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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轻取沈阳府



  城楼的碧瓦朱檐,在明丽的阳光下闪耀着炫目的色彩,几只麻雀在瓦楞上跳来跳去觅食,唧唧啾啾叫个不停。嘈杂喧闹的城市突然间沉寂下来,如果不是有那几只麻雀,这整个世界都如同死掉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熊廷弼的手上,他双手虔诚而又恭敬地捧着一柄绿鲨鱼皮鞘赤金吞口镶有珍珠宝石的上方宝剑。它是权力的象征,它犹如皇帝亲临,它说明持有者可以先斩后奏有诛杀大臣的权力。难怪熊廷弼一说“请出上方宝剑”,那不可一世的李如桢立时就双腿发软瘫在了地上。

  蝼蚁尚且贪生,为人谁不惜命,李如桢情知不妙,忙不迭地叩头求情:“熊大人,末将有负圣恩,万望法外容情,许我戴罪立功。若再有冒犯大人之处,任凭随意发落。”

  熊廷弼决心要整顿吏治,杀一儆百,他对李如桢的哀告根本不予理睬,郑重下达命令:“斩!”

  在李如桢的嘶嚎声中,旗牌官将他推到了一旁。旋即,托盘上摆着李如桢的人头送来呈验。自然,刘迂节、王文鼎也难逃一死。一名声威赫赫权倾一方的总兵,转瞬间就身首异处,做了刀下之鬼。在场者无不全身战栗,领教了熊廷弼的决心与魄力。

  只有刘国缙依然显得很轻松,而且他不忘安插亲信谋求私利:“熊大人,李如桢业已伏诛,他乃罪有应得。沈阳城关乎整个辽东安危,不可一时无主。下官看来王捷足以当此重任,就请熊大人册封他为总兵。下官可保兵部赞同,万岁自然也会恩准。”

  熊廷弼着实不再客气了:“刘大人,一方总兵,身系全城安危非同儿戏。你的属下王捷,在你身边充当清客幕僚或许尚可,这总兵岂是他当的!”

  “那么大人之意属谁?”

  熊廷弼未再与之纠缠,而是吩咐一声:“李怀信将军听令。”

  “末将在。”

  “命你即刻接任沈阳总兵。”

  “末将遵令。”

  刘国缙被当众抢白,心中很是不忿,便也撕破脸皮:“熊大人,你这可有安插亲信之嫌哪!”

  熊廷弼冷笑几声:“万岁许我先斩后奏,总兵以下随我升调,这是本官的分内职责。”

  刘国缙也报以冷笑:“可你莫忘,我是奉命监军,对你的行为有权随时奏报兵部与万岁。”

  “我一心为国,忠心事君,又何惧言官们搬弄是非。”熊廷弼根本不买账。

  刘国缙自我解嘲地说:“好,好,熊大人光明磊落,刘某人钦佩。”内心里咬牙切齿:“熊廷弼,咱们走着瞧。”

  自此,熊廷弼在辽东方打开了局面。一批贪官腐将被罢黜撤换,部队核实了人数,更换了装备,强化了训练,面貌焕然一新,战斗力大为增强。各处城防加固维修,防御能力明显加强。他的“坚守进逼之策”收到了显著效果,近一年时间,努尔哈赤对明战事无任何进展,只在原地徘徊不动,未能取得一座城池,可以说是熊廷弼有效地遏止了努尔哈赤的进攻态势。

  可是北京的万历皇帝却是不耐烦了,他年事已高,自知去日无多,急于要见到胜利成果。他对熊廷弼这种稳扎稳打的做法渐生不满,算计着国家一年花费了巨额军饷,却没有一次胜仗一点缴获一个战俘,更不要说他渴盼的生擒努尔哈赤献俘阙前的壮举。万历的心态被臣下看在眼里,刘国缙等便趁机将弹劾本章源源不断地送至万历的案头,他极尽造谣攻击之能事,甚至就连他所为招募辽人士兵逃亡大半的罪过都安在了熊廷弼身上,使得万历在熊廷弼受命前的许诺产生动摇。就在这种对熊廷弼极为不利的形势下,又发生了一场使熊廷弼丢官获罪的局部战争。

  公元1620年(明万历四十八年)5月,辽东大地春草青青,气候温暖日丽风和。皇太极不甘心被熊廷弼守势所阻,决心趁乍换春装将士精神抖擞的时节,去捅一下熊廷弼的马蜂窝。他将与范文程反复讨论深思熟虑的想法禀报努尔哈赤说:“父汗,熊廷弼坚守不战,致使年来我方未有斩获。依儿臣之见,不能由着他的战策,不能眼睁睁看着明军渐次强大,要设法寻机与之决战。”

  “道理不错,但这是我方一厢情愿,只怕熊廷弼不会应战。”努尔哈赤何尝不想尽快取得进展。

  皇太极说出他的想法:“我亲自带兵去攻打辽阳附近的蒲河,引诱熊廷弼出战。父汗则带五万精锐马军预先埋伏,只要熊廷弼出援蒲河,就将他包围全歼。”

  “但愿熊廷弼能够上当。”努尔哈赤觉得除此之外也没有打破僵局的更好办法。

  皇太极信心十足:“在他鼻子底下骚扰,我不信熊廷弼就能坐得住。”

  努尔哈赤五万马军先行出发,在辽阳至蒲河途中,恰有一片柳树毛子便于隐蔽,五万人马隐身其中。皇太极的五千人马,遂向蒲河发起了攻击。因为目的是要调出熊廷弼,所以攻势并不猛烈,只是给蒲河两千守军以较大压力。守将姚宗武立刻派飞骑往辽阳城内求援。

  熊廷弼与刘国缙共同接见了蒲河来使,详细询问军情:“后金军何人统率,共有多少兵力?”

  “禀大人,是皇太极带领,马军五千。”

  刘国缙一听眼中射出亮光:“好机会,我们出动两万马军,誓将匪股全歼,生擒皇太极就在今日。”

  “皇太极区区五千人马,就敢孤军深入,他也过于胆大包天了。”熊廷弼有所怀疑。

  “这不奇怪,”刘国缙自有看法,“皇太极近年来连战连捷,在我辽东腹地纵横驰骋从无敌手,难免骄狂。这也应了骄兵必败的古训,此番我们决不放过他。”熊廷弼还不放心,再问蒲河信使:“你们看得清楚,后金军可有后续人马?”“大人,只有皇太极一支敌军。”信使言道,“姚将军曾派出马探,前往几十里外哨探,也未再见后金一兵一卒。”

  刘国缙急不可待地:“千载难逢的良机,若能生擒活捉皇太极,万岁定能龙颜大悦。”

  熊廷弼犹豫:“以皇太极的精明,他会冒这样大的风险,到我眼皮子底下这辽阳城来刮旋风?总是让人难以相信。”

  刘国缙显出不满来:“大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若贪生怕死,我带两万人马出战,成功后功劳分你一半。”

  “刘大人言之差矣,为国家大将谁不想建功立业,然既为统帅,便要对全军将士负责。一旦中敌奸计,岂不上有负万岁与朝廷,下愧对百姓。”熊廷弼越想越觉得其中有鬼,“敌情不明,万不可轻举妄动。”

  刘国缙将桌案一拍:“熊大人,坐失战机你就是历史罪人,我要向万岁和兵部上表章奏明真相。”

  “你要学乌鸦嚼舌随你的便,”熊廷弼自认为有理,“好不容易才算整训出几万精兵,我不能将一年的心血轻易付之东流。”

  说话间,蒲河又接连派来三名告急求援者。

  刘国缙再次威逼,而且称呼也变得颇为不客气了:“熊廷弼,你拥兵自重,坐视蒲河危在旦夕而不发救兵,难道你与努尔哈赤是一个鼻孔出气吗?”

  “刘国缙,”熊廷弼也投桃报李直呼其名,“事情是明摆着的,以皇太极的实力,已完全可以拿下蒲河。而他则只攻不取,拉着架势等我援军,这难道不是有阴谋吗?”

  “熊廷弼,你再不出兵就是通敌!”刘国缙发出了最后通牒。

  然而熊廷弼已是下定决心不出兵,只是向蒲河方向派出了二十骑哨探,以了解和掌握战况。

  在蒲河前沿指挥战斗的皇太极,迟迟不见辽阳援兵出城,便不断加强对蒲河的攻击力度,但攻破防线后并不突入城内。埋伏中的努尔哈赤终于沉不住气了,他亲自策马来到蒲河前线,对皇太极说:“看来熊廷弼是明了我军作战意图,宁失蒲河也不会出兵了。”

  “父汗,再等等看如何?”

  “不必了,立即拿下蒲河。”努尔哈赤发出口谕,“要尽可能全歼蒲河守军,给熊廷弼一个下马威。”

  “父汗,儿臣以为熊廷弼死不出兵,我们倒可以做一篇文章。”皇太极说出他的计策。

  努尔哈赤听后沉吟少许:“明朝皇帝就是那样昏庸?他的臣子也都那样愚蠢?你的计很容易识破呀。”

  “父汗,越是简单明了的事情,越是容易让大明君臣上当。再说儿臣派往北京的细作业已探得消息,大明皇帝认为熊廷弼迄无进展,业已心生怨忌,不妨让儿臣试一试。”“好吧,”努尔哈赤点头了,“只是便宜了守将姚宗武,还让千余明军白拣了性命。”

  皇太极立即率队向蒲河城中突击,转瞬城破,守将姚宗武及部下一千二百余人被俘。皇太极找到文房四宝,书写了一封信,然后将姚宗武带来。

  姚宗武一见身材魁伟面容威严的皇太极,素常的敬畏更增几分,双腿也不由得抖动起来,全无大明战将的一丝骨气,身不由己跪倒在地:“贝勒爷,小人家中尚有七旬高堂,千万饶一条狗命啊!”

  皇太极心中暗暗发笑,所谓大明,竟用这般贪生怕死之辈,焉有不败之理。他趋前两步,伸手相搀:“姚将军请起,不必行此大礼。”

  姚宗武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也有些受宠若惊之感:“小人败军之将,贝勒爷如此厚爱实不敢当。”

  “姚将军有所不知,我自小笃信佛祖,一心向善,常思积聚阴德。虽说两军阵前疆场之上杀人难免,但有时机必行善事。”皇太极一口气说下去,“请姚将军带本部人马返回辽阳。”

  “当真?”

  “岂有戏言。”

  姚宗武还不相信有这等好事,疑惑地试探:“贝勒爷,那我可就走了?”

  “当然可以。”

  姚宗武整顿好手下败兵,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惟恐后金军突然间杀出来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已经走出城了,他才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皇太极飞马追出城来。

  姚宗武心说完了,他勒住马,说话声音都发颤了:“贝勒爷莫非又反悔了不成?”

  “姚将军你太小看我皇太极了,身为后金国堂堂贝勒王,哪有自食其言的道理。”皇太极递过一封信来,“今有一事相烦,请姚将军务必将此信亲手转交熊廷弼大人。”

  姚宗武伸手来接:“贝勒爷吩咐,敢不效劳。”

  皇太极并未立即交过:“还有一点,姚将军需保证不私拆偷看。”

  姚宗武便有些心下生疑,有何背人之事,这等神秘怕人,口中自是痛快答应:“何消贝勒爷叮嘱,这个我自晓得。”

  皇太极这才松手:“那就拜托了。”

  姚宗武手掐着信回转辽阳城,路上见信封得格外严实,心中愈发疑窦丛生,他想了想将信贴胸收好。

  蒲河失守,明朝折损七百余人。刘国缙将这一切全都归罪于熊廷弼,连夜书写弹劾熊廷弼的本章。正在秉烛疾书,姚宗武夤夜来访,讲述了被皇太极释放经过,并呈上了那封密信。

  刘国缙一听格外重视,立即拆开信从头细看叨念出声:熊廷弼将军台鉴,贵我双方秘密协议年余,彼此相安无事。我方恪守承诺,不再向沈阳、辽阳推进,将军得以向万历帝有所交待。今我轻骑寡兵袭扰蒲河,实非余及汗王本意,是为塞人眼目耳。将军重诺未出重兵,谨致谢忱。余亦诚信,将所俘姚宗武并军卒千余悉数放还。愿贵我一如既往,信守协议,三年不变……刘国缙看罢,连连发出冷笑:“难怪熊廷弼死活不肯出兵,难怪他年余来寸功未立,还侈谈遏止了努匪攻势,却原来他早与努匪私通,暗中做了交易,今番我定要他丢官罢职人头落地。”

  姚宗武也接言说:“家兄在京任吏科给事中,待末将附家信告之,要他配合大人上本,定将熊廷弼扳倒。”

  “你我联手,何愁大事不成。”刘国缙将皇太极的密信附在了表章之后,一起上奏。

  万历原本已对熊廷弼失去了耐心,刘国缙、姚宗武和言官联合起来非议,道他出关一年,漫无定画,荷戈之士,徒供挑氵睿,上方之剑,逞志作威,拥兵十万,不能斩将擒王,私下通敌,实为卖国。万历大怒,虽说通敌之款仅凭一纸书信难成定论,可一旦成真,岂不悔之晚矣。万历降旨,着熊廷弼缴还上方剑,递职回京,席藁待罪。

  熊廷弼能说什么呢?只有领旨谢恩。高兴的不只是刘国缙之流,努尔哈赤与皇太极闻讯当日即开怀畅饮。努尔哈赤更是发出感叹:“看来打败大明王朝不能只靠我们后金自身,还得靠大明朝自己打败他自己呀。”

  辽东百姓如闻晴天霹雳,在熊廷弼离开辽阳之日,万余人阻住马头不放行。然而百姓终归是左右不了皇帝的,壮志未酬的熊廷弼也只有徒叹英雄无用武之地。只是由于万历皇帝病重,才未及议罪,得以暂时活命。当年底,明神宗万历帝驾崩,光宗即位仅一个月便夭亡,随后便是熹宗荣登大宝。辽东乃军事要冲,不能长期无主,仓促之下遂委任“用兵非所长”的袁应泰为辽东经略。袁应泰一改熊廷弼严厉治边之道,大行宽厚之德。许多由熊廷弼费尽心血修建的防御设施,被袁应泰改为他用或干脆废弃,使得大明王朝在辽东的边防能力大幅下降。这不能不说是大明王朝为后金提供了一个进攻的良机,而努尔哈赤恰好及时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公元1261年(明天启元年)3月初,早春的脚步已踏青了苏克素护河两岸。万物抖落残冬的积雪,又都焕发了蓬勃的生机。皇太极意识到大战在即,在郊外飞马试射,他不愿让武艺荒疏,他明白要实现母亲辞世前的遗愿,必须要建树卓著的战功,而其保证与前提则是要有一身弓马娴熟的武艺。驰骋间不觉又来到了那片刚刚泛绿的柳林湾,那曾给他留下初恋温馨的农家小院,已是残破不堪断瓦颓墙。紧张的战事的确冲淡了许多他对范文娟的爱,然而这份爱是镌刻在心底,岁月永远不可能将它磨灭。他从范文程口中得知,范文娟在寺院潜心修道不与外界接触,奉劝皇太极不要搅乱妹妹的佛缘。皇太极明白在眼下父汗不可能答应纳范文娟为妃,自己且将这真挚的爱埋在心底,一待自己有朝一日主掌后金朝纲,那时再册封范文娟不迟。如今面对这留下几多甜蜜记忆的小院,皇太极感慨万千,无数思念与惆怅涌上心头,不觉默默吟诵起来:

  物是人非又经年,

  紫燕归来迷故园。

  铭心刻骨曾苦恋,

  誓海盟山总关连。

  金戈铁马思相见,

  青灯黄卷泪不干。

  他日得遂平生愿,

  霞披凤冠酬文娟。

  “好诗,好诗!”有人在身后发出赞叹。

  皇太极未回身便听出是范文程,扭头自嘲地说:“让先生见笑了。”

  范文程倒是情真意诚:“贝勒爷对舍妹情深意笃,连在下都深受感动,舍妹纵然此生不能为贝勒爷侍奉枕席,也算不虚一世了。”

  皇太极情意绵绵:“但愿能早日将文娟接出那苦寂的深山古刹。”

  “那要看舍妹她的造化。”

  皇太极收回思绪:“先生找到此处,怕是有什么急事吧?”

  “贝勒爷,得到一个消息,大明辽东经略袁应泰,为加强兵力,并拉拢蒙古人,正在招募蒙古人入伍从军。”

  “你一定是又有锦囊妙计了。”

  “在下记得贝勒爷的亲随马古达似乎会讲蒙古话。”

  “他虽为女真人,却自小在科尔沁蒙古部落长大,岂止会讲,而且能说得相当流利。”

  “这就好,”范文程脸上露出笑容,“大事可成矣。”

  “范先生又有何兴邦良策?”

  “贝勒爷,可派马古达趁此机会混入明军之中。”范文程道明他深思熟虑的计谋,“新招的蒙古兵,全被送到沈阳城协防,而汗王下一个夺取目标就是沈阳,马古达说不定就会派上大用场。”

  “范先生果然是深谋远虑呀!”皇太极自然渴望在沈阳之战中大有建树,这一来无疑是为他出人头地增加了砝码。

  “贝勒爷,而今大明皇帝接连驾崩,新君还顾不上辽东,而袁应泰又疏于防守,正我后金发展良机。当上奏汗王,请求出兵攻取沈阳。”范文程又献一策,“四贝勒建不世之功,正其时也。”

  “范先生真吾之子房也。”皇太极欣然接受,兵精粮足马肥人壮的皇太极,早已是两手发痒思战心切了。

  二人议定,正要返回赫图阿拉城,扈尔汉飞马寻来,要他们速去勤政殿议事。原来努尔哈赤也有了出兵打算,待五大臣与四大贝勒到齐,努尔哈赤言道:“熊廷弼在辽东年余,我方未有进展,幸喜皇太极用计,熊廷弼被贬。眼下袁应泰无能,春暖花开之际,正用兵之时。本汗决意攻取沈阳,精锐军马尽数出动,发誓不再无功而返。”

  皇太极与范文程相互交换一下眼色,与在座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努尔哈赤传令,立即准备好云梯、战车、板木、粮秣、船只,刻日出兵。

  皇太极回府后,叫来马古达面授机宜,马古达领命而去。

  三月十日,后金发倾国之兵,沿浑河水陆并进而下,直逼沈阳城。十二日,大军抵达沈阳城外数里。后金士气高涨,众将皆要求一鼓作气攻占沈阳。努尔哈赤此番颇为慎重,他道大军初战不可折失锐气,沈阳二总兵贺世雄与尤世功都以忠勇著称,不可轻敌,需先探虚实。

  自后金在辽东崛起,大明王朝即将沈阳视为阻止努尔哈赤进攻的坚强堡垒。把沈阳、辽阳与广宁定为必保的城市,并严令新任贺、尤二总兵,人在城在,要与沈阳共存亡。贺世雄为确保沈阳万无一失,重新加宽、疏浚了护城河,并在河外加挖了三道堑壕,沟壕之间广掘陷阱,井底插上尖桩,井上以秫秸遮盖掩上浮土。可以说是层层防线,固若金汤。努尔哈赤为探虚实,派大将费英东带两千马军到城下挑战。贺世雄与尤世功二人在城头上观看,见后金军不多,贺世雄便说:“尤将军,待我领兵出城,挫挫努酋的锐气,为我军发个利市。”

  尤世功反对:“我以为不可,努匪大军十万之众,少许兵力来攻定有阴谋,我们只全力守城便是。”

  “区区两千人马便如此嚣张,不去应敌,岂不叫努匪耻笑。”贺世雄仍是意在出击。

  城外,费英东及部下高声叫骂不绝:“贺世雄、尤世功,名为总兵实为缩头乌龟,不敢出战,算什么大将!”

  贺世雄忍受不住:“努匪听着,看你贺爷爷出城收拾你们。”

  尤世功急阻:“贺将军不可出战。”

  “终不成你怕死我也怕死!”贺世雄上马就要点齐五千马军开关出战。

  尤世功撂下脸来:“贺将军,你无权点兵!”

  “怎么,你是总兵,难道我不是总兵?”

  “经略袁大人要我们守城,未令我等出战。轻敌出战,万一招致城池有失,这罪责谁能担待得起?”

  城外仍在叫骂连声:“贺世雄、尤世功,一对缩头乌龟,都躲到老娘们裤裆里去了!”

  贺世雄英雄一世,哪受得了这个,他怒冲冲瞪着尤世功:“你不让我带兵出战,我带家丁出城和后金努匪决一雌雄!”

  很快,贺世雄集合了一千多家丁,放下吊桥出城向费英东队列冲杀过去。费英东拍马迎战,大约十数回合,不敌贺世雄败下阵去。努尔哈赤的原意是要费英东诈败,而实际上费英东还真不是贺世雄的对手。费英东败出一里路远近,皇太极、代善等率军从四面合围上来。贺世雄一见要身陷重围,回马便走,代善横枪阻拦,被贺世雄画戟一挑,险些跌下马来。皇太极抡斧向前,也只是勉强接战了三五回合。幸喜是贺世雄突围心切,无心恋战,不然真是无人可敌。贺世雄损折了大约二三百人马,得以返回城中。

  努尔哈赤获悉明将贺世雄如此英勇,觉得再诱敌出战,一者明将未必再上当,二者要胜贺世雄也要大费周折,莫不如干脆攻城。遂决定于三月十三日辰时,对沈阳城发起全面攻击。

  皇太极回到自家大营,对范文程说:“先生,明日就将攻城,也不知马古达这张牌是否可用?”

  “四贝勒放心,马古达的信鸽业已放归传来信息,他已在沈阳城蒙古人军中立足,我们按约定射三支火箭进城,马将军自会按时接应。”

  “好吧,信号火箭由你去发射。”

  “四贝勒明日只管向汗王要来东门的攻城权便大功告成,以免功劳落入他人囊中。”

  次日天明,用过早饭,后金军披甲上阵,从四面同时对沈阳发起猛攻。皇太极指挥正白旗人马,个个踊跃争先。他们取土垫壕,在陷阱上架起木板,到城脚下树起云梯。明军的抵抗极其顽强,火炮连连发射,后来炮已过热,装上火药即喷。后金军死伤数百,但攻势毫不减弱。尤世功一见炮火难以奏效,后金军源源涌到城下,亲自带精兵出城,向城脚下的后金军发起反攻。皇太极发现自家人马纷纷伤亡倒地,便不避箭矢催马提斧冲上,与手下诸将一起,将尤世功团团围住。尤世功力敌后金四将,仍是不显畏惧。

  城下和城上全都杀得难解难分,后金军的云梯不时被守城明军掀翻,爬上城头的后金军将,也在城头数倍明军的夹攻下非死即伤。双方处于胶着状态,后金的进攻一时难以得手。

  突然,城头上发生了骚乱。原来是马古达用重金收买了几十个蒙古兵,他们在城头上发作起来。明军万没想到同伙会窝里反,措手不及,被杀死二十余人。攻城的后金军又趁机爬上一些,马古达已腾出手来,挥刀砍断了吊桥绳索,吊桥轰隆一声重重落下,后金军如开闸之水通过吊桥攻到城下。正勉力同四将交战的尤世功不觉走神,皇太极趁机一斧将他的坐下马砍倒,尤世功被摔落马下。哪容他再起身,四将刀斧齐下,可叹堂堂总兵,转眼尸骨零乱。城内,马古达已带人奔至城门洞,砍倒守城兵丁,轰隆隆打开了城门。皇太极金斧高举,率先冲入沈阳城。

  防守南门的贺世雄,闻说东城已破,料知沈阳城已是难保,当机立断开城突围。攻城的后金军潮水般涌上来,贺世雄杀了一层又一层,也不能突出城门半步。贺世雄情知这里冲不出,不敢再恋战。拍马回头又向西门突去,意欲从西门杀出。进攻西门的后金军是由莽古尔泰统领,他与贺世雄方一交手即知不敌。手下众将齐上,仍不能遏止贺世雄的冲击。贺世雄急于脱身,已是杀红眼,凡是拦挡者,无不被他斩落马下。莽古尔泰已知无人可以抵御,遂命众人散开,而令弓箭手乱箭齐发。由于明军争相逃命,无人以盾牌保护主帅。这位有万夫不当神威的大将军,竟然身中十四箭惨死在西门里。

  应该说沈阳的明军是较为英勇的,在南门、西门、东门已相继失守的情况下,在两位总兵皆已阵亡之后,北门的明军在副将带领下,仍在与后金军激战,且无一肯投降。

  镇守辽阳的辽东经略袁应泰,在后金军出动后即已接到军情报告,因为沈阳得失关系重大,会直接影响到他的声誉和军民的信心。为确保沈阳万无一失,他派总兵童仲揆为主帅,总兵陈策为副帅,率领川浙两省兵马一万人驰援沈阳。援军行至浑河岸边,探马来报说沈阳业已失陷。

  副帅陈策闻报即欲班师:“沈阳既失,我军前行已属无益,理当还师辽阳再作定夺。”

  童仲揆尚在犹豫:“探马所报万一有误,该如何向经略大人交待,袁大人要我军与沈阳守军对后金军形成夹击态势,且又曾言及,会有后续大军继至,誓将重创努匪。”

  “童帅之言差矣,”陈策去意已决,“沈阳失落,守军定已被歼,我军已成孤军深入之势,若不尽快班师,必为后金军所困。彼众我寡,彼强我弱,我军不能再让后金吃掉。”

  游击将军周敦吉表示反对:“陈副帅之言不妥,我辈奉命前来救沈,焉能未见敌面即行逃遁?”

  参将张名世也有异议:“努尔哈赤亦人也,非三头六臂之神,我大明众将又怕他何来?”

  秦邦屏、戚金等将领,也纷纷决心打败后金,可说是士气高涨,皆欲同努尔哈赤大军决战。

  基于此,童仲揆不能不主战了:“众将有此勇气,何愁战而不胜?沈阳已失,往救已不现实。莫如以逸待劳。请周、秦二位将军领川兵三千,渡河以桥北为营,本帅自领浙军在桥南策应。待后金兵到,予以迎头痛击。”

  周敦吉与秦邦屏领命,带兵渡河扎营。未及结好营盘,后金军在代善统率下已呐喊着杀到。明军只得放弃结营持兵器接战。周、秦二将,并参将吴文杰,守备雷安民皆上马身先士卒。周敦吉激励士气说:“努匪蛮夷之辈有何惧哉,我川兵向无败绩,今日且叫后金知道厉害,一定要打出我川人的威风!”

  三千军将,齐声应答,犹如雷霆:“冲锋陷阵,一马当先,誓让努匪,尸横遍野!”

  后金军是马步各五千人,在数量上居绝对优势。他们决意趁明军立足未稳猛攻,以期一战而胜。代善将手一挥,两千马军在前,恰似平地卷起风暴一般冲向明军阵地。按以往交战经验,明军面对这气势,自是不战先乱争相逃命,后金军只需在后追杀便是。可是此番明营岿然不动,也不移动迎战。当后金军冲杀到只有半箭地之际,明军万箭齐发,真如骤雨相仿。后金军登时人仰马翻,倒下二三百骑。代善仍想一鼓作气获胜,继续擂鼓催战,马军不顾死伤依旧驰骋向前。但明军的箭矢益发密集,后金马军转眼间又有几百人中箭倒下。代善从未遇到过明军这样顽强的抗击,见两千马军已损失近半,急忙下令鸣金。

  明军获得第一个回合的胜利,士气大振斗志高涨。周敦吉抓紧时间重新组织队伍,准备迎击后金的第二次进攻。

  代善总结了失利经验,改变了进攻战术。不以马军冲杀,而是将两百辆盾车为前导,稳步向前推进。一辆盾车就是一面流动的巨大盾牌,这一来明军的弓箭就失去了作用。约四千精兵在盾车后逐步接近了明军,周敦吉见状,下令自己的一千马军勇猛地杀出。在盾车间游动穿插,与后金步军展开搏杀。这一仗显然又是明军占了上风,步军不及马军快速灵活,不等后金马军增援上来,步军已是大半死伤。两战下来,后金军业已战死近三千人。

  努尔哈赤闻报恼上心头,萨尔浒大战何等规模,后金将士几无死伤,这股明军是何方神圣,竟然如此难缠。他驱马亲至皇太极军中,要他这个一向不愿放上战场的爱子去扭转战局。

  皇太极奉命带正白旗五千马军猛冲上去,果然是常胜之师,生力之军,其势如虹。明军经两战后已是疲惫,数量上又居劣势,周敦吉期待着桥南的浙军增援又空怀企盼。交战一刻钟后终于不支,纷纷死伤倒地。有的明军意欲过河逃往南岸,桥被后金军占据,涉水在河中尽为乱箭射杀。周敦吉、秦邦屏两员主将,及参将吴文杰、守备雷安民等尽皆壮烈战死。半个时辰内,三千川军全军覆没。

  皇太极正欲乘胜追击,杀向桥南的浙军大营。努尔哈赤飞骑来至,要皇太极不得冒险轻进,因为有探马报说,又有大批明军来援,前锋已至距此不过五里路的白塔堡。为了弄清敌情,努尔哈赤命令小将雅松带两百精骑前往哨探。

  辽东经略袁应泰深知沈阳得失事关全局,决心在此战中获胜以重振明军雄风及士气。为此,在派出川浙援军后,他又传令奉集堡总兵李秉诚,武靖营总兵朱万良,以及游击将军姜弼率三万大军跟进增援。若是这三万军马疾进,说不定就与川军周敦吉等会师大败后金军。可是李秉诚小心翼翼,不敢全速前进,致使战机贻误。当此危急时刻,李秉诚还是缓缓进军,未能立即与浙军会合,而是派出一千骑兵为前锋试探着前进。

  雅松的两百后金骑兵,与明军一千马军迎头相遇。雅松见明军队伍齐整,兵力远远超过自己,先自胆怯,未敢接战,掉头即逃。明军见此,鸣放鸟枪弩箭在后紧追,雅松的人马损折半数始得逃归。

  努尔哈赤一见雅松的狼狈相不由大怒,就要亲自领兵迎敌。皇太极赶紧拦住父汗,自己一马当先向追过来的明军杀去。两军相遇,但见斧光闪处,明军纷纷落马,方才还得意的明军,转眼间被杀得四散奔逃。皇太极杀得性起,策马飞驰,直追到白塔堡明军大营。由于他的马快,回头看,跟上来的不过四十余骑。他在高处张望,可见明军正在结营布阵。他想若等大队人马赶到,明军做好准备,势必要有较大损失。皇太极回身略一观望,身后的人马增至百骑左右。他将巨斧一挥,呐喊着向明营冲去。身后的将校见四贝勒如此英勇,哪还有人怕死,无不紧跟其后杀向明营。

  李秉诚等立足未稳,没想到后金军会来冲营。未及放箭拦截,皇太极等已杀到近前。李秉诚举枪上去刚一交手,即被皇太极一斧劈来,手中枪如秫秸般脱手飞出。皇太极飞马再取朱万良,这位总兵哪敢接战,拨马便逃。姜弼更是不敢迎其锋,也避而远之。这样,皇太极百十骑,在三万明军大营中如入无人之境。正追杀间,代善与岳托率后续大军来到,投入冲杀,直追出四十余里。明军愈发溃不成军,死伤累累达三千余众。努尔哈赤继后来到,惟恐爱子有失,急派飞马传令收兵,将皇太极等召回。

  皇太极顾不得喘息,即向父汗请战,要求趁明军援兵未与浙军会合,立即击溃桥南明军大营。努尔哈赤疼爱皇太极,知他连续作战过于辛苦,命岳托去打头阵。岂料浙军更胜川军,他们不用弓箭,每人一杆六尺长的竹竿枪,一把腰刀。远则用枪挑,近则使刀劈。而且他们俱身穿厚棉甲,端的是刀箭不入。岳托头阵即告失利,损折数百人。第二阵代善一万大军进攻,意在一举全胜。但浙军拼死抵抗,又将后金军杀伤一千余,代善再遭败绩。

  皇太极吸取两次失利的教训,三打浙军大营时,不再以马军冲击,而是以战车为先导,横冲直撞突入明营。然后将浙军分割包围起来,使其各不能相顾。然浙军无一人投降,个个死战。此时如李秉诚的三万大军杀来增援,那么战局发展就难预料。可惜可叹的是三万明军援兵,再也不敢与后金军交战,只顾收拢残兵观望。这样不论浙军如何顽强抵抗,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后金军,终将这七千浙军全歼。但后金军竟未能生擒一名降卒,凡负伤的浙军无不自刎于战场。这是后金与明开战以来,明军从未有过的壮烈,使努尔哈赤亦万分感叹,

  至此,大明与后金在沈阳的大战,以后金的全胜而告结束。那么,明朝在辽东的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堡垒辽阳,就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双方争夺的下一个目标。一场关系到大明王朝在辽东生死存亡的大战,已经奏响了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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