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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萨尔浒血战



  公元1618年的北京是个少雪而又干冷的冬天,紫禁城似乎也失去了往日那紫气升腾金碧辉煌的光彩,变得灰秃秃的缺少生气。成群的麻雀在琉璃瓦上跳来跳去,好像这里的主人已奈何不得它们。乾清宫里的龙椅上,明神宗万历皇帝有些气力不支地斜靠着,面对下跪在眼前的新任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杨镐,正在面授机宜:“努酋攻掠抚顺,辽左覆军殒将,建州势焰益张,朕心甚为不安,今委卿经略辽东,势必一战荡平努患,解朕左股之忧。”

  “万岁钦点,臣自当以死效命。然据臣所知,建州努酋经营几十载,已成气候,兵精粮足,骁勇善战,不可等闲视之。”杨镐叩首说,“惟愿万岁足兵足饷,以足够优势对敌,方可确保一战而胜。”

  万历皇帝方要开言,又有边报送上,见标有“急”字,他命秉笔太监当时念奏。秉笔太监操着公鸭嗓念道:“建州贼酋努尔哈赤之子皇太极,近日又率部匪连陷抚安、三岔儿、白家冲三堡,后又入鸦鹘关,侵陷清河城,守城副总兵邹储贤及三千将士死义。一堵墙、碱场堡二城官民弃城而逃,后金匪不战而下,拆其城,掠走粮食财物……”

  万历帝挥手打断太监的念诵,询问杨镐:“这个皇太极是何许人也,竟然这般厉害?”

  “禀万岁,他乃努酋第八子,现为主政之四贝勒,正当血气方刚,勇而多智。日后继努酋汗位者,惟他与代善也。”

  “如此猖狂,殊为可恨,杨卿此番务将其与努酋一并生擒,献俘阙前,方慰朕心。”

  “臣定当全力以赴为之。”杨镐关心的事尚未得到答复,便再次强调,“臣在前线,不能及时面君,足兵足饷还望万岁做主。”

  “杨卿只管放心,朕对此已做周密安排。”万历帝这次确实下了决心,“朕已严令兵部,调集十万精兵,百员大将,三百万两饷银,并赐卿上方宝剑,对属下官员可先斩后奏。”

  这样优厚的条件,大大出于杨镐的意外,他叩首谢恩:“万岁龙恩浩荡,臣便粉身碎骨也难报皇恩之万一。”

  “哪个要你粉身碎骨,朕要你早奏凯歌。”

  “为臣一定不负圣望。”杨镐是充满信心的。

  陛见结束,杨镐到了兵部,与给事中敲定细节后,他的信心就更加增强了。钦定将辽东总兵李如柏划归他管辖,还选派号称“杜太师”的大将杜松参战,这位陕西榆林人出身的山海关总兵,向为常胜将军声名赫赫。还有与杜松齐名的大将刘铤,号称“刘大刀”,曾在云南、四川为将多年,并曾率军赴朝鲜平定倭寇之乱。新任辽东巡抚周永春,也是文武兼备的精明官吏,能与杨镐很好地配合,是个少有的忠臣良将。

  所调十万兵马,从宣化、大同、山西各征用万人,从延安、宁夏、甘肃、固原各选六千,山东登州三营,南京水陆二营,天津蓟镇,也分别挑选精兵,其中包括水军。除此之外,为确保全胜,还从朝鲜征调一万人马,女真叶赫部也出两千军马助战。

  为保足饷,兵部请拨库银,但万历皇帝惜钱,不肯动用库银一分。先借用马价、大工钱五十万两,显然不敷所用。无奈户部按田亩加捐以充辽饷,每亩九厘共合五百二十万两。至于兵器,工部倾其库存所有,盔甲、大小佛郎机、大将军虎蹲炮、三眼枪、鸟铳、火箭等,悉数运往辽东。上上下下对此战的重视可说是空前的,大明朝廷为保自己的统治,可说是竭尽了全力。

  公元1619年2月21日,杨镐统率的十万大军在沈阳誓师。出征前杀乌牛白马祭天,大将刘铤宰牛,只听乌牛惨叫声良久不绝,杨镐不悦地发问:“何故迟迟不能将牛宰杀?”

  刘铤有些尴尬:“这战刀久未磨砺,难免迟钝,末将正在用力。”又经几番锯割,牛喉始断。

  杨镐心下未免犯嘀咕,如此祭天,其兆只恐不祥。他沉下脸来斥责说:“这样战刀,杀牛尚且难断其首,焉能上阵杀敌!”

  辽东总兵李如柏开释道:“元帅无需忧心,此现象纯属偶然,想我十万大军出剿努酋草寇,定可一战成功。”

  山海关总兵杜松未免嗤之以鼻:“李总兵似乎过于乐观了,据我所知,后金匪众骁勇善战,且又据有利地势,我军实实不可轻敌。”

  李如柏立即反唇相讥:“杜大人未战先怯,长敌人志气,灭我军威风,分明是怕死贪生。”

  “你!”杜松气得发抖,“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又云骄兵必败,你是拿朝廷大事做儿戏。”

  李如柏发出冷笑,对杨镐说:“大帅,怯战之人不可使之为将,可留后方看管给养军需。”

  杜松也对杨镐说:“大帅,为确保此战必胜,末将以为不可轻易进兵。”

  刘铤亦发表见解:“赫图阿拉位群山之中,地势凶险,用兵理当慎之又慎。”

  杨镐见反对即刻出兵者要占上风,不容别人再讲,先将态度表明:“朝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有再敢妄言不出战者,即请上方宝剑侍候。”说罢,将万历赐予的上方剑高悬于堂上。

  人们望着那有先斩后奏之权的上方剑都噤口无言了,但杨镐看得出刘铤、杜松等大将内心中是不服气的,难免心存隐忧。大战之前,多员大将无必胜信念,这仗还能打胜吗?杨镐身为统帅,自然不便当众说出担心,他深知大战前夕,不能影响士气,便故作信心十足的神态,传下分兵军令。

  用兵策略是北路军由总兵马林总领,开原兵备道潘宗颜监军,庆云游击将军窦永澄督率叶赫女真部两千人马助战。由开原出三岔口北进。西路军由山海关总兵杜松统辖,保定总兵王宣副之,兵备副使张铨监军,由沈阳出抚顺西进。南路军由辽东总兵李如柏为首,兵备参议阎鸣泰监军,推官郑之范为副,由清河出鸦鹘关南进。东路军由总兵刘铤率领,海盖兵备副使康应乾监军,同知黄宗周副之,由宽甸出凉马佃东进。朝鲜军一万,由该国都元帅姜弘立,副元帅金景瑞统辖,大明国镇江都司乔一奇监军,在刘铤兵马之后跟进,以为策应。杨镐在布置进军同时,并未忘记防御。他深知辽阳为东线重地,一旦有失,全局震动,为防后金军万一偷袭,特派辽东都司张承基配合辽阳总兵官秉忠守卫,又令总兵李光荣驻守广宁,严防后金军分兵来攻,并专任管屯都司王绍勋为运粮官,总管督运各路大军的粮草。杨镐的进兵方略,也得到了大明国兵部的首肯,认为这是一个万无一失必胜无疑的计划。

  可是,明军出师即觉不利。誓师之后,正待出发,天降鹅毛大雪,部队难以行进。杨镐明白兵贵神速的道理,怎奈路途难行。一直延迟到二十五日,大军方得出动,而此时后金的哨探,早已将大明国的进军分兵路线探得一清二楚,明军进兵的突然性及隐蔽性荡然无存,后金君臣可以从容商讨迎战之策。

  明国十万大军压境,对于弹丸之地的后金国来说,形势是极为严峻的。努尔哈赤家族,确实面临着生死的考验。三月初一,努尔哈赤与四大贝勒、五大臣等齐聚勤政堂商讨破敌之策。此前的二月二十八,杨镐派信使致函,声称明军四十七万将于三月十五月明之夜,会师于赫图阿拉城下,要努尔哈赤识时务而投降。二十九日晚,后金哨探即探得大明军手举灯笼火把夜出抚顺关。二月三十,哨探又报明军已进入栋鄂一带。明军已是步步逼近,努尔哈赤神色庄重地用目光巡视大家一遍:“如何迎战,请各陈高见。”他言罢又接了一句,“今天务必要定下战守之法,再不能议而不决,因为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众人未及开口,扈尔汉闯入禀报最新军情:“大汗,哨探刚刚探得,清河一路发现大队明军,步骑混杂,超过万人。”

  “这,明军便是四路进攻了。”代善苦脸愁眉,“我们如今已是四面受敌顾此失彼了。”

  阿敏也感到形势紧迫:“明军在长驱直入,我们再不能犹豫不决了,应立即分兵四路拒敌。”

  莽古尔泰也是相同观点:“分兵时兵力投入应略有不同,南路明军最为猖獗,应多加五千人马在南路。”

  努尔哈赤总是重视皇太极的意见:“王儿,你为何还不开口?”

  “父汗,儿臣意见与兄长们相左,只恐不合时宜。”

  努尔哈赤鼓励:“但说无妨。”

  “遵父汗之命。”皇太极说道,“目前我八旗大军,总计为六万人,与敌人相比,在数量上稍居劣势。”

  “不是稍居,而是绝对劣势。”代善含有讥讽之意地提醒,“明军是四十七万,数量为我军八倍。”

  “我看未必。”

  “依你看来,明军兵力几何?”

  “声称四十七万,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皇太极觉得有必要将此说清,以增强己方信心,“昔年曹魏鏖兵赤壁,号称八十三万大军,实则十八万人。据探报分析,明军当在十万上下。”

  努尔哈赤不觉点头:“有理。杨镐意在气势上压住我军,故意张扬军力,实则是色厉而内荏也。”

  汗王表态了,代善不好再争论,阿敏则言道:“明军便十万,亦大大超过我军,岂可轻视?”

  “我意并非轻视,只是不能张敌气焰。”皇太极再谈用兵方略,“而且我不赞成分兵,我军原本兵力有限,更当集中使用。”

  努尔哈赤显然很感兴趣,鼓励道:“你说下去。”皇太极伸出右手:“我六万兵力,如四路拒敌则过于分散,哪一路也不能形成打击力量。如握成拳头,则可狠狠敲痛敌人。”

  代善轻蔑地问:“你说哪路该打,哪路不该打?”

  “杜松率领的西路军实力最强。擒贼擒王,如先将其击溃,即可起到震慑所有明军的作用。”

  莽古尔泰问道:“南路敌军出动最早,已过鸦鹘关,离我都城最近,理应分兵抗拒。”

  努尔哈赤的想法与皇太极已趋于一致:“南路我军已有五百防御,会战杜松的兵力不能减少。”

  阿敏提醒说:“东路敌军刘铤部兵力过万,且有朝鲜军一万随后跟进,至少亦应分兵一万抵御。”

  皇太极出语惊人:“此路地势狭险,明军各路相互观望,哪一路也不敢冒进,我方二百兵力把守要塞,足以阻滞敌军数日,不必分兵。”

  “你以二百拒两万,该不是开玩笑吧!”代善提出质疑,“一旦敌军冒死疾进,直抵赫图阿拉,岂不断我后路?”

  “明军地势不熟,决不敢轻进。”皇太极坚持己见,“如再分兵,则难保全歼杜松一路明军。”

  努尔哈赤坚决支持皇太极的观点:“王儿言之有理,明军对我实行分兵合击,我则反其道而行之,即合兵分击。”

  “不论明军几路来,我军只一路去。”皇太极再加阐明,“我们打败他这一路,再打另一路。”努尔哈赤一锤定音,所有部众均要按令行事。至此,对明作战的方略算正式确定。

  三月一日,皇太极、代善领兵往抚顺关方向迎敌。进至太兰岗附近,探马报知前方二十里即将与杜松大军遭遇。

  代善的副将达尔汉便有些畏缩不前,对代善说:“大贝勒,我军应立即停止前进,在此设伏,以逸待劳,消灭明军。”

  代善表示赞同:“甚好,出其不意,打明军一个伏击。”

  皇太极反对:“不妥,我们行踪,明军不会不知,况且此处地形开阔,不利设伏。”

  代善不悦地问:“你说怎样为宜?直冲过去,与明军打遭遇战吗?”

  皇太极早已胸有成竹:“我们当全速前进,渡过界凡河,抢占吉林崖。”

  “为何必须如此?”代善未说出口的话用意是明白无误的,难道只有你皇太极正确?

  皇太极解释说:“界凡山上有我方四百民夫,他们在山上取石筑城。手无寸铁,若明军先至,必遭杀戮。我军先到,四百民夫即是我方有生力量,我们不能让明军占先。”

  五大臣之一的额尔都极力赞成:“四贝勒所言甚佳,四百民夫是我女真骨肉,不能置之不管。”

  皇太极也不再等代善同意,便下达命令:“全速前进,抢占吉林崖。”

  后金军先头部队,在皇太极带领下,以奔跑的速度向前冲去。

  杜松的西路军共约两万人队列整肃地前进,军威浩浩,杀气腾腾。几日来未有敌情,来到界凡河方与后金军相遇。他在现场查看了地理图后,再次实践杨镐的分兵合击战术。命令总兵王宣分一万人马去攻打萨尔浒山,自带一万人马夺取吉林崖。但皇太极领一千兵马抢先占据了吉林崖有利地形,并当即发放武器武装了四百民夫。一千四百兵力居高临下,将杜松的第一轮进攻狠狠打退,崖下留下了明军数十具尸体。

  努尔哈赤获悉前方已与明军交战,与费英东商议如何使用兵力。

  阿敏主张:“明军分兵,两处各有万余兵力,我军四旗兵往增吉林崖,另四旗增援萨尔浒山。”

  费英东表示同意:“也惟有如此。”

  努尔哈赤未免迟疑,一时难以决断。

  随军的范文程言道:“我军合兵分击之策诚为上策。用兵何必平分秋色,吉林崖有四贝勒一千四百人镇守,我料杜松一时难以攻破。而王宣一方虽说也是一万兵力,但实力显然不如杜松。我们还是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集中八旗大军,全力吞掉王宣后,回头再吃杜松,岂不美哉!”

  努尔哈赤被一语点破迷津:“范先生真吾之张良也!就依此用兵。”

  后金六旗大军四万五千人,有如排山倒海之势,向进攻萨尔浒山的明军横扫过去。在总兵力上明军居于优势,但如今在这一点上,后金是明军的四倍还多,明军则是绝对劣势。明军是朝廷的正规部队,应该说是有一定战斗力的。总兵王宣见后金军势众,急令火炮猛轰。怎奈后金马军进展神速,不避炮矢,一往无前,队列中便有人马倒下,其他人马亦毫不退缩,很快杀入明军大营。阿敏、费英东分别接住王宣和副总兵赵梦麟厮杀。双方正战之间,莽古尔泰和扈尔汉杀到,从背后将王宣、赵梦麟斩落马下。明军主帅一死,顿成乌合之众,在后金军的砍杀下,转瞬间尸积如山。这一万明军,被后金军全歼。

  在萨尔浒山下激战的同时,杜松指挥的一万明军正向吉林崖发起猛攻。此刻是代善在吉林崖上据守,一千四百人抵御一万明军未免吃力。眼见得吉林崖岌岌可危,皇太极急得团团转。因为按努尔哈赤的部署,要等六旗大军吃掉萨尔浒明军后,再掉过头来围攻杜松。皇太极指挥的正白镶白两旗一万五千人,努尔哈赤是作为总预备队应急的。另一说不出口的用意是保护皇太极,以免万一有个闪失。皇太极想的是立功树立威望。明军主帅杜松听见萨尔浒方向杀声震天,越发要尽快拿下吉林崖,以占据有利地形,站稳脚跟,再分兵回头增援王宣。所以他攻势愈紧,意欲一鼓作气拿下吉林崖,代善眼见得就要守不住了。皇太极也来不及去请示父汗了,当即率两白旗人马在杜松背后兜屁股杀过去。杜松手下两员副将截住皇太极厮杀,不过三五回合,两副将先后死于皇太极斧下。杜松见皇太极来势凶猛,亲自上前迎战。二人斧来枪往,大战二十余回合难分上下。就在这时,努尔哈赤在消灭了王宣后,带六旗人马全数又向杜松的一万明军掩杀过来。明军原本就勉强敌住皇太极的两白旗后金军,被四万多人马一冲,登时溃不成军。杜松未免走神,被皇太极抢上一斧,拦腰砍为两段。明军成了无头鸟,任凭后金军追杀,死伤漫山遍野,血水与界凡河水融汇,已变成一条血河。死尸与军器再顺水冲入浑河,在湍急的河水中,犹如化解的冰排团团打转。明军残余一直被追到硕钦山,后金军方才止步。

  一夜无战事,第二天三月二日早饭后,努尔哈赤即将进攻的矛头指向了马林统领的大明国北路军。明军此时已停止了进攻,转而采取了守势。马林料到后金军必来,他与监军潘宗颜商讨御敌之策。他们又再次重复了杨镐、杜松的错误,再次决定分兵抵御,又给后金军各个击破的战略提供了帮助。马林自带一万人马在尚间崖严密布阵。军士一夜未得休息,紧急抢修工事。在大营四周挖掘了三道防护壕,壕外布列大炮,炮前是骑兵,再前又是一层步军,可说是里三层外三层严阵以待。而潘宗颜的人马约万人,在斐芬山布阵。两地相距约十里,他们认为这样可成掎角之势,后金军来攻可以相互策应。总兵马林刚刚部署完毕,就见一队兵马向这里杀来。马林急忙传令:“弓箭手、火炮手做好准备,全军严守阵地,不许出战。”

  突前观察敌情的副将麻岩回来报告说:“大人,来军是我大明旗号,是自家人马,要不要出去迎接?”

  “胡说!”马林训斥道,“为将者当多几个心眼,必是后金军剥下我军服装,假扮成我军模样,前来欺骗我们,决不能让他们靠近,准备开炮。”

  说话间山下的军马已进入射程,他们摇动旗帜鼓噪着向山上爬来。马林将手一挥,下令:“开炮!”

  顿时,明军数十门大炮齐发,在靠近的兵马群中接连爆炸。眼见得数十人死伤,被炸的明军或哭或喊或骂,可说是乱成了一团。原来,这是杜松部下的残军向这里逃生。他们原为杜松部后营,约为四千人,由游击将军龚念遂统领。当时是在外围,而侥幸逃得被歼的命运。他们担心再被后金军吃掉,才连夜马不停蹄向马林这里投奔。不料,竟遭自己人的炮击。龚念遂单骑冲向营前:“停炮啊,别打了,是自己人哪!”麻岩发觉不对头,急对马林说:“大人,是自己人,末将已认出那是龚将军,是杜大人部下。”

  “你没有看错?”马林不肯认输,因为这一来他太丢面子。

  麻岩先下令停炮,然后再说:“大人,千真万确是我部龚将军。若有差错,末将甘受军法。”

  马林感到丢了面子,仍在没理找理:“虽说你已认准是龚念遂,焉知他不是投降后再来诈取我大营,我们不能轻信。”

  龚念遂已到营门前:“马大人,我部已遭努酋击溃,杜大人阵亡,我等杀出重围,请快开营门。”

  麻岩就要打开营门,马林急忙制止:“不可。”

  “大人,既是自己人,好不容易逃得性命,还不快些接进营中歇息。”麻岩又要开营门。

  “靠后。”马林斥责道,“你懂什么?自古兵不厌诈,杜大人全军尽没,为何单单龚念遂得以保全?谁能保姓龚的没有卖身努酋?”

  “难道就将我们的弟兄拒之门外,这几千人马到来,也增强我方实力,何乐不为呢!”

  马林不再理睬麻岩,而是对龚念遂说:“龚将军辛苦了,后金军就会来攻,本官命你速到干珲鄂谟设防,一旦努匪来攻,你从侧后袭之。”

  龚念遂不肯:“马大人,我们还是合兵一处为上。”

  “这是军令,不得有违。”马林语气冷峻。

  龚念遂无奈,只得带兵去干珲鄂谟布防。

  努尔哈赤进军途中受阻于干珲鄂谟,皇太极抢先请战:“父汗,让儿臣消灭这股残兵。”“你?”努尔哈赤总是不想让皇太极上阵,他担心万一有个闪失。

  “父汗,给儿臣一千马军即可,您可先带大队人马去尚间崖。”皇太极意欲自立战功。

  努尔哈赤不愿让皇太极涉险:“敌军至少有四五千之众,你何苦单骑冒险,我军大兵压上,一鼓荡平就是。”

  汗王一声令下,一万马军冲上。龚念遂的残军原本已是惊弓之鸟,哪里经得数倍于己的骑兵冲杀,真个是一触即溃。皇太极更是一马当先,紧咬住龚念遂不放,不出二十回合,将龚念遂劈落马下,这四千明军转眼间即被后金军收拾殆尽。努尔哈赤获胜后,不容部队稍作喘息,即率队向尚间崖疾进。

  代善也欲在大战中表现自己,以增加父汗的好感。他自告奋勇:“父汗,马林分兵两处,潘宗颜一支在斐芬山,儿臣愿领兵两旗人马将其消灭,父汗带六旗兵将足以吃掉马林主力。”

  努尔哈赤已尝到合兵分击战术的甜头:“不然,我军以绝对优势各个吃掉数量居于劣势之敌,此举甚为有效,何必分兵分击。先吃掉马林一部,再吃潘宗颜不迟。”后金军按努尔哈赤战略部署,八旗联动全攻尚间崖。

  马林在尚间崖加紧布防,副将麻岩已发觉到明军的策略失误,对马林提议说:“大人,后金军势大,且又善战,我军这样分散,难免被逐个吃掉,应立即合兵一处与之决战。”

  “分兵合击方略是杨镐大帅所定,且由兵部认可,我有何职权改更?”马林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

  麻岩不甘失败:“大人,全军的事我们管不了,自家的事尚可做主。这尚间崖地势利守,应飞马传令于潘宗颜大人,要他立刻回军合兵。再疾令两千叶赫军迅速赶到,三军合一,兵力也有两万两千。凭借有利地形和强大的火炮,足可抵御三天。杨镐大帅再将东路、南路两军人马齐集,形成内外夹攻之势,定可大败后金。”应该说,麻岩整个设想是相当正确的,明军如若真的按他的想法重新集结,那么这场萨尔浒大战可能就是另一种结局,整个中国历史也将要重写。然而可悲的是,麻岩不是统帅。

  马林叹口气,没有回答。

  “大人,时不我待,应抓紧时间哪!”

  “麻将军,且莫说你的主张就对,就算你正确,我派人传信就能改变杨镐大帅的主意吗?再者说,他得不到兵部授权敢擅作主张吗。”马林还是叹气,“一切都是命,只能是凭天由命了。”

  麻岩不甘败亡,继续劝说:“大人,杨大帅那里做不得主,调动潘宗颜与叶赫军总可办到,应派人飞马传信哪!”

  马林一副为难样子:“大敌当前,谁不明哲保身,信使之命未必管用。为今之计,只有本官亲往,严令两军即刻来合兵。”

  麻岩甚为意外:“大人,这何需您亲往,再说后金军说不定就会到来,这大军无主怎行?”

  “这里暂由你指挥,我快去快回。”马林说罢,带着几十亲信骑卫匆匆走了。路上,马林带人径向西行,随从问道:“大人,斐芬山在东北方向,这岂不是走反了?”

  马林满面悲戚:“你晓得什么,我们这是返回沈阳城。”

  “那,这不是临阵脱逃吗?”随从感到不可理喻,“尚间崖的部队不要了,整个北路军谁来统辖?”

  “现在顾不了那么许多了。”马林催马加鞭,“此战我军必败无疑,两万人马,怎敌后金六万大军。尔等随我多年,不忍叫你等惨死在此,才带你们及早逃生,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马林带亲信穿山野小路,火速离开了战场。

  麻岩久等马林不见归来,只得自己部署防御。未及将火炮布好,后金军已冲杀过来。努尔哈赤在后观战,代善、皇太极、阿敏、莽古尔泰分别领兵往尚间崖发起冲锋。麻岩急令大炮轰击,后金军即以箭雨回敬。由于地势复杂,明军火炮威力大减,虽然不断有人倒下,但后金军无一敢退缩。特别是四大贝勒冲杀在前,兵将无不奋勇。四路人马很快杀入明军阵地,双方交手厮杀。后金军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明军立刻不支。

  潘宗颜在斐芬山听见尚间崖方向炮声隆隆,知是那里发生激战。部将来问:“大人,马大人那里遭到攻击,我们出兵增援吧?”

  “我们离开这阵地,还不是等于肥肉送到敌人口中。”

  “潘大人,分兵之时马大人可是交待过,哪里一遭攻击,我们即要出兵敌后,以形成夹击之势。”部将说道,“若不出援,马大人岂能轻饶。”

  潘宗颜哪肯送死:“现在顾不了许多了,我们且抢修工事,保住自己阵地要紧。”

  斐芬山的明军,在潘宗颜督促下,抓紧赶修工事,加固阵地。

  尚间崖的战事愈发惨烈,麻岩在与皇太极苦战三十多回合后,带着十数处伤口倒在阵地上。尚间崖的明军大部被杀,只有不到一千人分散逃出,侥幸留得性命。收拾了尚间崖的明军,努尔哈赤趁热打铁,又马不停蹄转向斐芬山。潘宗颜在大营四周以战车环护,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见后金军逼近,明军枪炮齐发。后金军连战连捷,气势正盛,根本不避炮火,铁骑猛冲,只一个冲锋,即与战车阵接手。六万大军,对付毫无信念的不足一万明军,势如催枯拉朽一般。潘宗颜意欲坚守一天的愿望,不足一刻钟便已破灭。他本人也在代善的大刀下人头落地,至此,斐芬山的明军不复存在。随后跟进的叶赫两千马步军,获悉马林已全军覆没,掉头即逃。也不再同杨镐联系,径自回转叶赫去了。

  尚间崖处还在打扫战场,代善找到努尔哈赤请战:“父汗,马林路明军业已就歼,儿臣请求即刻领兵去迎战刘铤之东路明军。”他见努尔哈赤几战都是马不停蹄,料定就会趁势痛击刘铤,主动请战,以讨取父汗欢心。

  谁料努尔哈赤此番心情有变:“连续作战,兵将疲惫已极,今夜收兵安营休整,明日再战不迟。”

  代善还欲抢功:“父汗,儿臣不觉疲累,愿先行一步。”

  “不可,”努尔哈赤反对,“即或你不累,亦当爱惜士卒。”

  代善讨个没趣,只得随大军就地扎营。

  全军刚刚用过晚饭,探马飞骑来报,刘铤部已攻陷牛毛寨,进入后金境内三百余里,而且攻势甚锐,锋头直指马家寨。代善获悉军情紧迫又来请战,努尔哈赤见代善过于积极,内心颇有疑问,决定派扈尔汉领马军一千先行,连夜立即出发,去迎战刘铤。代善屡次请战不允,心中有些愤愤然,脸上也显出不欢气。这些努尔哈赤岂能看不出。

  次日清晨,全军早早用过早饭。大家以为全军就要开拔,岂料努尔哈赤仍是按兵不动。又有探马报来紧急军情,刘铤又占领了马家寨,继续深入向赫图阿拉挺进。代善、皇太极等人都围拢过来,听候努尔哈赤派遣。努尔哈赤仍未下令全军开拔,而是传令阿敏带一千马军为二队先行。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努尔哈赤又命莽古尔泰点领两千马军为第三队,往瓦尔咯什方向迎击刘铤明军。

  飞骑探马又有边报,言道刘铤大军不知何故逗留不前。努尔哈赤与后金文武大臣都甚为奇怪,刘铤本来势如破竹,理当长驱直入才是,为何突然止步呢?正自费猜疑,探马又报,南路李如柏大军已过鸦鹘关,对都城赫图阿拉构成了威胁。众将纷纷请求领兵去迎战,以确保都城安全。努尔哈赤并不惊慌,他料明军谁也不会孤军深入,也就不敢轻装疾进。他不肯改变业已证明行之有效的合兵分击战术,只派马古达领四千人马去南路堵截李如柏,要其只守不攻。等他的八旗大军歼灭刘铤之后,再回军全力围歼李如柏。

  代善见自己总也派不上用场,又沉不住气了:“父汗,众将俱已领兵出战,我身为大贝勒,总不能作壁上观哪!”

  “代善,为父有一重任与你。”努尔哈赤觉得应让代善出马了,“刘铤一军的军情始终不明,给你二十精兵快马,速去将东路明军虚实打探清楚。”

  “儿臣遵命。”代善此行,应该说是有风险的,但他确实不曾计较,高高兴兴受命去了。

  皇太极便也坐不住了:“父汗,儿臣不上前线,实觉脸上无光。”

  努尔哈赤还是出于保护皇太极的心理:“在我身边,也有你的大仗可打,须知那刘铤不是省油的灯。”

  皇太极感受到父汗的疼爱,发誓在战斗中要勇猛冲杀,以不负父汗的厚爱。

  刘铤的东路军,兵力约为两万人,再加上朝鲜援军,总兵力达到三万。他们十九日从宽甸即已先行出发,虽说此路险峻难行,但每日行军八十里是不在话下的。刘铤于二十三日赶回本部后,行军速度反倒更慢了。一是他与杨镐呕气,二是他担心另外三路不能同时齐头并进,自己进展太快,莫再陷入后金重兵包围之中。所以在一路顺利地攻占十数个村寨后,刘铤竟又停止不前了。假若他能全速推进,在努尔哈赤与马林部激战时,他就可以攻占赫图阿拉城了,那么这场关系到明清两个王朝命运的决战,就将是另外一种结局了。可惜的是,刘铤未能真心为大明效忠。刘铤这样做的结果,不只是大明王朝的悲剧,也为他个人演绎了一场苍凉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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