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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熊廷弼经辽



  高粱还不到一人高,玉米稀稀零零像秃头上少许的几根毛发,谷子趴在地上直不起腰身,杂草在田垄间抢地盘似的疯长,田鼠从脚下不时大摇大摆走过,有的干脆无视人马声喧,自顾悬起上身,合拢双爪膜拜着太阳。八月的田野,本该是色彩斑斓丰收在望,可如今却是满目荒凉。这就是明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夏季,大明兵部侍郎熊廷弼踏上辽东他的新任辖区时看到的景象。

  骄阳当顶,黄土官道在青纱帐中蜿蜒。没有一丝儿风,上千人的车马队伍都无精打采。骑乘在高头战马上的熊廷弼,也被炎炎烈日与如蒸的大地,灼烤得有些昏昏然。前面是个村庄,他向跟随在身后的旗牌官吩咐一声:“晓谕全队,进村歇息片刻再行赶路。”

  此处距离熊廷弼的任所辽阳尚有百里之遥,这处较大的村庄集云堡,约有八百户人家四千口人。进入堡门,明显感觉到分外冷清。以往熙熙攘攘的街市,而今行人寥寥。只有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在街头倘佯流连。见到熊廷弼的官仪,也都是表情木然,既不惊惧,亦不回避。旗牌官想为主人找一处宽敞洁净的院落休息,可是走了半条街竟是家家人去屋空。好不容易遇见两个行人,旗牌官问话也不回答,背包携伞行色匆匆。

  熊廷弼见状亲身上前:“二位,这偌大村镇,缘何冷冷清清,莫非发生了什么变故不成?”

  其中的老年人很是不耐烦:“闪开,谁有闲心听你絮叨,我还要赶路呢!”

  “大胆!”旗牌官训斥说,“区区草民竟敢对熊大人如此无礼,分明是不想活了。”

  “熊大人!”青年人是个手艺人,说时满腹怨气,“什么狗屁大人,全都是害民大草包!”

  旗牌官听他当面羞辱上司,伸手扯住他的衣领:“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当今万岁钦派总管辽东军事的兵部侍郎熊大人,你竟然这般放肆!还不快跪下叩头认罪。”手艺人一使劲挣开,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数落起来:“兵部侍郎是个什么官,想必是很大了,今天就是皇帝老子来,我也是这样。你们这些人就知道冲老百姓耍威风,有本事把努尔哈赤打败呀!”

  旗牌官气得拔出腰刀:“待我打发你上路。”

  熊廷弼阻止旗牌官:“不要难为,让他说下去。”

  手艺人显然是极度伤心:“朝廷,让我们交粮纳税,养兵奉官,理当保护百姓过安生日子。可你们,女真人兵马还没到,你们就望风而逃,丢下百姓不顾。我们手无寸铁,只能任凭后金军屠掠,女人不能保全贞节,男人不能保护妻女,金银牛羊都被抢走,百姓哪里还有活路,我们不跑又能怎样!你们这些为官为将的,还有脸跟我们装横!”

  不等熊廷弼开口,他身后一人早已按捺不住火气,抢着发话了:“这刁民也忒不知天高地厚了!王将军来呀,将他拿下!”说话者可非等闲之辈,他乃兵部主事刘国缙,是朝廷派来参赞军机的,实际就是监督和钳制熊廷弼的。

  王将军名唤王捷,是刘国缙从京城带来的亲信,在军中充任裨将之职。主子有令,他当然不敢怠慢,上前就将手艺人捆绑起来。手艺人不服,被王捷上下一顿拳脚,打了个乌眼青,而且口鼻淌血。

  熊廷弼喝叫一声:“住手!”

  王捷看看刘国缙,不见主子反对,便对那手艺人照打不误。

  熊廷弼的副将李怀信看不下去了,一则他不满王捷竟然无视熊大人的命令,二则他觉得不该对百姓如此,上前扯住王捷,连拉带推将王捷弄开:“王将军,熊大人有命令,你该不是耳聋吧?”

  王捷又将目光投向刘国缙:“我是刘大人部下,只听刘大人的。”

  “你,好大胆子,竟然藐视熊大人!”李怀信也注视起熊廷弼,但熊大人似乎并不在意。

  刘国缙脸上毫无表情,也未置可否。

  熊廷弼跳下马,亲自为手艺人解开绳索,并深深一躬:“老乡,让你受了委屈,熊某为你赔礼了。”

  气傲的手艺人几乎被打懵了,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那年长者是手艺人的师傅,见熊廷弼如此,感到难以置信:“你真的是京城来的兵部大员?”

  旗牌官接答:“这还有假,这就是万岁钦点经略辽东军事奉有上方宝剑的熊廷弼大人。”

  老者拉手艺人赶紧跪下:“熊大人,小徒年轻气盛,适才多有冒犯,请大人重重责罚。”

  “老人家快快请起。”熊廷弼将他师徒搀扶起来,“不知者不怪罪,何况你们所说不差,句句在理啊。”

  “大人,你是这样认为?”老者以为听错了。

  “老人家,努匪洗劫,地方官不能保境安民,百姓流离失所,心生怨忿口出怨言,亦在情理之中,本官不会怪罪你师徒二人。”

  “熊大人,你真是清官哪!”老者又要屈膝。

  熊廷弼伸手扶住:“老人家,当今万岁是圣明之君,决心荡平努匪之患,本官定当不负圣望。”

  “大人,能将努尔哈赤打败?”

  “只要将士用命,百姓相助,我堂堂大明泱泱汉室,剿灭区区女真还不是易如反掌。”

  老人频频点头:“大人说得是,他努尔哈赤满打满算有多少人,我大明拥有四海九州百姓千千万万,一人啐上一口,也能将努匪淹死,怎么就会打不过他们呢?这下好了,有大人领军,百姓们就有指望了。”

  “请老人家转告众乡亲,只管安心经商务农,不要再背井离乡逃离了。”

  刘国缙在一旁嗤之以鼻,认为一个堂堂朝廷大员与这芸芸百姓说这些话无异对牛弹琴。

  但是,熊廷弼经略辽东的消息,由百姓一传十,十传百,还是迅速地传遍了辽东。人们对大明王朝又寄托了新的希望,开始安定下来,外逃的人明显减少了。

  熊廷弼进驻辽阳后,征调的各路兵马陆续来到。当时,后金不时派出小股部队到沈阳一带骚扰,显然是将沈阳视为下一个夺取的目标。

  熊廷弼为确保沈阳万无一失,召来刘国缙商议说:“刘大人,沈阳安危关乎整个辽东,也直接关乎你我的声誉。据传总兵李如桢整日酗酒赌牌玩女人,全不以城防为重,需去那里检查校正。我在辽阳不得分身,还请刘大人辛苦一遭,务必整顿好沈阳的防务。”

  刘国缙一向是作威作福之人,便有意推辞:“这等小事,何需我亲自出马,便派一员属将前往即可。”

  “刘大人,那李总兵权倾一方,部将去怕是难以服之,只有刘大人方可将其震慑。”

  刘国缙不好再拒绝,又一想正好借此机会结交地方官将,收拢亲信,而且少不了收取好处,归来时自是车载囊流,也就应承下来:“既是熊大人分派,在下就遵命而行。”

  回到住处,王捷闻讯赶来相见。刘国缙高兴地说:“你来得正好,收拾打点一下,明日随我巡视沈阳军务。”

  王捷眨眨眼睛问:“大人当真应承了?”

  “岂能有假。”

  “大人,万万使不得呀!”

  “这却为何?”

  “会有性命之忧啊!”

  刘国缙收敛起笑容:“开什么玩笑?”

  “大人有所不知,沈阳附近经常有后金精锐马军出没,而且是努酋军内最为能征惯战的皇太极统率。大人难保不与皇太极遭遇,我们哪里是皇太极对手,只会身家性命不保哇!”

  刘国缙一听,一时间竟呆住了,他对皇太极亦早有耳闻。虽说他爱财,但更惜命:“这,这便如何是好?”

  “大人辞了这个差事也就是了。”

  “我已当面应允,怎好再去反悔?”刘国缙不住叹气,“怪我考虑不周,如今是骑虎难下了。”

  “这有何难,小人略施一计,管叫大人免却这趟险差。”

  “你计将安出?”

  “大人只称突患急病便了。”

  “这倒也是个办法。”

  “明日一早末将即去禀告熊廷弼,大人躺在床上蒙被大睡即可,就是皇帝老子,他也奈何不了病人。”

  刘国缙言带赞赏:“想不到你还有些心计。只要忠心待我,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次日一早,熊廷弼闻报,来到刘国缙住处,见刘国缙在床上身蒙大被,关切地问:“刘大人昨日还好好的,为何说病即病呢?”

  刘国缙故意装得哼哼唧唧地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嘛,全身疼痛,头晕眼花,站都站不稳哪,沈阳是去不成了。”

  王捷在一旁帮腔:“熊大人另派他人吧。”

  熊廷弼对王捷已有疑心,感觉到是王捷从中搞了名堂:“王将军既如此说,就请你往沈阳走一趟吧。”

  王捷万万没想到熊廷弼使出这着杀手锏,他哪肯冒这个风险:“熊大人,末将人微言轻,李如桢总兵那里,我不好使啊!”

  “你是奉命巡视,他焉敢不尊。”

  “使不得,无论如何使不得。”王捷连连打躬作揖,“熊大人谅情,千万另选高官前往。”

  “违抗军令,可是杀头之罪。”

  王捷是铁了心不去:“熊大人爱兵如子,对末将也是体恤有加,决不会那样不讲情面。”

  刘国缙也说话了:“熊大人,王捷确实不适合,大人若不急,待下官病体稍好再领命。如急,还是另派一人相宜。”

  熊廷弼不想同刘国缙搞僵:“好吧,为万岁效力,不敢稍有怠慢,我就改派阎鸣泰将军巡视沈阳。”

  当熊廷弼向阎鸣泰分派差事后,这位还算正派的副将也现出胆怯之意:“大人,皇太极铁骑在沈阳城外出没无常,末将怕不是他的对手。”

  熊廷弼不能不气:“你们身为朝廷大将,缘何个个畏敌如虎,尚未交手焉知不能大败敌军?”阎鸣泰情知不去要受惩治,便提出条件:“后金军骁勇不可轻视,请大人与末将一万马军同行。”

  “什么,一万!”熊廷弼真的动怒了,“我这辽阳城总共不过一万人马,难道要留下一座空城吗?”

  “那至少也要五千马军,末将方敢前往。”

  熊廷弼想,若部下全如刘国缙、王捷、阎鸣泰之流,自己还能经略辽东吗?他决心不再让步:“给你一千马军,刻日出发,不得有误,若再说三道四,军法不容。”

  阎鸣泰无奈,带了一千马军往沈阳去了。

  因为阎鸣泰走时即信心不足,所以熊廷弼对此一直放心不下,不免深感兵力不足,想想阎鸣泰请求或许有些道理,若是大军在握,多派些人马总是好些。熊廷弼离京时,万历许诺的十八万精兵,迟迟不能按数如期到达,这使熊廷弼甚为焦虑,因为这将直接影响他的整个战略部署。这日他正在府中书写奏折,请求万历皇帝督促兵部尽快调兵。

  旗牌官匆匆来报:“大人,阎鸣泰将军转回,在户外候令。”

  熊廷弼就有些生疑,这样快即归,莫非在沈阳碰了李如桢的钉子,当即传话:“让他进见。”

  阎鸣泰进得厅来即伏跪在地号啕大哭。

  熊廷弼甚为不满:“堂堂大将,如女人一般,成何体统!”

  阎鸣泰还是哭泣不休。

  熊廷弼重重一跺脚:“住口吧,快将军情禀明。”

  阎鸣泰收住哭声:“大人当初不听末将之言,而今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末将的一千人马,在距沈阳十里的虎皮驿,遭皇太极后金军伏击,全军覆没啊,只末将一人得以生还。”

  “你,你,你还有脸回来见我!”

  “大人,皇太极两万之众,并非末将无能,便大人亲去,一千人马也不是对手呀。”

  熊廷弼本欲责罚,想想阎鸣泰所说亦不无道理,便生气地一挥手:“你且下去,听候发落。”

  刘国缙刚好来到,见阎鸣泰的狼狈相,暗暗庆幸自己未曾前往。他心中幸灾乐祸,口中劝道:“大人不必烦恼,只怪我军兵力不足,待兵马齐备之后,定要努尔哈赤知道厉害。”

  熊廷弼不由得叹气:“兵部调兵,缘何就这般拖拉!”

  “大人不曾在兵部长久为官,怎知内中难处,下官看万岁答应的十八万兵马,怕是一年两载也难以到齐。”刘国缙借机抛出自己拨打许久的一个算盘,“依下官之见,莫如就地招兵。”

  “就地?从百姓中募军?”

  “正是,用辽人保辽,可保将士用命,他们保卫自己的家乡,定会拼死作战。”刘国缙进一步说,“其实这类似屯垦,堪称是一举数得。”

  “兵员焉能保证?”

  “饥民遍地,多为青壮之人,招募五万人不在话下。”

  熊廷弼对刘国缙的提议有些拿不准,但眼下兵力奇缺,便含糊应承下来:“好吧,刘大人且试一试。”

  “那所需军饷就向府库支取了。”

  熊廷弼想了想有所保留:“且先支取一万人的兵饷,如若应募跃,再视人数增拨。”

  刘国缙转转眼珠:“遵命。”

  于是,刘国缙全力投入募军之中,亲信王捷成为他的助手。辽东各地明朝控制区的大街小巷,到处张贴了招兵告示。大批流离失所的饥民、乞丐,抱着混碗饭吃的态度,纷纷报名入伍。刘国缙将每人二两白银的军饷,减为一两,足足克扣去一半。各级官员纷纷效仿,层层剥皮,到新兵手上的钱已是所剩无几。由于只是为捞钱,身体检查干脆形同虚设,很多满身癞疮的讨饭人,也成了新兵的一员。至于年过六旬的老者,十五六岁的少年,疾病缠身的病秧子,也都进了新兵营。王捷为中饱私囊,还指使人大造假花名册吃空饷,十人一伍的建制,往往仅有六七人。总之,刘国缙这招募辽人新军的创举,可说是一塌糊涂。

  金风渐起,雁阵排空,田野不知不觉间肃杀枯黄。继而朔风凛冽,冰雪铺地,辽东的节令进入了寒冬。熊廷弼检查沈阳防务的想法一直未能实现,此事始终萦绕在心头,派不出合适的人选,他决定亲自走一遭。为了一旦遭遇后金军时不致出现意外,他决定带五千马军同行。刘国缙招募的两万新兵也有数月之久了,应该训练得可以上阵了,熊廷弼便去了新兵营,意欲从中挑选两千兵马,也让这些新兵历练一下。

  熊廷弼要带新兵的消息传来,新兵营里立时引发了骚动。这些人原本就是抱着混饭吃的心理投军的,如今获悉要与皇太极作战,纷纷逃走开溜。王捷陪刘国缙在城里吃花酒,待他天明归来时,原本就不足一万七千人的队伍,仅存七千余人了。

  王捷赶紧将刘国缙找来:“大人,这该如何是好?”

  “慌什么!”刘国缙见王捷惊慌失措的样子,自己虽说心中忐忑,但竭力显出临危不乱的大将风度,“逃跑又不是我们赶走的,你怕者何来?”

  “熊大人发火该怎样应对?”

  “到时有我为你做主就是。”

  话未落音,熊廷弼业已进门。显然他已知晓新兵逃走之事,双眉拧成疙瘩,脸色阴沉难看:“王将军,集合你的两万新兵让本帅过目。”

  王捷费了好大周折,将新兵连哄带劝弄到校场上,点点人数还不到五千人了,而且一个个东倒西歪,全没个站相。

  “王将军,这就是你花费国家大量军饷,训练出的两万新兵?”熊廷弼发怒了,“说,你从中贪污了多少银两?”

  “大人,末将怎敢。”王捷打定主意不承认。

  刘国缙又来打圆场:“熊大人,原指望招辽人保辽东,谁料他们这样贪生怕死,此事全怪下官考虑不周。不过事已至此,我们以后不再招募辽人就是。”

  熊廷弼亦无可奈何,因为他知道刘国缙是兵部信得过的人,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熊廷弼另点了五千马军上路,并带了刘国缙、王捷同行。他二人大概是感到有愧,没敢拒绝,便随军出发了。

  说来也怪,熊廷弼的大队人马做好了与皇太极交战的准备,皇太极的后金军却没有出现。到了虎皮驿,离沈阳城还有十里,熊廷弼灵机一动,命副将李怀信、旗牌官与自己换上商人服装,先行一步入城。同时吩咐刘国缙,大军暂在虎皮驿驻扎,两刻钟后方许入城。

  沈阳总兵李如桢,是前辽东总兵李成梁堂侄,也就是李如柏之弟。因为这层关系,自恃家族对大明王朝有功,所以李如桢在沈阳作威作福。熊廷弼经略辽东进驻辽阳后,他一直没去晋见述职,对熊廷弼发来的公函,他也置之不理,照旧我行我素。这不,熊廷弼带兵来沈阳巡视的消息业已传来,他也知晓就在这一两日内熊廷弼就将到达,但他依然在总兵大衙宴饮不休。

  李如桢已有七分醉意,副将刘迂节劝道:“大人,今日这酒喝了足有一个时辰了,也该休息了。大人是否准备一下,熊大帅说不定就要到达。”

  “他来不来,能把我怎么样?”李如桢反倒要在下属面前显示自己的权威,“这酒不但还要喝,再将九岁红与我找来唱上一曲。”

  九岁红是九岁登台一曲唱红,如今正值二八芳龄,出落得容貌端庄,身段袅娜,满沈阳城的达官贵人无不争相讨好,以求一睹红颜,大有趋之若鹜之势。当然,沈阳的最高军事首脑相邀,她是不敢怠慢的。乘轿急速赶来,稍作妆扮,即调丝弦,启朱唇,开檀口。端的是清音婉转,声遏行云:

  雪染红梅,

  慵卧香闺。

  凭它朔风吹,

  牙床佳人且睡。

  瑞脑熏罗帏,

  玉体拥锦被,

  鬓云掩香腮,

  懒起画蛾眉。

  架上鹦鹉休滴泪,

  负心郎君心已灰。

  且自顾敞开心扉,

  任狂蜂浪蝶频追。

  叹春光一去不归,

  便颠鸾倒凤如醉。

  只要是欢娱常随,

  羡什么皇后贵妃。

  这貌似风雅实则低俗的唱词,显然很合李如桢的胃口,喜得他前仰后合:“好,很好,甚合吾意,看赏!”

  下人送上锦绫彩缎,黄金白银,九岁红叩谢收受。

  李如桢以手相招:“来,过来,陪总兵吃几杯。”

  九岁红看看满堂文官武将,现出几分羞怯:“李大将军,这,只怕不妥。”

  “怕什么,这沈阳城天老大我老二,谁敢说个不字?”李如桢有些急切地,“快来!”

  九岁红其实是卖关子吊胃口,好说歹说不肯顺顺当当过去,惹得李如桢性起,离座像老鹰抓小鸡一般将她抱起来蹾到了自己身边。

  熊廷弼三人到了总兵府向内就闯,门军横枪挡住去路:“大胆,这是总兵府,你们不要命了!”

  熊廷弼早就获悉李如桢对富商格外垂青,今日就是要验证一下:“怎么,大将军不要我们的孝顺了?”

  “你是来给大将军送礼的?”“正是。”

  门军见熊廷弼身后的随从捧着一个描金小木箱,十分的精致,想必是盛满了珠宝,他哪敢将送上门的财神赶走,嘻皮笑脸地说:“这个,小的总要通禀一下啊,要不大将军会怪罪的。”

  熊廷弼明白了门军的意思,向旗牌官努努嘴。旗牌官会意,掏出一锭白银递上:“喝杯茶吧。”

  门军喜笑颜开地揣起来:“多谢了,各位,大将军正在厅堂里宴饮,只管去那里便是。”

  熊廷弼等进入大厅,一眼望见李如桢抱着九岁红正在调笑。九岁红的下贱,李如桢的肉麻,以及在场官员的无耻,都令熊廷弼忍无可忍,他怒喝一声:“我大明国的文臣武将同僚们,你们可知世间尚有‘羞耻’二字!”

  可是,由于众人全都沉浸在忘乎所以的狂热气氛中,竟无人注意熊廷弼的到来,也未理会熊廷弼的发怒,依旧是笑闹不止。

  李如桢等人麻木到这种程度,熊廷弼更是怒气不息:“你们都给我住口吧,这还像个样子吗!”

  这次九岁红听到了看见了,她欲从李如桢怀中挣脱出来:“大将军,快放手,有人来了。”

  李如桢打量一眼见是几个商人,将九岁红抱得愈紧,并且照旧在九岁红身上又掐又摸:“关他们屁事。”

  九岁红被抓摸得咯咯咯笑个不停。

  这贱气十足的笑声,令熊廷弼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他狠狠一跺脚,用尽全力喊一声:“别笑了!”

  这一下在场者全都听到了,人们在惊愕的同时,全都停止了说话与动作,一时间整个厅堂鸦雀无声。

  李如桢用白眼珠看看熊廷弼:“你管得倒挺宽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干什么吃的!”

  “大胆!”李怀信斥责说,“知道是谁在你面前吗?竟敢如此无礼!”

  “不就是来我这地盘经商的买卖人吗,快将厚礼呈上,滚出厅堂,让你有利可图。若再胡言乱语,非将尔押入大牢!”

  “李将军,兵部侍郎熊大人到,还不速速跪迎。”李怀信为熊廷弼亮明了身份。

  “什么!熊大人,”李如桢先是一惊,继而仰脸大笑起来,“熊大人会是他这种德性?你别逗了,想要少交贡礼也犯不上拉大旗做虎皮呀!”

  “李如桢,你真是发昏了,难道熊大人这是微服私访你还看不出?”李怀信再次厉声告知。

  刘迂节一旁看出了苗头,附在李如桢耳边提醒:“大将军,有道是来者不善,谁敢平白无故冒充熊大人哪!”

  李如桢细一琢磨,觉得此言有理。他不由推开九岁红,说话声音低了几度:“你说是熊大人,有何为证?”

  旗牌官打开那描金木箱,亮出一方金印:“御赐印信在此,众官员还不跪迎,更待何时?”

  李如桢看得真切,金印千真万确,原以为那木箱中是贡奉的珠宝,想不到熊廷弼搞了这么一手。他与在座的文武官员呼拉拉一片跪倒:“恭迎熊大人。”

  熊廷弼居中落座,心中怒气未消,也未让众人起身,劈头便训:“李如桢,你知罪吗?”

  李如桢心说这下算是完了,但他不肯乖乖就范:“启禀大帅,末将不知身犯何罪?”

  “你身为总兵,不思防务,终日酗酒狎妓,勒索商贾,使得军备废弛,还敢侈谈无罪?”

  “熊大人莫信传言。”

  “今日之事,乃我亲眼得见,你还想抵赖吗?”

  “这,这不过是下官偶尔为之。”李如桢仍是竭力狡辩,“大人切莫拿这一回当百回。”

  “李如桢,若非我化装来访,你更会铁嘴钢牙否认了。”熊廷弼对他这种死不认账的做法愈发反感,“沈阳关乎辽东安危,像你这样只知享乐的总兵,怎堪托付重任?”

  李如桢听出话音于他不利,急切地抢过话来:“熊大人,末将不服,说我不行,沈阳城不是被我治理得固若金汤?饮酒听唱对于一位大将来说皆是小事,行与不行要战场上见。”

  熊廷弼未及对李如桢做出处置,刘国缙与王捷已是神色惊慌地闯来。熊廷弼疑虑地问:“为何如此慌张?”

  “大人,我们与后金军在虎皮驿遭遇,因大人有令要我等随后入城,故而我们未与交战即退入城内。”

  “后金军兵力多寡?”

  “俱是马军,至少有万骑。”

  “何人统率?”

  “皇太极。”

  在场诸人无不现出惊慌神色,大有谈虎色变之意。

  熊廷弼看着李如桢:“李总兵适才言道行不行战场上见,刚好后金匪众侵入沈阳城下,你即刻带兵出战,若打败皇太极,非但不究你的罪行,还会重重地记功犒赏。”

  李如桢哪有同皇太极对阵的胆量,立刻推搪说:“小小皇太极,何需我堂堂总兵出战,正所谓杀鸡焉用宰牛刀,只我部将出城却敌足矣。”

  “李将军分明是惧怕皇太极。”熊廷弼直言揭短。

  李如桢是打定主意不出战:“大人此言差矣,我是沈阳总兵,这里的战守事宜我有权做主。”

  熊廷弼不无讽刺道:“本帅倒要看看你如何做主。”

  李如桢当场吩咐:“刘迂节、王文鼎二位将军。”

  刘、王二人软绵绵地答应一声:“末将在。”

  “你二人统领五千马军出战,务必痛歼后金匪军。”

  王文鼎当时腿就软了:“大将军,末将家有古稀老母,无人膝前尽孝,万望另派能征惯战之将。”

  刘迂节也不愿上战场:“大将军,末将平日里对您忠心耿耿,这种差事怎能点到末将头上。”

  熊廷弼不由得连声冷笑。

  李如桢感到大丢面子,厉声再次下令:“这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是看重和信任你二人,别人想要这立功机会还得不到呢。休再谦让,立刻出战!”

  刘迂节、王文鼎勉强领兵出城,熊廷弼和李如桢等到城楼上观战。但见明军距离后金军还有一里路之遥,也就是说刚刚见到敌人影子,就鼓噪着掉头往回逃跑。刘迂节、王文鼎二人乘马,更是跑在士卒的前面,抢先通过吊桥逃回城中。身后的兵将,无不丢盔弃甲,可称是溃不成军。所幸皇太极因无父汗率军攻城的军令,而是引军退走了。熊廷弼真不敢想象,如果他不带兵来此,就这样的兵将,能否守得住沈阳城。

  这一阵的亲见亲历,使熊廷弼已是忍无可忍。他不待转回总兵府,就在城楼上将刘迂节、王文鼎上了绑绳,也不再多说,将手一挥:“斩!”

  李如桢不相信这是真的:“大人,该不是说笑话吓唬一下他们两人吧?”

  “军中岂有戏言。”熊廷弼也不看他一眼,再次下令,“杀!”

  旗牌官就要将刘、王二人推走,二人连呼:“熊大人饶命啊!”“李总兵大将军,救命啊!”

  刘迂节本是李如桢亲信,再说真要杀了二将,李如桢觉得自己就算栽了,以后这总兵就没法当了。他上前拦住旗牌官:“你且住,这是沈阳城,是我的地盘,随便杀我的部下,没那么容易!”

  旗牌官可是不买他的账:“李总兵,别忘了你是受熊大人节制的总兵。”

  “我不管是谁,就是皇帝老子来,这里也是我为大。”李如桢背对熊廷弼,话是说给熊廷弼听,他似要抗衡到底。

  熊廷弼已不屑于同他争辩,只一句话,就将李如桢吓了个胆裂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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