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鸽子

作者:周 惟





  如果给鸽子作动画设计,似乎没有比替它戴上一副细脚黑边的眼镜更好的创意了,院子里,广场上,它背着双手,踱着方步,晃动着钟摆一样的小脑袋,头颈探向地面,如同阅读书本,随时会啄起一个疑难字词来,不假思索,囫囵吞下,一举一动都透出一股书呆子气。当然,对学问不做阐释,并不代表就没有学问,这从它偶尔偏着头、翻动白眼、投出轻蔑和不屑的目光可以看出。是的,许多事情急于辩解和申诉,恰恰证明了我们的无力和苍白,而在任何事情上都毫不掩饰对谜底、答案的欲望,只能反映我们极度的虚弱和自卑。
  因为翅膀,更因为某种神秘的暗示,鸟类远离人烟,兀自在高天密林的世界觅食、飞翔、恋爱,它们的生活超出我们的想象力。一些鸟儿我们能经常看见,但它们更多地隐身于草丛和树枝,始终同人类保持着远大于安全指数的距离。它们身姿灵巧、行动迅捷,令我们艳羡不已,同时对自己笨拙庸常的双腿感到难堪。鸽子也是如此,它不停地眨着红色的小眼睛,露出警惕和怀疑的神情,它不接受人们的抚摸,甚至不接受人们近距离靠近,而总是侧着身子急忙走开,动静一大,即“扑”的一声飞起,依然矫健的翅膀让它摆脱了鸡鸭一样轻易被戏弄、被侮辱的命运,但相比之下,鸽子已同我们是多么地亲密,它们成群结队地在我们身前身后漫步,等待着从天而降的食物,在对我们的友好确认之后,它们开始变得悠闲自在、心安理得,最大限度地表现了对人类的信任和接纳。
  鸽子温顺乖巧的性情在它的外形上也得到了印证,流畅柔美但显然平常的线条,白色或灰色的外衣,还算精致的头颅,稍嫌笨重的翅膀,缺乏进攻能力的喙和爪,模仿肚子饥饿的“咕咕”的叫声也被身体的健硕揭穿了只是虚晃一招。从表面来看,与孔雀、雨燕、鹰、八哥等鸟类相比,鸽子似乎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超群而独特的本领。在自然界中,按照某种潜在的性别准则,如果说鹰是属于男性的,那么,鸽子就是属于女性的,遥远的古巴比伦就曾在生活中把少女称为“鸽子”,它如此温良,以至过于平凡。但鸽子细密滑润的羽毛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别的鸟类一样,它们常须在狂暴的大风中飞行,漫长而激烈的旅程过后,它们从高空落下,羽毛却整洁如初、光彩倍增,它们是多么善于维护自己朴素的美丽和潇洒的气度,这是胜利后的豪迈,历练后的从容,是真正的尊严。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更多地看见,某男驾车一路狂飙,横冲直撞,最后落得个面目狼狈、毛发蓬乱,却还龇着一口龅牙,颇为自得;某女奔走于觥筹交错之间,发嗲卖乖,直到秀发凌乱、身心俱疲,却还在心底窃喜不休。在大自然的精灵面前,一向自诩为最擅长修饰、最美丽高傲的我们制造并展露了自己的丑态。
  上初中的时候,家里曾经养过一对白鸽,它们的别墅是一只用木条钉成的箱子,塞些棉絮什么的,遮得严严实实,就搁在门里,据此可知它们在家人的心目中地位不低,但这崇高的地位却缘自它们本来身份的低微,它们另有一个名字——食用鸽。因为口腹之欲,或别的卑劣的目的,人们往往不惜代价。这对鸽子出双入对、形影不离,俨然一对模范夫妻。晨光中,它们一前一后走出家门,飞上屋顶,沿着屋脊散步,和初阳、朝露亲近。暮色降临,它们翅膀下拢着疲倦,穿过场院回来,相互叮嘱,心满意足。夜晚,可以想象,它们必然要说上小半天的喁喁情话,然后相偎而眠。如今想起来,鸽子的爱情多么可贵,它们与世无争、静度时日、不离不弃,它们的爱出自本能,构筑了生命。而我们的爱情,就如玫瑰上早早写下的谶语:热烈地盛开,同时迅速地凋零。我们不断地要求,不断地编织借口,不断地指责与欺瞒。我们戴着面具,轻易说出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但深深隐藏在背后突然探出狠狠的毒刺,伤害对方也伤害自己。我们经不住时间的考验,最终精疲力竭,提前散场。所以,我从来不相信大庭广众之中缠绵缱绻的年轻恋人,倒是经常为黄昏的河岸上一对默默无言的老人而感动。
  这对鸽子结局惨烈。一天,我们发现鸽子只剩下了一只,四处寻找未果,后来是隔壁的一个熟人跑来说,他买了一杆新猎枪,正兴致勃勃地在院子摆弄,抬头看见我家屋顶上有两只白鸟,就试着放了一枪……幸免于难的那只终日魂不守舍,在庭院徘徊,低飞,咕哝,迟迟不肯进窝。几天后,我们惊讶地发现这只鸽子在客堂立柜的镜子前扑腾,它奋力地拍打着翅膀,飞起,撞击着镜子,只为了能接近对面的那只。它一遍遍地腾空,又一次次地跌落,硬喙划拉在镜子上“咯咯”作响。它的行动激烈而决然,羽毛炸开,一片片掉落下来。凭鸽子小小的头脑,当然无法理解镜子这种带着自欺性质的事物,但它真的癫狂到了不认识自己的地步吗?或者它仅是用这样徒劳的举动来发泄内心的悲痛与绝望?我被这壮烈的一幕深深地震撼了,以至无力阻止这只视死如归的鸟儿。鸽子的行为引起了家人的不安。第二天中午,我从学校回家,看见丰盛的饭菜中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鸽子汤。我坐在桌旁,心中压迫着巨大的愤怒与委屈,眼含泪水,不能下箸。
  食用鸽被分食似乎无可非议,它从出生的一刻起就注定只能以身上鲜美的肉来吸引人们的兴趣,它被喂养,被囚禁,被监视,在险恶的预谋和贪婪的算计中长大,然后某一天经受水深火热的洗礼,进入人们的食道和胃肠这最黑的黑夜。对待自然界的生物,文明的人类却往往采取最粗鲁的方式——吃。人类的口腔中长满了罪恶的牙齿。这是鸽子的宿命,无可逃脱,在鸽子的面前,人类扮演了上帝生杀予夺的角色。我们不止一次地从善良的鸽子身上获取:它们汇聚广场,成为浪漫的背景;它们在青天下翱翔,阵容壮美;它们蹦跳在冰冷的实验室,像孩子一样可爱又茫然。鸽子的悲剧在于不明白自由的涵义,它们太天真,太温顺,又太恋家。鸽子的命运暴露了人们窥探、入侵鸟类天堂的野心,而它们自己,则成为了这场非正义的战争中最早的殉难者。
  在回忆两只白鸽的时候,我有意暂时忽略另一只鸽子的存在,它是白鸽们爱情的结晶中唯一幸存的一只。孵化期过去很久了,我们忐忑不安,直到有一天小鸽子从窝里怯生生地伸出头来。可等这只小鸽子完全钻出来,我们又吃了一惊,它面目的丑陋、体形的臃肿出乎我们的意料,可以说同它的父母根本不是一码事。但我们知道,就像丑小鸭迟早要变成白天鹅,小鸽子也总有一天会变成美丽的大白鸽。价值很多时候被证明是需要耐心等待的。但是,我们没有等到这一天,这只唯一存活下来的小鸽子很快就失踪了……几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我在院子里玩耍,偶然间仰头,就和我一生中所见的最华美的景象不期而遇:一只硕大的白鸽站在高高的屋脊上,昂首挺胸,静默无声,它脚扣黑色的屋瓦,头顶辽阔深邃的天空,身披夕阳缕缕金色的光线,分明一派王者风范!我目瞪口呆,不敢妄想这就是那只丢失的小鸽子,也猜不透它会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哪儿才是它梦幻般的宫殿。我感觉自己仿佛全身都沐浴在神灵的恩泽中,天地间的一切悄悄地凝结了,直到不知过了多久,白鸽突然振翅而起,在浮云下远去……
  我居住的小县城,除开菜市场,能见到鸽子的机会不是很多,有几次,在屋子里听到窗外天空隐约传来一片悠扬的鸽哨声,心中惊喜,跑出去一看,却什么也没有,仔细分辨,才知道是远处建筑工地的声响……更多时候,我通过“邮递员”和“和平”这两个温暖的词丰富对鸽子的了解。据说公元前3000年左右,埃及人就开始将传递书信的重任托付鸽子,很难想象,鸽子曾经携带过那么古老的文字、情感与故事,在那么古老的天空飞行。在接下来的年月,在世界各地,训练有素的鸽子开始代替人类进行艰辛的跋涉,它们的身体上被移植了秘密,因而也就被移植了深深的期待与重重的危险。它们飞翔在雷电狰狞的夜空,穿行在血火交织的战场,它们越过猎人阴险的枪口,避过孩子呼啸的弹弓。它们可能被击落,但和出卖秘密无关。即使安全抵达目的地,也不会获得过高的嘉奖。人们不敢做的,不能做的,交给小小的鸽子去做,与其说是信任,不如说是利用。人们利用了鸽子神赋的飞翔本领和忠贞本性,更利用了它作为邮差的缄默不言,这一点很重要,至少表明了人类自己缺乏守口如瓶的信念。
  超越生死,忘情奔波,因此可能促使一次次阴谋顺利实现的鸽子,最终却成为举世公认的和平象征,这要归功于毕加索。1940年,德国法西斯匪徒攻占了巴黎,这一天,毕加索心情沉闷地坐在他的画室里,有人敲门,进来的是邻居米什老人,老人手捧一只鲜血淋漓的鸽子,面容悲凄。原来老人的孙子养了一(下转第32页)(上接第34页)群鸽子,他用竹竿拴上红布条作招引信号,但显眼的红布条被德寇发现了,惨无人道的法西斯匪徒把他扔到了楼下,摔死在街头,还用刺刀把笼里的鸽子全部挑死。听完老人的哭诉,毕加索抑制不住悲愤的心情,挥笔画出了一只飞翔的鸽子,这就是“和平鸽”的雏形。鸽子用血腥的牺牲换取了艺术的激情与灵感,为和平打开了出口。现在,许多地方都能看见这只凌空而舞的著名的鸽子,它枯枝狂扫,杂乱粗糙,乍一看,更像是一只庞大的鸟巢。从此,鸽子开始以或具体或抽象的形象荣登各种徽章图案,表达人们和平友爱的美好心愿。但我知道,这些形而上的美学表达实际上已和鸽子没有什么关系了。
  “当我离开可爱的故乡哈瓦那,你想不到我是多么悲伤。亲爱的,我愿同你一起去远航,像一只鸽子在海上自由飞翔。我们越过蓝色的波浪,飞向遥远的地方……”经典的老歌响起,我们极目眺望,眼前是大海的浩渺空茫。渐渐地,望见了,一只穿越了千山万水、凄风苦雨的鸽子,正向我们展翅飞来。是的,这骄傲的英雄,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它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