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大襟衫(外一篇)

作者:邹 冰





  母亲现在不穿大襟衫了。她坐在家门前的樟树下,和阳光一起慢慢变老。现在走在大街上再也看不见穿大襟衫的女人。我已记不清母亲是从何时开始不穿大襟衫的。大襟衫穿在母亲们身上,是一个远去的世纪。那个世纪衣的美丽,由大襟来抒写。
  那时,穿衣的动作是胸前优美的一抹,左手拿着衣襟一片,越过胸前来到右翼,从脖颈向腋下再往腰间,摸着一排手工小布扣一路系下去,那是指尖的专心触摸,心情的细细体味,那是一份怎样的温婉细腻、优雅从容啊。母亲穿衣总是边走边扣,一手斜挎在胸前,发鬓迎风微微掀动,一种说不出的韵味。我是当过观众来的,那时全然不解大襟的风情,那时,太不懂事。现在,才知道母亲忙啊,她要和父亲养活八个儿女。
  我的父亲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在公社供销社挣着一份微薄的工资。在那个没有计划生育的年代,他和母亲生育了八个儿女,解决儿女们的吃穿问题成了父母亲生活的唯一目的。当父亲的薪水不能撑起这个家的时候,没有工作的母亲便成了家庭的支柱。
  穿着大襟衫的母亲田里山上,养猪、砍柴样样干,但仍然不能让我们吃饱穿暖,一大家人就在饥寒之中苦熬岁月。
  母亲的大襟黑色的居多,一种古称“玄”的颜色。的确是玄的,黑得神秘,显得茫然。
  我像影子一样跟着穿黑色大襟的母亲,陪着她忙碌。母亲从山上挖来一种叫葛藤的植物,卖给供销社,高兴地牵着我去粮站买油。路过商店时,我使劲拉扯母亲的衣襟,但母亲没有搭理我。
  那年月买油要排队,我和母亲排在队伍的后面。
  “买了油,回家炒菜吃。”母亲怕我等得不耐烦,不断地安慰我。
  终于打到油了。我看见提着油瓶的母亲,有一种幸福的踏实感。我们回家,路上看到了供销社的刘主任,他有一脸吓人的黑胡子,我很怕他,赶紧躲到妈妈身后。
  “你家欠了那么多钱,还有钱买油?给我。”刘主任说。
  “不给。”母亲把油藏到身后。
  刘主任上来抢,妈妈护着我和油瓶往后退,不料,母亲后退时被石头绊了一下,我和母亲摔倒在地,油瓶碰在石头上,“哐”的一声,一股黄色的液体溅满一地,沾在了母亲黑色的大襟衫上。
  “你赔我的油!”母亲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扑向刘主任,和刘主任厮打起来。最后,刘主任狠狠地扇了母亲一巴掌,又扯掉了母亲大襟上的布扣,母亲并不丰满的乳房露了出来。惶恐的母亲赶快用双手扯起衣襟遮住羞处,一边哭一边牵着我回家。
  刘主任罪恶的巴掌和凶狠的胡子成了我人生抹不掉的记忆,我常常为不能保护母亲而深深内疚。
  懂事后我才知道,父亲工作的供销社的旅店有一个晚上失窃,单位怀疑是我们偷的,查封了我们的家,把父亲下放到农场劳动,并责令我们赔偿损失。这对本已拮据的我们来说真是雪上加霜。我已记不清母亲是怎样带着我们度过那艰难的岁月的,那时我太小了。
  刘主任有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妻子,每当油菜花开的时候,她就发病,我们那里管这病叫“菜花疯”。她发疯的时候,又唱又跳,引来我们一群不懂事的孩子跟在后面又跳又笑。看一群疯乐的小孩跟在身后,刘夫人更加来劲了,她唱着跳上了小木桥。母亲正在桥下洗衣服,黑色的大襟衫随着清澈的水波荡漾开了,像蝶翅翩跹。
  母亲看到了淘气的我们,连忙拧干大襟衫,上来叫我们走开。我们还没散开呢,就看见刘夫人像一根木桩一样掉进了河里,母亲想都没想也跟着跳了下去。三月的河水冰冷刺骨,我站在岸边,为母亲着急,心提到了嗓子眼。
  母亲还未上岸。岸边迅速来了许多围观者,有许多大男人,也包括刘主任。但没有人跳下水,他们只是袖手旁观。
  许久以后,母亲终于上岸了,抱着昏迷的刘夫人。母亲把刘夫人交给刘主任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就牵着我走了。湿漉漉的大襟衫裹在母亲身上,凸显了一个劳动妇女优美的线条,那时我觉得母亲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不知什么时候,大街小巷,女人的衣服都是对开的了,对襟,对襟,对大襟的突破啊!
  再也没有大襟的封闭与单调了,如今的女人,衣着比花蝴蝶还艳丽。连我的母亲也穿上对襟了,那一个属于大襟衫的美丽的世纪怕要绝版了吧。
  但我永远记住了穿大襟衫的母亲的美。
  有时候牛简直就是一个人
  牛站在大地最低的地方,它的卑微能把它化作自己脚下的尘土。大地是一个巨大的陷阱,要把它淹没。它的身子一点点陷下去了,只露出一个倔强的头,高亢地吼叫……
  ———题记
  牛,哺乳动物,身体大,趾端有蹄,头上长有一对角,尾巴尖端有长毛。是反刍类动物,供役使、乳用或乳肉两用,皮毛、骨都有用处。我国常见的有黄牛、水牛、牦牛等几种。
  旧版《现代汉语词典》这样解释“牛”这种动物,字里行间充满着赤裸裸的索取和血淋淋的杀戮。
  再没有比牛不幸的动物了。它来到人间后,默默地为主人服务,主人用它耕田、拉车、推磨,却对它缺乏起码的爱心,想骂就骂,想鞭打就鞭打。
  《古兰经》上说:“当人从卑微事物旁经过时,是带着怜悯心过去的。”但面对牛,人的怜悯心要么死了,要么还没诞生,人们需要它,利用它,耗尽它的体力,榨干它的乳汁,剥它的皮,割它的肉,碎它的骨……可牛是通人性的动物……
  分田到户的时候,我家与村里另几户人共一头水牛。水牛是乡间最驯良的牲畜,每天与勤劳的农民一起早出晚归,毫无怨言。它唯一的享受就是被人牵到草地上吃草。我那时还是个初中生,最喜欢的农活就是放牛。天晴的日子,蓝天白云,绿草红花,空气那样清澄;下雨的日子,细雨蒙蒙,乡村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雾纱……我披蓑戴笠,与老水牛走在乡间的田埂上。那是一种怎样的闲暇啊,对,就是休闲,可惜,那时没有这个词。我和老水牛都很高兴。老水牛一边悠闲地啃着青草,一边用尾巴驱赶牛虻,偶尔抬起头,用硕大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我,像在表达它的谢意。每次看到水牛那泪汪汪的大眼,我的心就会莫名其妙地发颤,我觉得牛善良,也聪明。
  “双抢”是农村最繁忙的日子,割早稻插晚稻都赶在了这一年中最炎热的日子。村里男女老少起早摸黑,忙忙碌碌,似与时间赛跑。
  可怜的老水牛也是一刻不停,耕完了张三家的田又要耙李四家的地。
  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常常来到牛栏拿上好的饲料犒劳老水牛,或与水牛唠唠家常,捶捶腿(现在叫按摩)。
  “爸,老水牛会累垮的。”我对爸爸说。
  爸爸看看天,低下头,与老水牛一起沉默。
  然而,我的担心真的成了事实,老水牛倒下了。共同拥有它的几户人家的大人小孩都很着急,没有了牛,“双抢”这大戏还怎么唱呢?
  “估计是中暑了,”爸爸说,“快请兽医。”
  兽医来了,他用了各种办法为水牛解暑,但全都无济于事。
  老水牛默默地看了看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人世。
  贫困的岁月,死了牛,是乡村的节日。那天,全村弥漫着牛肉的香味,我家也分到了一些肉,但我和爸都没吃,想起以后的日子,想起老水牛临终时的眼神,我就想哭……
  一头牛死了,还有无数头牛在田间地头不分昼夜地劳作,这是乡村永恒的风景。
  如今,在我的家乡,农民依然用水牛耙田耕地,到底有多少牛在田间默默劳作呢?这个问题怕是从未有人想过。
  我常想,牛应是人类最亲密的牲畜了,有时它简直就是一个人,默默地行走在乡间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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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创作评谭》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