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省思当下诗歌创作的境域

作者:谭振江





  一、“地球村”:改变了的时空
  
  传播理论家麦克卢汉上世纪60年代提出的“地球村”一词,如今已成为家喻户晓的辞令。这是自古以来人们就向往的理想境域。如果借用一千三百多年前诗人王勃的诗句来表述那就是“天涯若比邻”了。对于彼此心灵相通的人来说,自然这也是一种美好的信念和寄托了。王勃当年写下这赠别的千古名诗时,决没有料想到,从地理学的角度来说,他的意愿在当今信息时代,已经几近变为现实了。
  发达的通讯和现代交通运输已经深刻地改变了传统的地域空间的观念。以往超稳定的时空,逐渐被变换多样的生活内容及其方式所填充、转换,甚至替代了。两地因地域空间阻隔所带来的相思眷恋之情,曾是传统诗词创作的主要题材之一。从《诗经》、古诗十九首、汉魏六朝诗歌到唐宋诗词、元曲,这是古往今来许多脍炙人口的优秀诗篇所沉吟的一大主题。数不尽的征夫怨妇、无数的“断肠人”,受着无穷的“关山”的分隔,这才有了绵延不绝的长亭送别、灞桥折柳,有了绵绵无绝期的辗转反侧及其惆怅。
  试想,倘若有了电话、移动电话乃至可视电话了,即便是人在天涯海角、身在南北极,甚至是奔赴月球了,片刻间也都能了解到对方活动的行踪。这就是“地球村”的境界,往昔的千山万水、九天重霄,在当今科技时代,都由于时空的改变而近若咫尺。如果是正常的思恋,当今时代谁还会时刻企盼那不倦的鸿雁,期待殷勤的青鸟呢?如果不幸真有“烽火连三月”,那么如今即使远在异国他乡的维和人员,别说三天两头,就是两三个小时都可以和家人保持联系了。家书可以不用,也不需要用了。这样一来,浓稠的相思和牵挂相对来说,比过去也就淡了很多。陆机《文赋》中所言“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想像这一诗歌艺术的利器,也因此贬值了许多。长此以往,这类题材渐渐地就要在当代诗词中被淡化甚至溢出了。当然,写还是可写,但谁要是再摹写类似李商隐笔下缠绵的《夜雨寄北》、《无题》式的相思之苦的话,未免就有些矫情了。
  “月亮”,自古以来一直是诗人的朋友,也是诗歌的精灵。古代中国崇尚天人合一、阴阳相济。作为与太阳对应的月亮,充溢着阴柔之美,寄托了人们美好遐思和情怀。如果把望月之思和凭栏眺望这类诗篇拿掉的话,毫不夸张地说,恐怕就没有了李白、杜甫、苏轼等伟大诗人及诗作了,甚至中国诗歌恐怕都黯淡了。由于科技的发展,月亮的神秘面纱早已揭开,中国的奔月梦想———“嫦娥工程”都已成功实施了。在现代都市,由于居住环境空间的改变,月亮被林立的高楼遮蔽了,渐渐地从人们的视界被边缘化了。这个昔日寂寞相思时诗人的精神伴侣,如今已被喧闹的都市吞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情的电话、缤纷的电视,多姿多彩的生活。即便是元宵和中秋之夜,赏月之情也被喧腾的电视晚会取代了。广播电视的大面积覆盖和普及,就如同人造之月,牵引、吸摄着人们的心神。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曾断定:“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如果诗人还在墨守成规,不开拓新的题材,不丰富新的内容,其创作恐怕是很难顺应变化了时代的审美需要,自然也很难出新了。这就是改变了的时空,对当今时代诗人的大挑战。
  
  二、模态圈:标准化的思维
  
  在很长一段时期,人们是生活在一种仅凭个人的感知就能感受和捕捉到信息的自然化的清晰世界。近代工业文明尤其是工业革命之后,催生了大众传播媒介。从1605年世界诞生报纸,到21世纪信息革命培育了发达的互联网络,随着,最能体现当今信息时代科技手段和科技特征的发达的大众传播媒介的降临,人们日常思维和认识的方式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革。
  在现代社会的高速运转的链条上,人们每天为生存奔忙不迭,因此无暇也无法轻松自在地体验和感受生活、感知世界了。而发达的大众传播媒介便充当人们的耳目了。于是人们不知不觉把大众传播媒介制作、传播、表述、反映的文字、图像、声音的世界,当作真实世界了。这就是往往人们忽略的大众传播媒介被美国传播学家李普曼称之为“模态境界”(pseudo enviroment,《舆论学》,华夏出版社,1989)的效能。德国法兰克福学派思想家本雅明曾将当时20世纪30年代称之为“机器复制时代”。“机器”是那个时代文明的象征。照相机与报纸的结合,完成了那个时代经验世界的“复制”。对当时仍算不上发达的传媒媒介的报纸,它的“语言习惯使读者的想像瘫痪”,本雅明就表达了深深的顾虑和隐忧。(《机器复制时代的艺术》,王齐建译,文艺理论译丛,1985)如果思想的领地任由媒介的操控,长此以往,想像的自由就会不知不觉被机械的复制所凝固和钝化。
  而当今以无孔不入的广播、电视为代表的发达的大众传播媒介,已由过去单向的传播发展到了双向和日趋多样化的互动交流。它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大量地制造及制作批量化、标准化、单一化的信息潮水,并潜移默化地影响和左右着人们依托语言文字阅读和写作的语言思维方式。它的直接后果表现为:一是科技的、商业广告类的词汇与日俱增地暴涨,二是模式化的流行语(包括俗语、套话)的泛滥。对一些缺乏独立思考和判断的人来说,他们的思维很容易就被隐性地支配、褫夺了。这就如同一个怪圈,一方面自觉地接受外来信息资讯;另一方面又不自觉地转换、传播接受到的信息资讯,以至最后,不知到底何为有个性的自己的了。殊不知,诗歌是最个性化的艺术创造,诗人艺术家是社会的最为敏感的触须。标准化、单一化、批量化、模态化的统一的技术制作是诗歌的大敌。
  
  三、机械人:程式化的生活
  
  当今时代,有两项分化值得人们警觉:一是学科的不断分化,新学科、新领域层出不穷;二是社会分工的细化,新职业不断涌现。比如说,从前是没有旅游学,也没有旅游行业的。现在不同了。只要有利可图,网状化的商业市场就会马上形成。人们也就各自互为流水线上的一节链条了。即便是诗人词家也不例外。就说当今的旅游,像陈子昂那样可以“后不见来者”独栖一时的幽州台,如今恐怕很难找到了。一些风景名胜,且不说是旅游黄金周是摩肩接踵,就是一般的平常日,也是人满为患了。要留影还得排队了。想像变成了复制,体验变成了模仿,人蜕变成了机械。这就是时代的悲哀———程式化运转的生活。当颐养性情的山水之乐蜕变为商业化的“到此一游”,当天人合一与山水的融合变为了“拍照留念”,诗人词家所寻觅所陶醉的“境界”,现如今很可悲地被琴焚鹤煮了。再到哪儿去寻找陶潜式的田园、王维式的辋川呢?农村水土环境破坏严重,城市郊区都快变成垃圾场了。当下生存的环境、境域是如此,而诗人词家们生存的心态又是怎样的呢?
  试想,每天早起赶着上班(送孩子),签到,紧张地工作(应酬),然后仓促地盒饭用餐(甚至没有午休),接着下午工作,下班(接孩子),买菜,做晚餐,监督孩子做作业(偶尔看看肥皂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种生活紧张、忙碌,又单调、乏味,类似机器运转,变得程式化了,令心灵疲惫、麻木、郁闷、浮躁,失去了灵性。卓别林在经典影片《摩登时代》中对此有形象的绝妙表演表现。不仅如此,这种程式化生活的显著特征就是节奏的快捷化,它往往一方面使创作者难得有雅兴去构思;另一方面,也会使读者难得有心性去细细咀嚼品味作品。慢慢地,诗词创作者和欣赏者的审美情趣也改变了。就当下而言,传统诗词创作和欣赏的主体,还是集中于离退休的老龄人阶层。当然不排除有少数中青年学习并继承传统。这就不能不为其未来的前景而忧心了。
  不难看出,传统诗人们崇尚的闲适、优游的心境,与当下急迫、功利的现代社会是极其抵牾的。而浮躁的心境、浮躁的世风一旦形成,往往便会不自觉地以感觉代替思考,以时潮代替自主自觉,以市场取向代替了生活价值取向。对此,德国哲学家雅思贝尔斯曾一语道破:“(人们)除了追求一些有实际效用的具体目标外,不想去发掘自己的能力;他没有耐心去等待事物的成熟,每件事情都必须立即使他满意,即使是精神生活也必须服务于他的短暂快乐。”(《存在与超越》,三联书店上海分店,1988)
  浅薄、躁动、疲惫的精神状态,所需的是即时性的满足,而不是怡情悦性的心灵滋养享受。因此,短期化的快餐文化、快餐艺术也就随之诞生了(这早已不仅仅是欧美后现代艺术的专利,当今中国都市文化艺术也概莫能外)。如今已进入了被原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称之为人人争当作家诗人的时代。据统计数据显示,截至2006年12月,中国内地已有近2000万人开了博客网页。网络写作,尤其是博客化的写作,正可谓是铺天盖地、红红火火了。但是这些博客主良莠不齐,绝大多数是涉世未深的青少年。其中从事传统诗词创作和交流的却寥若晨星。可以说,这些人绝大多数是以随笔的形式,抒发一时日常肤浅的个人“感兴”或是暴露个人(或他人)的“隐私”而已。由此,衍生出昆德拉称之为“媚俗”的文化精神现象,也就不足为怪了。
  综上所述,处于当今时代,发达的传播媒介、发达的信息传播,已经改变且正在加速改变包括诗人们在内的亿万人的生存时空、生活方式,且深深制约和影响诗人艺术家们的心灵传达和艺术表现,影响和改变创作者与阅读欣赏者之间(包括别的艺术创作)长期以来形成的审美定势、审美情趣、审美习惯。对于当今时代的诗人来说,唯有精神的空间可容再拓展开掘了。这不是一种简单的题材上意义上的探索和实践,而且是内容和形式完美结合的熔铸和再生。而这种升华与再生又必须根植于诗人词家心灵世界的生机与活力。心灵的空间,如果沉溺于舞池酒场,心驰于宝马香车,哪还会有哪怕是小小一块池塘的空间呢?又哪里还能见到像“池塘生春草”那样朴素的生命之绿呢?古往今来,伟大的诗人们无论身处何种境地,总是时时心系民生,胸怀祖国,甚至牵念于高悬的天穹。
  总之,当今时代要抗御物化、抵御媚俗,莫过于完善心灵、保护思维了。心灵问题将会是长期困扰、折磨诗歌和艺术的难题,也是在形色各异诗词创作者中遴选真正诗人的不成文的法典。诗人的桂冠将永远属于那些甘于清贫、甘于寂寞,勇于探索、勇于实践,善于探索、善于实践的艺术探险者同时可能也就是艺术的殉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