马占领了镇武堡之后,只留少许人马镇守,即率两白旗精兵去攻打西平堡。

  后金大军在西平堡外已集结五万有余,而明朝守军约有三万。力量对比优劣已分,但明军系凭险据守,占有地利,再加上熊廷弼督战,士气相当高涨。努尔哈赤见合围业已形成,就要下令进攻。

  代善建议道:“父汗,何妨先礼而后兵。”

  “你意劝降?”

  “正是。”代善进一步说,“守敌强悍,城池坚固,前番久攻不下,再打定有较大死伤。莫如派李永芳将军现身说法规劝,或许有效,兵不血刃不战而胜岂不美哉!”

  努尔哈赤已对范文程信服,便转而动问:“先生以为可否?”

  “熊廷弼坐镇,十有八九是难如愿的。”范文程不想让代善心生忌恨,“当然也不妨一试,彼不识时务再攻亦不迟。”

  “也好,就请李将军走一遭。”努尔哈赤传下军令。

  李永芳奉命到北城下叫门:“上面听着,我是后金国汗王派来特使,要进城与熊大人相见,有要事相商,速去通禀。”

  少时,一名将军出现在城头上:“李永芳,熊大人何等身份,不会屈尊见你,有什么话对我罗一贯讲。”

  “罗将军,镇武堡业已失守,西平堡已被团团围困,为免生灵涂炭,奉劝你开城降顺。后金汗王,广纳贤明之士,定有封赏。”李永芳高声招抚。

  罗一贯连声冷笑:“李永芳,大明臣子个个忠臣良将,谁像你无耻事胡。适才间尔等已碰得头破血流,这西平堡就是努酋的坟墓!”

  “罗将军,实力悬殊,城破在所难免,千万莫呈一时之勇,身家性命要紧。”李永芳再加规劝,“还请三思。”

  “休再饶舌不止喋喋不休,要打就只管来,我已是恭候多时了。”罗一贯已不耐烦再说下去。

  “不听我良言相劝,那就休怪城破之际玉石俱焚了。”李永芳原本即无信心,掉转马头欲离去。

  “李将军且慢。”城头上又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李永芳回转身颇为惊愕:“你是熊大人?”

  “鄙人熊廷弼。”

  “熊大人有何见教?”

  “归顺之事可否商议?”熊廷弼索性直说,“就是说能否谈谈条件。”

  李永芳大为意外,熊廷弼怎会讲出这番话来。且不论其真伪,但听他有何话说:“熊大人请道其详。”

  “西平堡可以让给贵方,但须让出西门,保证我方军将及家属平安离开,且不得追击。”熊廷弼说,“否则宁可决一死战。”

  罗一贯一听便急了:“大人,我西平堡固若金汤,不能这样轻言放弃。”

  “你懂什么,如何战守,自有本经略做主。”熊廷弼训斥了罗一贯,再问李永芳,“李将军,贵方接受此条件否?”

  “熊大人,待我禀明汗王后即来回复。”李永芳策马回营。

  城头上,罗一贯显然不悦:“熊大人,我西平堡坚如磐石,凭什么拱手送人,你是朝廷的罪臣。”

  “罗将军,为大将者当审时度势,不可固执因循。西平堡不保已属必然,与其在此全军覆没,何不设法保存实力,也好增强广宁城的守卫,死保广宁。”

  “努匪他会让你轻易撤走?”罗一贯表示怀疑。

  “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熊廷弼道,“兵不厌诈,我们自有脱身之计。”

  “熊大人有何妙计?”

  “我料努酋亦势必将计就计,我们便再计上加计。”熊廷弼将方略低语告诉一番。

  罗一贯将信将疑:“也未见得是万全之策。”

  “情急之下,也只能如此了。”熊廷弼决心已定,“我决不能让几万军将全都葬身于此。”

  与此同时,后金一方也在为熊廷弼的条件而争论。

  范文程又被推上拿主张的位置,他同意皇太极的分析:“四贝勒所说甚为有理,熊廷弼定有阴谋。但窃以为,无论他是何居心,我方皆可答应其条件。因为这样一来,我方即可在旷野中歼敌,免得强攻城池造成较大伤亡。”

  皇太极表示赞赏:“先生所言极是。”

  努尔哈赤仍有疑虑:“只是不知熊廷弼如何动作,切莫被他钻了空子。”

  范文程略加思索:“在下以为,明军是声东击西,他要求让出西门,认为我方必在其他各门布以重兵。而我军则运动至西门外十里埋伏,待其到达聚而歼之。”

  “兵力如何分配?”努尔哈赤又问。

  “五万大军以四万埋伏,另一万分至东南北三门虚张声势即可。”范文程胸有成竹。

  后金方面议定,即刻重新部署兵力。很快,西门外的人马撤得一干二净,李永芳在城下呼叫,要明军即刻从西门退走。

  城内,熊廷弼已同罗一贯做好了准备。熊廷弼把领兵大将召来,这才将意图点明:“诸位将军,我料后金不会轻易放我军归广宁,说不定在远处设有埋伏。我军突围之策是,分三路齐出,让敌人顾此失彼,这样总会得以保存一定实力。西门外无兵,相对较易突破。以总兵祁秉忠将军领一万人马,出西门一路冲杀直奔广宁方向。罗一贯将军领兵一万,出东门突出后,绕道也赶赴广宁会合。本经略统带一万人马,从北门突围,最后也去广宁会师。”

  罗一贯为保熊廷弼安全,特意将自己麾下几员大将,如祖大寿、李秉诚、鲍承先、罗万言等,拨到熊廷弼帐下。一切安排妥当,以祁秉忠为首的明军,先行自西门突出。这一万明军声势也算浩大,开始时祁秉忠尚提心吊胆,及至行出四五里路也不见有后金军阻截,便渐渐放松下来。他催促队伍全速前进,以便及早赶到广宁,摆脱被伏击的危险。岂料,在行出十里后即陷入了后金军的包围圈。尽管明军顽强低抗,但在四倍后金军的层层包围下,经一个时辰的激战,明军全军覆没,祁秉忠阵亡。

  在祁秉忠出城后不过一刻钟,罗一贯与熊廷弼也分别从东门、北门杀出。后金军措手不及,加之明军在数量上的绝对优势,这两万明军几乎未受多少损失,便都突围成功。

  努尔哈赤在全歼了祁秉忠部明军后,熊廷弼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始知情况不对。经询问降卒得知,熊廷弼是三路突围。事已至此,返回西平堡已无必要,努尔哈赤传令,全军火速向广宁推进。

  行军途中,范文程对皇太极说:“四贝勒,此次未能生擒熊廷弼,乃我的过错,请向汗王请求对我严惩。”

  “先生哪里话来,此战未获全胜亦为大胜,至于熊廷弼,他躲过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眼下是急行军顾不上请罪之举,但我要将功折罪。”范文程献计,“贝勒爷可派马古达将军化装为溃散的明军小校,先行飞马混入广宁城中,要他设法找到孙德功,向其晓以利害,许以高官厚禄,令其在城内策应,使我军得以顺利破城。”“马将军会不会为他所害?”皇太极有些担心。

  范文程依然坚信自己的判断:“孙德功其人贝勒爷还不是领教过了?他断然不会放过这能立功的卖身良机。”

  皇太极一向对范文程深信不疑,便予依从:“就依先生之言。”

  马古达受命化装成明军小校,随败兵混进了广宁城。找寻到孙德功府邸,声言有机密事通报,得以与孙德功相见。

  烛光下孙德功正在独斟自饮,他口中啃着有名的广宁熏鸡,目光中满是疑惑地发问:“你是何人?有何见教?”

  马古达单刀直入:“在下乃后金国四贝勒皇太极身边近侍马古达,奉贝勒爷之命,特来拜会孙将军。”

  孙德功不觉放下了鸡腿站起身来:“原来是马将军,失敬失敬,但不知四贝勒有何吩咐?”

  “孙将军想必还记得对四贝勒的誓言。”

  “若有差遣,甘愿赴汤蹈火。”

  “好,”马古达说明来意,“四贝勒要将军为内应,袭破这广宁城。”“这……”

  “怎么!”马古达露出不满,“将军胆怯了?”

  “不,不,”孙德功说出自己的担心,“只有马将军一人配合吗?”

  马古达这才放下心来:“非也,我后金国大军明晨即可到达。”

  孙德功也觉心中有底了:“如此大事可成。”

  马古达又抛出诱饵:“孙将军,四贝勒特意让在下告知,事成之后,定然重加封赏。”

  “小人先给贝勒爷叩头谢恩了。”孙德功说着冲北跪拜在地,连磕三个响头。之后,叫来手下亲信,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次日天色刚刚微明,孙德功部下军将就已遍布全城,分别接管了府库钱粮。他和党羽在大街小巷高声喧嚷:“广宁城破了,快快逃命吧!”“为保活命,赶快剃发投降吧!”

  本已如惊弓之鸟的广宁官民,听到满城如此叫喊,谁还顾得分辨真伪,全城顿时大乱。人们争相涌出城门逃命,你推我挤哭喊连天。

  王化贞早起后与往常一样,到内书房犹自拿起文书在批阅。刚刚提起笔来,部下的参将江朝栋风风火火闯进房中。

  王化贞大怒:“大胆!不经通报擅自闯入,该当何罪?”

  “王大人,大事不好,后金军已经杀入城中,快些逃命吧!”

  王化贞不由得双腿发抖:“这,这,这便如何是好?”

  “末将保您出城。”江朝栋急切间牵来两匹骆驼,匆匆收拾了王化贞的金银细软,搭在一匹骆驼上,再将王化贞扶上另一匹骆驼,便向外面夺路而走。

  大门口,乱军们见主帅要逃,纷纷上前围住,有的发出质问,有的要抢驼背上的金银。有人干脆要将王化贞拖下来捆绑,并且举起了刀枪。

  江朝栋一见,厉声呵斥:“你们好大胆子,竟敢对王大人不恭,还不给我靠后!”他这一喊,有人胆怯地后退了,江朝栋趁机挥刀乱砍,为王化贞杀开一条血路。

  王化贞与少数随从逃到闾阳驿,恰遇熊廷弼自右屯来。王化贞禁不住放声大哭:“熊大人,你我收拾败残人马,死守宁远吧!”

  “一切都晚了!”熊廷弼长叹一声,“有负圣恩,空怀满腔抱负,你我难逃其咎,死罪是在所难免了!”

  “那,我们当如何?”王化贞已是六神无主。

  “为今之计,只有全力将百万百姓撤入山海关,保他们不葬身于努酋屠刀之下,也就算是我等亡羊补牢了。”

  路上,逃难的百姓哭爹叫娘,拥挤不堪,死者随处可见。熊廷弼让部下收拢百姓,发给饮食,少许有些秩序,引领着向关内方向急退。

  广宁城未逃的百姓,则家家焚香结彩,举着旗、伞,抬着大轿,吹着唢呐,出城一里去恭迎努尔哈赤进城。至此,大明王朝在辽东已是全军覆没,疆土尽失。山海关外围宁远城的争夺,已是势不可免。一场新的大战,即将在辽西大地上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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