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忧郁的流水(四章)

作者:刘树林





  夏天的鱼群
  度过了相对静谧的春天,池塘面上的鱼类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蚕蛹一般的,暗绿色,浮在池水边,特别是撒鱼草的地方。一天,路过池塘边上的贵堂伯笑呵呵地对我说:“鱼大得快呀,你看那鱼粪,草吃得多。”
  鱼浮出水面,起初几尾鬼头鬼脑,时刻在倾听,一有什么响动,它们便搅一下尾巴,斜斜地游回水宫里。夏日的阳光可射入深水,大一点的鱼就让人看明白了,草鱼的背脊呈褐色,两鳍略舒展开,作飞翔状,在风平浪静的时候,草鱼能作直线游走,两边破开微浪,小点儿的鱼喜欢群游,一起争食水面上的青草。最深的水底,很冷,人的肉眼也看不到,但那是鱼儿最美丽的栖居,有关鱼儿的传说的发源地。我连想都不想它。
  这正是鱼儿成长最快的时节,鱼食是有的,山野间长满青草,每一根草都充满营养肺腑的清凉的汁水。我有时想,那些青草如果都生长在池塘边就好了,夏天池塘涨水,鱼会自己去吃那青草。我肩上扛来的每一篮子青草,不是用镰刀割,就是手拔,让全身流了不少汗。
  如果一口池塘能养100条草鱼,每一条长到5斤,每一斤卖5块钱,一共多少钱呢?鲢鱼是田亩鱼,全分给吃这口塘水的田户,剩下的是鳙鱼、鲤鱼、鲫鱼,可以自己卖,也可以留给自己吃。一年到头,我都会这么计算一下,数字当然不很精确,仅是个大概,也说明我一心在钱而不是在鱼的欢乐上。
  整个天空都水淋淋的,水自我的头发下落,溜下脖颈直至全身,更奇妙的是,雨水使我的双脚不好迈步,一迈步裤裆就“呱呱”作响。我吃了很多的雨水,草也狂饮饱吸雨水,所以草就越发清嫩。在乱坟冈上,那儿的草在寂寞中疯狂生长,那儿的蛇因此能神出鬼没。我是打着赤脚的,踏上软软的草上了坟背,这儿的草为了安慰谁,生长的速度排除一切人间的顾虑,而我却让它喂鱼,我的鱼是我一部分的生活方式。通往乱坟冈没有任何路径,而高耸的坟顶就是路标,这儿青草萋萋,鸟鸣声声,天晴有很多的蝴蝶在坟间飞舞。我终于没有碰上蛇,雨天蛇躲在坟洞里面,抱着几片骨头酣眠。
  大水涨满池塘,鱼儿在水面上欢蹦乱跳,一不小心就跳出了塘坝,沿着稻田,朝着一个命运的低坑翻滚而去。村里的人们大大小小一齐出动,筛子、三角网,皮桶,竹菜篮,一个个安放在塘口田沟,大水漫过田园,淹没庄稼,鱼儿歌唱着落网或逃逸,还传来夜半歌声。在那一刻,我忽然想到,这是池塘里的鱼儿们最幸福、自由的时候,大雨加涨水,是被禁锢的心灵最美妙的出路。而且那些天黑,家家户户都在吃鱼,日子在鱼的歌舞中显出生活的质地,有的人开心了,有的人变得麻木,有的人干脆白天大睡晚上做梦。大水中的鱼儿登上了楼房,鼓着鳃,与人在梦中娓娓而谈。
  
  水上醉眠
  这些文字源于我数年前的一则日记:我仰躺在午间的池水上,眼睛看着深邃的天空,睡意悄然到来,我的双脚踹了几下水,这样就不会沉下去。
  光芒把我涂成一身的金色,皮肤在舒展开来,然后一个猛扎,入了深水,金色在四处铺展。接着我又看到了一片幽蓝。我的肺部慢慢向外吐气,一串水泡咕噜噜上升,像节日升展上天空的彩球。我重新上到水面时,白亮亮的光使我不敢睁开双眼。
  四周是长身垂叶的高粱,披着翠绿长发的柳树,还有门窗全部洞开的房屋,但就是不见一个人影。一些身材纤弱的小鱼儿游到我身边,尖嘴巴虎撞我几下,离去的速度也快。大鱼在离我一米远处,瞪着眼睛,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我平躺于水上,像一只翻上白肚皮的大鱼,一条真实的鱼却从不喜欢摆出这种姿势。
  后来我偶尔发现了这则日记,眼里就有了泪水,那时的日子,我过得缓慢而急促,感觉身上长满了苔藓,能醉眠水上一会儿的机会真是太少了。
  狂奔的墨水
  我不知道那蓝色的墨水是否在我的血管里流淌过,但它通过笔尖跑上纸页,通过纸页流到我的身体里,非常困惑又非常忧伤,奔跑掉我剩余不多的青春年华。
  一支钢笔,破了胆,钝了笔尖。能让我每天写写字,这是我代课时的一个崇高的梦想。那时,我所用的稿纸,全靠一位年轻的女同事去县城帮我买来,珍贵,但我的钢笔却不知好歹,笔尖一时间划不出一笔,一时间点出一大团蓝墨水,把一个字包裹掉还不算,同时向周边的方格蔓延,并浸透纸页,让底下的几页都受感染。这是我在那孤独的岁月里的一幕哑剧,我和钝头钢笔天天作你死我活的斗争,我的焦急性情不容许我还在原地上徘徊,但钝头钢笔偏迫使我原地踏步,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地进行着梦的解析,如拉美作家写着魔幻小说,刚开始不久又回到了起点上,亡灵能与活人面对面无忧无虑地交谈。我不得不撕了一张又一张稿纸,弄得我买稿纸的钱都不充足,有时,只有接受别人的帮助。
  写过一页字,我就要让笔吸一回墨水,再用纸把笔尖擦一擦。拥有一支钢笔是能让我静坐下来的唯一保证,看着笔尖迎风扬帆般穿行于方格纸上,心灵无法不飞翔起来,然而它终于碰上了暗礁,搁浅了,还被撞得摇摇欲坠。我气急败坏地拿起笔,狠狠地甩着,地上就跑来一串墨水滴,由远而近,由大到小,一声长叹加一串疑问。我再那么甩甩,钢笔就枯竭了,如我变得空洞的灵魂。
  每天清晨和午后,年轻的女同事来校几乎和我一样地早,坐下,也就是两个彼此默默无语的人。而我已不再年轻,对于未来的展望不大,也就需要以记忆来填充生命的空寂。我一次次的咳嗽声如春雷震天,笔尖的出水如豆大雨点。坐在一边的她不写字也不唱歌,她在想些什么呢?总之,别人都活得健康正常,而我如大病一般,神经质地纠缠着一支不好写字的烂钢笔,直到再也写不下去时,便一头扑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睡了。
  一次,我坐在办公室里,一位同事见我老甩钢笔,便问我:“你这钢笔怎么啦?”
  “它写不出水来。”我若无其事地说。
  “哎呀,啧啧。”他认真看了我的钢笔后,说,“天,即使在全县里,也找不到比这更烂的钢笔了。”
  他说得我大笑起来。
  “还是让我送你一支吧。”他向我眨了一下眼睛。
  “不,多谢。”
  我们记得这次对话是在秋天,原来那个年轻的女同事已调到别的学校去了,因为我自己很少去县城,所以缺稿纸,没心思写文字,只是仍改不了甩甩那支烂钢笔的习惯,好在钢笔水是不要花自己一分钱的。
  江南古镇
  我的庸常的心智似乎注定了我一生的平凡,所有的经历在记忆里最多留下浮光掠影的黑色底片,想清洗它出来,也显不出什么令我异常惊奇的东西,比如位于杭嘉湖平原上的西塘,我曾在那儿呆过3个月,走过它的许多拱桥和用石条砌成的河边小路,也可说是街道。摆在街边上的熟食、水果品种繁多,散发出江南特有的氤氲的香味,相当吸引人。砖厂停工的日子,我会选择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沿着运河岸边走到街上,坐在一个茶馆店前,就着一杯热茶,慢慢地吃着油条、粑团、兰花豆等小食,有时候会叫一碗豆酱,或一碗清淡的酸菜面,凡所有好吃又便宜的小食我都要品尝一下,毕竟人在他乡异地,能照顾好自己的口腹为生存第一要着。这样我也第一次看清楚了眼前的运河上,大大小小停泊下来的船只,其实是一个流动的水上市场,乡下人把瓜果、菜蔬、牲畜运到这里,商人们马上拥挤过来,谈价钱,搬货物。一些船上正升起炊烟,妇女蹲在船舷上,洗菜、洗衣服,孩子则坐在船舱里看电视。水上人家过着一种安然自得的生活,让我羡慕。
  后来听说西塘成了江南名镇,这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我只记得小小西塘,大约有十来条运河穿过其中,每要去一条街道,都得走上石拱桥,砌桥的石头方正清洁,站上桥顶看看河的前后,还是有一座一座的拱桥,船在慢悠悠地穿过拱桥,恰好似李可染笔下的一幅画了。镇上有二三家书店,书架上文学作品占了很大的分量。我买了一本书,回去时边走边看。路两边是大片的西瓜河水稻田。砖厂离镇不远,位于两条河流交叉成的一个半岛形地带。
  在砖厂里干活的人不多,安徽人4个,江西人只有我一个,加上老板夫妇俩和她们的3个女儿,大家一般相安无事。老板一家人大约不愿意记我的名字,开口闭口称我为“江西人”,老板的第二、第三个女儿,没什么文化,长得又难看,还对我们这5个外地人老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使我们也讨厌她们俩来。而老板的大女儿,人长得好,说话带有浓浓的越剧调子,鼻音托得使人回味无穷,我们就喜欢她了,称她“大小姐”,她也乐意我们这么叫她。大小姐并非是个长得水灵的女人,很纤巧,肤色很黑,双手干活麻利,眼睛大而有神。她跟我一样读过高中,也就会与我多谈几句天,“江西人,你还想回去考大学吗?”她见我手里拿着书,笑着说,“你这个书呆子呀。”
  与大小姐在一条线上工作,我能干得专心,因为她跟我说的大多数是一些提示性的话语:“你那么爱看书,还出来打工干吗?”“你将来肯定有好的前途哩。”她的话好像是吹过水面的轻风,在我的心底泛起一些儿涟漪。尽管她的微笑一直叫我捉摸不定,是含蓄又界限分明的那种,然而还是让我感觉活着是美好的,多么艰苦的劳动对我却是一种人生必须的历练,如果我那时没有遇见这个勤劳、聪慧的江南女子,那么我今天对于西塘的回忆肯定苍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