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让我行走在铁轨上

作者:傅玉丽





  爬上贵阳机务段边上的山,可以俯视到二戈寨地区的连绵群山、房屋、街道、村寨,在一片或绿或灰之中,有一道道平行、闪着亮白色彩的铁轨,北至三角线以远的山中,南至贵阳南站的前方,像一条条长长的银色的鱼,贯穿了二戈寨一半多的地方,以几乎与二戈寨平行的姿势由南至北没有尽头也不知出处的游动。和火车、山一样,铁轨成为二戈寨特有之物,这里的人每天都行走在铁轨上。
  “火车开进苗家寨”,小时候我们都唱过这首歌。当时见过一些支着画架的人站在山洞前等火车,画着火车脑袋从山洞前面钻出,车身隐在山中,尾巴在山洞后面露出一点,最后消失在山中的画儿。那种画儿成了火车开进云贵高原的经典。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铁路,反正从记事起就看见了铁轨,看见了火车,每天行走在铁轨上。
  二戈寨地区是典型的铁路地区。这名字如何得来的,一直不清楚,听上去让人感觉就是一个山寨。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铁路职工,来自四面八方,铁路铺到哪儿他们就走到哪儿。只是到了这里,有的再也没有向前走或回去了。像一列出轨或掉道的列车,永远扎根在了二戈寨,而当初的铁轨在此也作了停留,连接他们过去的记忆和现在的期待,就同如命运的指针。因贵阳南站(西南地区最大的铁路编组站)、贵阳机务段等单位又在此地,因而火车和铁轨特别多。每天的小票(铁路通勤车)就在贵阳南站与贵阳客站之间开行,每天火车司机从机务段将机头开出开进,每天还有许多车子在南站进行重新编组……每天都离不开铁轨,就连居住的三角线的称呼也是由铁轨带来的。原来的机车只有一个车头,回到机务段要进库,就修了一条呈三角形的铁轨,让机车调头。因像一个三角形,大家就把这里称为了三角线。可以这么说,生活在三角线,生活在二戈寨地区就是生活在铁轨上,铁轨仿佛二戈寨的胎记,笼罩着这个山中的小镇,使这个仅在贵阳市郊的地区呈现出与贵阳市迥然不同的色彩和气质。
  白天,很多人行走在铁轨上,工人上班,家属们沿着铁轨去菜场买菜,孩子们沿着铁轨去玩耍……而巡道工铁镐敲在上面,叮叮清脆,像风铃悠扬。列车来时,铁轨发出了扎扎扎、嚓嚓嚓的声音,像踩缝纫机般柔韧轻捷,有时又发出咣咣的声音,沉重而疲惫,像负重的老黄牛。晚上,仔细听能听到铁轨发出的回响,如同远处的烛火或风中隐约的琴声。我们孩子喜欢趴在铁轨上,脸侧着,用耳朵贴在上面。一种冰凉安静顺耳朵涌上,随后变得温暖跳跃。不一会儿,铁轨就仿佛一个听筒,远远地听到了大地深处的呼吸,先是轻轻的隐隐的像小虫飞舞,仿佛一只边飞边观望的小动物;而后开始摇摆,鼓点加快,像万头动物一齐奔腾前行,让心也跟着跳起来,人也跳了起来(再不跳起来列车就要到了)。最惊心动魄的莫过于在山洞里听列车来时铁轨的声音,轰轰轰,晃晃晃,如同天空的闷雷连片滚过,强烈的震颤像打击乐将人淹没。
  铁轨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消失在何处,两头隐没于山中,延伸至目力不逮之处,总是那么让人不可思议,又那么令人期待和想像。在二戈寨,它成为我们成长、起步的地方。就像两只长长的翅膀,给了我们心灵最早的飞翔。孩子还没出生,母亲就在铁轨上来回行走了。孩子出生后,火车火车,看火车,成了大人们对孩子说得最多的话,孩子小小的脚还不能走路时,就被抱着放在铁轨上,让他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再大时,能自己走了,就站在铁轨上,迈开脚子,张开双臂,左右摇晃着走了进来,张开双臂的样子像一只只小鸟扑闪着翅膀。在钢轨上比行走,看谁走得快,成了每个孩子的必修课。走到两根铁轨接头处两只脚就可以一边站一根铁轨了,就想,怎么不把两条铁轨拉近一点,两条腿可以站在上面不就好走了?或者自己再长高点,腿长得长长的,不就可以一边站一根铁轨了?从接头处再往前越走越开,腿分不开了,又只好将脚移至同一条铁轨上。注意,别夹着脚,在铁轨交岔的时候,既是最好走的时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如果正在移动道岔,脚就会夹着,所以大人们总会不放心地再三叮嘱,让孩子们边走边调整着自己的步伐,边观察周围的车辆。
  在铁轨上行走,才能看到铁轨面看上去很平,其实不然。它中间较平,被列车和人磨得发白,两边稍稍下斜,有着锈迹和油渍。走多了,会看到铁轨的白天亮得刺眼有些泛红,一层淡淡的油浮在上面。到了夜晚则通体柔韧、显得幽蓝静谧,还有些泛黄,似飘着一层清清的月光。白天展现的是无尽的阳刚之气,全身充满了坚硬和力量,而到了深夜,竟幻化着无穷的柔美和暖意。在二戈寨,经常可以嗅到一股生冷而又温暖、干燥而又润泽,混合着浓重森林味、油味、钢铁味的气息,如小兽在四处飞散,飘浮在周围的山林中、飘浮在人们的梦里。铁轨仿佛灰暗画布上的丝丝亮光,因它的着色一下让这个云贵高原上的小镇动感十足。
  在铁轨上行走,总有无穷的乐趣和发现。铁轨之下的枕木有木头的,有水泥的,下面都垫着小孩拳头大小的碎石,青白色,很干净。碎石中还有各种白色的石头,我们就找来玩。而当走腻了铁轨,就下来走枕木,枕木一条一条与钢轨垂直,枕木间距差不多大小,有一尺多左右,走在上面像走在一格一格的格子里,一格、二格、三格,……嘴里数着走。腿太短,拉得步伐显得太大,一会儿就走到枕木中间的碎石上了,那当然就输了。男孩子滚铁环,如能在铁轨上滚一段那就能让人羡慕得掉眼珠。我们各占一段铁轨,以枕木为界分成一个个家,在铁轨和枕木上放上树叶、草、瓦片、石子、铁丝、钉子、布什么的办起了家家。还把小石子塞在机车前面的铁轨上,车一动,石子被压碎或挤出铁轨。最喜欢把铁丁放在上面等机车压成小刀,钉子敲弯了就压成了一把把弯刀。
  这里的人,大人小孩子都喜欢在铁轨上走走,玩玩,就是吵架也离不开铁轨。吵架时一方一只脚踩着铁轨,一只手叉着腰,底气特别足,另一方站在地上就显得吃亏多了,好像找不到依靠,最后败北的总是地上的这一方。轨道上除了碎石,还有许多东西,油棉丝最有用,能点炉子。车上抛下来的半块报纸就没什么用了,如果有吃的就比较诱人。一次听说某人捡了一整只烤鸭,让我们掉了半天口水,因为压根不知道烤鸭是什么样儿的。女孩子们喜欢捡枕木下小小的白色石头(后来知道是石英石),回去装在瓶子里,或用来“抓子儿”,相互炫耀。我捡过一只发卡。铁轨上单机(一个列车机头)开过去了,两个机头屁股连在一起开过去了,一趟绿色的客车像放洋画开过去了,一列黑色的货车喘着气开过去了,各种各样的车在铁轨上运行。二戈寨的人不用出门就像看电影样地每天可以看到南来北往的人和车。只是他们抬抬头就不再看了,或许对一闪而过的列车和上面的人来说,这个不知名的小镇更像一幅电影画面吧———而且永远定格在群山之中,定格在了铁轨之上。
  我见过的铁轨上最壮观的一幕,是每天一趟趟的军车,一趟趟的装满坦克、吉普的列车,还有装满士兵的黑色闷罐车。那段时间,一直这样,人们聚在铁轨上嘁嘁喳喳,有点严肃紧张,我隐约听说山那边在打仗,越南人吃着我们的大米还来打我们。看着一列列的火车每天拉着坦克、吉普还有装满士兵的闷罐车从从南站那边来,经三角线往贵阳方向开去,几乎每趟都会在南站或靠近机务段的地方停一下。我们几个女孩子就到南站去看。叔叔,你们上哪儿去?上北京去,一个士兵回答我。他们全剃着光头,光洁的脸上没有胡须。上北京?北京在哪儿,对于我们来说,北京在画上在书上的天安门上,列车怎么会开到天安门上去呢。士兵们逗着我们,给我们跳个舞吧,他们说。好啊。我们也不想那么多了,就在站台上跳了起来。一天,在机务段旁边军车又停了,邻居男孩捡到了车上抛下的一包东西,揣在怀里,说了句压缩饼干,就像兔子一样跑掉了。想到电影中的炸弹横飞枪子乱窜,还有人马嘶鸣,看着这些大哥哥样的士兵,我有点不敢相信铁轨和打仗、和战争连在了一起,只觉得又好玩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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