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青丝(外一篇)

作者:张慧敏





  那把木梳断了一个齿。我开始回忆,却记不起哪天梳头时听见过折断的声响。也许它断了已有些时日了,只不过我一直没有发现。我向来是个漫不经心的人,因而常常因为发现身边极普通的变化而觉得惊心。是一梦醒来的心慌,许多变化正在身边悄悄地酝酿发生,而自己只是浑然。
  那把桃木梳是结婚时母亲买给我的。那个冬天的下午,阳光很好。我和母亲在县城老街曲折幽深的巷子里来来回回地转着,母亲是哀伤的,还那么琐碎,双手都提不动了,还在精挑细选。女儿的成长真是猝不及防的,她对我即将开始的家庭生活缺乏信心,细到针线盒和牙签,恨不能将我一生要用的都买尽了。我只能陪着她,虽然我知道那里面有好多的东西我是用不上的,可我没有力量去说服执拗的母亲。回乡的车开动时,天色已近黄昏,母亲终于因为疲倦靠在车椅上睡去了。夕阳洒在一个个金色的稻草垛上,透过车窗,也洒在母亲的头发上。母亲的头发纷乱,枯黄,几乎也就像落日下的一丛稻草了,其实不如稻草黄得纯正。我努力地回忆,想记起年轻时候的母亲,头发的颜色,留过什么样的发型。却是一片模糊了。她在我们的心中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存在,而不是一个女人。因而我们记住了她的唠叨,记住了她的劳苦,却从未去注意过她或许曾有过的丰腴、青春、风情。更大的可能是,她做了母亲,无穷无尽的事务的纠缠,让她忘了女人原本对美的渴求。我觉得悲哀。我在温暖绵长的落日余晖里取出母亲新买的镜子和桃木梳,一遍一遍地梳理着自己的长发,它细密而浓黑,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里,对未来毫无防备。
  很小我读过长发姑娘的故事。古塔高处的歌声,荒芜岁月里的忠贞等待。长发为梯,塔顶飘然落下一弯彩虹,奇迹般地构筑了一个爱的通道。我们都生活在自己的塔里,它孤独地矗立,没有门。爱是因为有了如此的灵性之物,才找到了隐秘的通道,才有了可能性。它是唯一的钥匙。如此,头发不能不成为我的一种信仰。它是女人身体最细密柔软、最敏感易碎的一部分。它生长着,一寸一寸都是鲜活的生命,需要用真情去灌溉。它的光泽程度可能直接表达的是一个女人内心的湿润指数。
  忘不了一个细节。女友给我讲述的一个细节。一切铺垫都近乎完美的一个晚上,她,她的他,都是陶醉的,燃烧的,就要触着真实了。然而就是那样的一个瞬间,他弄痛了她的头发。她记得那样的疼痛,像是夜空里划过的一道闪电,将她从可能靠近的边缘拉回来。她是沮丧的,然而拿自己毫无办法。她的长发都留了很多年了,似乎一根根都长进了肉里,拉扯的都是疼痛。她后来和他分手了,虽然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他们的分手与头发无关。但她一直记着那个晚上的疼痛,可他不知道———不知道她痛得真切,不知道她还记着。他们之间终是缺少了一些什么。
  长发为君留。荒寒岁月,指间流水。密密蓄起来的温柔。纤纤玉指,以发为弦,阳光一丝丝在发梢移动,睁不开眼的绚烂,弹奏不出的满心欢喜。春日迟迟,窗下的女人泪光迷离,做着不愿醒来的梦。
  十八岁那年的夏天,流行一首《短发》:“我已剪断我的发,剪断了牵挂,剪一地不被爱的分岔……”漂在满街音乐的流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前路迷惘。歌亦是我爱的,我低声哼着,暗自流泪,总是在虚幻的情节里真实地忧伤。那时并不知道,牵挂是剪不断的,这世上有的东西没法一刀两断。发丝落地,可挣扎并不会结束。
  那时我留的发型,叫“月亮弯”。我已经记不大清了,我母亲却一直记着,时常念起,那刘海的一弯月牙,裸露的前额,说是衬托得一双眼睛闪闪发亮。那一生最好的时光,清澈的眼神,然而韶华流转,一切很快就暗淡了,短暂的光亮,然后是漫长的庸常的浑浊,我们并不自知。母亲的心中有一面镜子,那里面住着从前的我们。然而那只是她一个人的宝藏,只供她年老回忆,一个人失落或欣喜。
  成年后,我剪发的经历是屈指可数的。因为以为头发是会说话的,是最能透露一个女人个性气质的标志物。有时不免想,当一个人爱上你时,是多种巧合的产物。当时的场景,甚至空气的流淌速度,每一个细节,都是不可忽略的。头发当然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的细节。在某一个时刻,你一低头,或是一个侧影,都可能让他心动。这一切都是无可替代的,因而值得怀念,熟悉而渐渐依恋。不舍得改变。但愿岁月静好,青山常在,绿水常流。
  而一旦剪发,就成了一个决绝的手势。因为太重,无法再担负。弦绷得太紧,耗尽了心力,只剩了疲倦。内心枯涩,双眼蒙尘,风霜落下来,黑发不再光泽。残阳恍惚,脚步踉跄,还有多少旧可念,还有什么丝不可断?
  从前,在电视剧里看见削发为尼的镜头,总是要流泪。青丝一根根在风中飞扬,飘离身体而去,永远地飘落,那是怎样的割舍。非得要如此的结束,才真正干净吗?妙真法师,一个冰冷的称呼,让人瞬间恍如隔世,心头爬满沧桑,绞得紧紧的,坚硬的一块,痛得说不出话来。尘世的一切欢喜哀愁都无关了。那是比死更可怕的冷漠。我知道我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我可以寂寞地死去,但一定要热泪长流。
  丝丝缕缕,都是生命的细节,如何割舍得下?年少时,我爱在河水里洗发。细碎的鹅卵石,清凉从脚底一直爬上来。道道闪亮的波光中都映着自己,清白得无辜的脸庞,梦想如飞扬在阳光里的水珠,颗颗透亮。十五岁,我念完初中,从此离开了村庄和小河。中考结束,我做了两件事。到相馆照了一张相,蓬松的齐耳短发,黑底白格的背带裤,一双眸子有些茫然,然而漆黑,似乎期待着生死不渝、从一而终的爱情。然后,买了一本《红楼梦》。一个时代就这样结束了。
  就像花和叶一样,人生也有着不可逆转的四季。我的先生开始不断在地板上捡到我的长发,它们像水草一样,缠绕在拖把上,阻碍他的清扫工作。我不得不在阳台上梳头。阳台上空旷,风大,镜子里远处某座世界名山在云雾里若隐若现。日复一日,我总是俯着身子,专注地在白色的瓷砖上,一根根地拾起那些飘落的头发。我想起有人说过的一句话,当你开始注意到你身上的某个器官的存在时,就说明它开始出现问题了。我的头发让我烦恼。
  我知道,越往后走,不只是头发,身体一定还会有其他的部分跳出来让我看到它的存在,这是不得不面对的琐碎与尴尬。怎能想像,一个人,和一部机械的构造,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看似生气勃勃地运转着,但还是在一天天老化,一天天松动,最终齿摇发落。
  十字绣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城流行十字绣。我第一次和它相遇,是在一个多年不见的女同学的家里。在那个寂静的下午,我是惊讶的,惶惑的,以为是进了儿时梦中狐女的绣坊,壁画,靠枕,琴巾,时钟,都是乳白色的底子,精致的绣作。在疏淡的阳光里,娴静地沉睡,像午夜静静的花开,不忍惊扰的寂然之美。
  在我惊艳的瞬间,女主人吐出了一个名词———十字绣。她说:“他就要回来了,我要结婚了。”她的他在南方,孤灯独枕,她等了他五年。密密的针线,绵绵的耕耘,该是圆满收梢的时候了。最简单的一件,也花了她不止一个月的功夫。但是她不在意时间的长,因为时间长不过思念的尺度。经年的等待改变了她的性情。她的眼里有桃花,花开的燃烧,花落的哀伤。那一瞬间,十字绣,爱,女人,这些或相关联的字眼,让我震动了。
  十年前,我们曾是上下铺。她是一个最热闹的人。短发,穿运动服,大声叫嚷,满街疯跑,一刻不肯安静。那时我们睡的是钢丝床,躺下去便陷个人形的坑,她在下面看得分明,趁我不备对准臀部用力一蹬,床就像弹簧一样跳起来,当从半空中跌落下来的惊魂甫定的我,先前默想的心事都想不起来了。因为这样的经历,我的心始终悬空着,不能安睡。她看足球,义愤填膺,手舞足蹈,一场赛事既终,只听她呼啸一声,一个射门的动作,我当日买的热水瓶应声而碎。而后的一次,夜很深了,沉迷在小说世界里的我听到一阵抽泣声。是她,犹在梦中,满脸泪水。看看表,近三点了。合上书页,我醒在了夜空里。我想,我和她,一个以静的方式,一个以动的方式,其实都在折腾。心中奔流着岩浆般的热情,不知如何是好。成长是一种煎熬。我们都在寻找能够让自己安静下来的力量。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