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不老的缪斯

作者:胡颖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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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西散文十年佳作选》日前由江西省散文学会与作家协会合力编辑出版,收录1997年至2007年江西本土作家创作的散文作品。也许是西方引进的观念,以百年为一世纪,再以十年为世纪的个别单元,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相继有那么多十年文学选本的产生。时间划定在1997年至2007年,这种时间观念从何而来,为什么要用它来支配散文作品的挑选?当然最直接的答辩是方便性。1997年至2007年的十年,其实没有什么文学意义,但是编选这最近十年的散文作品却是有意义的。中国很早就有“选学”一说,近来似有中兴之势。选家的目的不止一端,或为晋身之阶,或为人制一块敲门砖,或开一宗一派,或申自家主张……于是而有“选”,有“粹”,有“鉴”,有“英华”,有“咀华”,有“观止”,有“举要”,还有种种的“全”、“大全”,其宗旨多在某一方面的一个“全”字,以尽可能网罗一代重要的作家作品在内,展示一个时代的散文风貌,让读者翻阅后,不仅窥豹一斑,而且能鸟瞰全面。所以,把近十年的散文精华集结成书,编者可谓做了一项历史性的过滤工作。
  但编一部散文选本,又有其特殊困难,编者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辨体。所谓辨体,就是辨别文章的体式。辨体的目的,是能使编者从理论上更自觉、更清楚地把握某一种类文体的特性,从而遵循其自身的审美规律去进行荟萃成集。散文这种文体在我国至少也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但说来也怪,今天我们要判断一篇作品是不是散文,却仍然是一件很费脑筋的事。与小说、诗歌、戏剧相比,散文可以说是一种最不确定的文体。这种“不确定性”造成“散文易学而难工”(王国维语)。一方面,散文文体特有的包容性、开放性,使之有可能成为最自由、最随意、最普遍、最具可能性的写作,似乎只要识得几个汉字就能写散文。“如果诗歌是窗,那么散文则是门。窗,当然是不能随便出入的,但是,门——大家都可以从这里进进出出。”①这话是很有代表性的。散文比较平实,不像小说与诗那么倚仗技巧。以中国的美学来看,诗与小说可以在虚实之间自由出入,相互印证,散文则实多于虚,较少虚实相生之巧。因而,在有些人看来,小说的天地非常广阔,能在其间成为大师,而从事散文创作似乎就要低一个层次。另一方面,散文之“言为心声”、“文无定法”,又使之有可能成为最无从把握的写作。作家王安忆在谈到散文创作时曾坦言:“我从根本上不是很尊敬散文这种形式,我觉得是小道和偏道,和创作力无关。”②如果就此认为王安忆此话是对散文写作的不屑,显然未必正确。王安忆实际上要表达的是对当下散文写作中否定文体形式和意义的“不喜欢”,她同时指出,什么艺术都是有形式的,“写散文其实蛮难的,像我自己安排的话,写散文就像在磨刀一样,写散文它有一些难度,写什么就要像什么。”③或许我们可以从王安忆的话语中读出这样的启示:任何一种文体唯有确立了其特有的形式和意义的东西,才会被人看作一种独立存在的艺术形式。在这个意义上,散文是“难工”的,泛泛的文字写作与艰苦的艺术创造显然不能等同而语。在这里,笔者不想对散文概念作过多阐释(长期以来,我们对散文的阐释实在很多),而只想做一个散文读者,去阅读,再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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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行散文是作者游历陌生地域的主观记述,由于作者脱离了平常固有的生存空间,属于一种特殊的体验。其体验之“景”是有地域性的:江南的山水不同于塞北的大地,热带的云异于寒带的云。正所谓,山水景物各有不同的“物性”,如人之有个性。故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虽则是相同的“水”造成的“物”,其风貌情状自然有别。旅行散文体验空间、描摹景物并不容易,不但要有敏锐的观察力,见出物性之特别,还要有强烈的感受力,将客观之物,投射成主观的意象。此外,记山水而有人,便成游记。这时,多半在描摹山水奇景外,还关涉到山水对人物的影响,或情景交融,或物我合一,或思想上有所启迪,而达到山水之游的最高哲学境界。《废墟的辉煌(外一篇)》直承传统景观游记的写法,作者不尚典雅远奥的路数,不取繁缛新奇的文风,而是站在亮光处,直接切景入理;作者写景状物的妙处,便在于他总能发现大自然独特的美,由此借题发挥,生发出不一般的意义思考,其鲜明的风格,是于历史与现实的穿梭中纵横叙述,文笔明快、舒放、自然。《红叶与黑蝶》别具匠心地选取深秋景区的两种特有的自然物“红叶”与“黑蝶”来描写,动静相宜,色彩鲜明,作者对于生命的体察也消融在这自然之中,写得沉静而有韵味,自有一种闲雅的气质。
  当代诸多旅行散文的传统笔法及其局限之一就是以贫乏的语言描摹肤浅的景象,人们似乎总是很难找到散文切入自然的视角。《文化苦旅》第一次确立了将人文山水作为游记的审美对象,在对自然山水“文化形象”的塑造和“人文意义”的发掘中,完成自我生命体验在历史文化背景中的转换,充满诗人的激情和学者的理性,引领了中国文化散文写作的潮流。时至今日,文化散文最吸引人的地方其实并不在于对自然山水人文历史内涵的文化探寻(对此拙劣的模仿很容易使文章流于化妆式的文化弄姿),而在于作者于浪迹天涯、行行止止的苦旅中富有浪漫主义精神气息的生命投入。
  近十年江西散文创作也受文化散文写作潮流的影响。其中优秀的篇章,是摆脱了涉足历史后花园的纸上的建构,在寻寻觅觅中接近现场、触摸细节,是一种贴近人贴近生命的写作。比如《寻访鄱阳渔鼓》,作者之眼显然在于“寻访”,这种寻访不是翻叠故纸,而是一次次走进生活现场,走近盲艺人的世界;作者追寻的是关于渔鼓的蛛丝马迹,但作者同样深知,“渔人才是湖的主人”,作者在寻访中的对生命的关注和自我生命的投入是将文化“化”在文章深处,有着与众不同的审美智慧。
  应该说,当代散文中,旅行散文的产量非常丰富。但是要产生一流的作品并不容易。在现代工商业高度繁忙的社会里,培育出大量走马看花的观光客。从境内一日行到海外游三月,都不可能在浮光掠影中领略民情风俗的特色,更遑论把握山水的本质,或呈现物我合一的超然境界。文化散文试图从司空见惯的山水自然中发现新的文化意义,但正如谢有顺指出的,文化大散文有一个普遍而深刻的匮乏,那就是“在写作者的心灵和精神无法到达的地方,往往请求历史史料的援助,以致那些本应是背景的史料,因着作者的转述,反而成了文章的主体,留给人的想象空间就显得非常狭窄,自由心性的抒发和心灵力度的展示也受到了很大的限制。”④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无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我们现在正处在音、色、味无限混杂的年代,如何脱离精致而又喧嚣的生活场景,找回我们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于寒荒中发现生命真正的美感?散文艺术创造上真正的成长和成熟或许应该从这里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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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纵有百态,但身边的人总离不了父母妻子儿女朋友;世事尽管沧桑,但一己的遭遇恒不外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就大时代来看,人生只不过表现几个类型的共相;但就一己的小生命而言,却是一沙一世界。文学反映人生,因此表现这“共相”中的小世界便恒具价值。“身边琐事”也就永远写不完,永远读不厌。
  比如写人。父母亲子之爱,人人皆有,这是普遍的感情。也唯其太普遍,作者泛泛写来如何能动人心?一位作家如果对最基本而亲近的“亲人”都无法掌握,则其创造能力也必然有限。写一个人,即使他伟大,值得罗缕记存,但在散文的殿堂里,也不可能把他一生的行状巨细靡遗地陈述出来,而只能捕捉一个人的某一片面,并强化其特色,成为“不朽”的地方。文学作品的“切片”是最忌讳复制的,角度要新,要见人所未见,取人所未取。朱自清摄取“背影”写父亲是很好的角度,但也只有傻子才会模仿而再写“新背影”。在流传开来的散文里,对亲人的描述可谓不少,《寡酒清欢》让我们看到的,是祖父、外祖父两个性情截然不同的平凡人,“苦中清欢”的平凡人生。文字表达人物,最高的境界便是使人物“栩栩如在目前”,《寡酒清欢》的作者就有这种本领,他仅仅只是借一杯寡酒中的一些凡常小事和人物的语言情态动作,便使人物透出性情,不同凡响地闯进了人内心的幽微。“祖父和外祖父他们的一生,何曾有过什么真正的物质享受和大快乐。不过是一杯寡酒,苦中清欢”——用平凡安静的真情文字直达生命的根本,表达出了人生中朴素、微妙的感受和领悟,可称得上是当下人物散文的上乘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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