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二月的花事

作者:夏 磊





  二月是个让我有些恍惚的时节,在这段时间里总是做不成什么像样的事。
  当早春的风夹带着寒意轻轻吹来的时候,我便能在这风里闻到一种腥甜的、可以浸透身体的味道。我会故意把衣服穿得单薄一些,或敞开一点衣领,好让皮肤可以少点遮挡地感受到那种腥甜的浸透。江南的桃李和油菜都开花了,风里看不见的花粉钻进鼻腔,痒丝丝的,整个人都跟着有点软,于是不禁连打两个喷嚏。我知道这是鼻子过敏的缘故,不过我宁愿把这想像成是让肺部腾出更多的空间以便吸进更多的春风。每当这个时候,我会略带羞赧地告诉边上的人:春天我常这样的。
  对二月我是一直在心里崇拜着的,不是因为这是一段我喜欢的慵懒的时光,也不是因为这段日子里面有一个对大家都很重要的正月。不是,都不是。我相信日子对于谁都是公平的,同时也相信不同的日子给不同人的馈赠是会有所不同的。我是在二月来到这个世界的,并且这个世界因为这个生命的到来而变得稍稍有一点点不同,因此,我是如同崇拜生命一样地崇拜着二月,我甚至把这个月份拟人化地恋爱着,进而不加选择地喜欢二月里的许多东西。在这个月的中下旬,油菜花会一片片地开起来,像带着它一起来的春风一样,悄无声息地展开着一场美丽却又短暂的花事。
  我那么深地爱着这段时光,我固执地认为这其中有些东西一定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浮华过眼,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而只有生日不离不弃一直追随着,即使这个人离开了世界,那个日子也会随之而变成永恒。因此,为了这个日子我虚幻出了许许多多的美好,我十分努力地把这个月份营造得跟其他月份不大一样。我会变得脾气很好,会更加乐意地帮助别人。我并不打算把自己的生日告诉很多人,却希望被人看出我不同寻常的喜悦。然而我很少在众人面前流露我对油菜花的偏爱,我生怕由此而招来不屑。其实,在我还不懂得用什么方式宣泄好感的时候,就十分天然地喜欢上了油菜花,尽管在二月它才刚刚开始绽放。
  我在我不同年龄段的文字里都写过油菜花,那些绚丽的词藻远远超过了油菜花本身的色彩,现在的我已经不大会去重读它们了,但我还是无比地珍爱它们。就像放在柜子深处的旧书信,不用再去拆开看,知道它在那儿,偶尔想一想,就暖意盈怀了。
  然而日子还在飞快地过去,许多梦才刚刚开始,就已近不惑之年。每年的花季我都要去郊外,那么急切地等待这二月里的精灵的到来,那么痴情地去赴一个和自己心灵的约会。苏轼说: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我已记不清那么多个约会时的情景了,而且我人生中的许多事情都与这个时节这种花有关,如果再不记录下点什么,好多事情已快要淡忘了,那该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啊。人这一辈子有多少刻骨铭心的事经得起淡忘,又有多少珍贵经得起几次失落呢。
  可转念一想,淡忘就淡忘吧,虽说被淡忘的通常都是寻常事物,而生命的厚度正是这些寻常事物堆积起来的,谁又能说,最珍贵的东西不正蕴含在寻常之中呢。它正如旧书信被放在了柜子最深处一样,已经深藏于心底并随着血液融入了生命之中,它永远都不会失落,除非跟生命一起化成泥土。
  我为这种淡黄色的花毫不吝啬地使用过许多美好的词语,尽管我真的不好意思再说,但有一句每每会想起,我在初一的作文里把油菜花比作春姑娘随手洒下的散碎的黄色锦缎,飘呀飘呀,大大小小,有的落在山坡上,有的落在小河边,有的在乡民们熟睡的时候,悄悄地落在了他们家的房前屋后。我相信这个比喻是精彩的,然而我更清楚的是,那时的油菜花带给我们的并不只是美丽,我们更看重的是它们能出多少菜籽,换多少斤多少两油。
  我非常朴实地懂得,油菜跟生命是那么息息相关,它可以滋润我的肠胃,它能够强健我的身体,它能让母亲在看着孩子吃饭的时候露出笑容,它可以使寂寞清苦的日子变得有些润泽而不那么难堪。为了这个,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在心里祈祷,让油菜花开得更灿烂些吧,让扬花的时候少些风雨吧。
  也许就在这淡淡的苦涩里,我爱上了这种花。
  小时候,家住在八卦洲,是南京城外的一个大岛,岛上一马平川,油菜花盛开的时候,世界仿佛都被染成了淡黄色。用晒过的菜籽去换油要走大约十里路。我们相邻的几户人家把一袋袋菜籽装上板车,大家拿出各式各样的瓶子和油壶,小心地用麦秸隔开,男女老少一行人就有说有笑地早早出发了。换了油回来,大家就更小心了,生怕碰洒了,要知道,这大大小小壶里装着的可是人们前几个月的心血,那一路飘散着的正是后几个月的生活的芬芳。如果生活的味道也可以统计的话,那么就全部量化在了这一滴一滴、一勺一勺和一壶一壶菜油中了。
  那一年的五月,我代表家里去,回来的时候,一个小瓶不知怎么没塞好,洒出了半瓶油。我伤心极了。拉车的大伯赶紧说是他的车没拉好,回头他从他家的壶里倒些过来。我什么都听不见,眼泪早已夺眶而出,我远远地跟在大家后面,高一脚低一脚,一任泪水肆意流淌,我从来没有那样哭过,止也止不住,停也停不下,不是担心大人责骂,不是怪罪大伯,也仿佛不是为了那点油,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哭。也许是一种说不清的委屈,为什么偏偏洒了我的,那洒落的可是一个孩子整整一个春天在花地里的花一样的梦想啊。我开始懂得,一个二月里的梦如果稍不留神,也会在五月丢失的。
  没有谁能够告诉我,这一切是不是上帝的安排,就在一年的二月,我恋爱了,并且她居然也是二月出生的。当我了解到这点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接近成功了。我提醒自己,在这个二月不能再恍惚了,在这个花季一定要少吸入花粉,绝对不能动不动就过敏,我要在这段时间办成这件事。
  她在城里,我在镇上,我每天上班都要骑车经过一片油菜地,我不假思索地把我们第一次的约会地点定在了油菜花丛中的小路上。我本想表现得很阳光,很幽默,把气氛弄得很活跃,然而越是这样想,越是手足无措,接下来干脆放弃了所有的设计,回到了我的原生态。在二月的油菜花地我永远只能是我自己。我庆幸我的这个选择是无比正确的。
  那个约会的傍晚,时间过得很慢,太阳悠悠地在天际逗留,田野里很安静,安静得连菜地里小动物窜动的声音都听得到。我们在小路上走了好多个来回,直到不远处黄岩寺的晚钟隐约传来,直到月亮已慢慢升起,我们才回去。李叔同先生有两句词正像是写给我们的: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她后来告诉我,我偶有的沉郁和天真在自然流露的时候,是十分迷人的。我深表荣幸,并且由衷地感谢我生命中的油菜花。再后来,她成了我的妻子,我们登记结婚的日子正是在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二月。
  现如今,我们都住在了城里,不断生长的城市为许多乡村披上了现代化的衣装,油菜花越来越远离了我们的视线,混浊的空气里早已没有了那淡淡的花香。我的鼻子变得不再敏感,二月的恍惚也消失得快无从找寻。
  春假的时候,我带着孩子去郊外,他不知道二月对我意味着什么,但他一样对出行充满了期待。车子开出了很远,仍然不见那抹熟悉的淡黄,我悄然掩饰着内心的失望,我和孩子一起在水边找蝌蚪,在草丛里捉蚱蜢,这孩子从小不喜欢花草,却异乎寻常地喜欢动物和昆虫。我不想灌输给他我自己都说不清的二月情结,甚至不打算探究他喜欢动物是出于怎样的潜意识,知道他能善待它们就足够了。
  是的,你的二月属于你,我的二月属于我,他的和她的二月也一样有什么东西陶醉着他和她。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放在自己的心里头,偶尔想一想,偶尔醉一醉,谁都不告诉,谁也管不了,这样多好。油菜花不是一样如期而至地开在了我心里吗?
  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正是江南的五月,就是小时候洒了半瓶油的五月。遥望故园,花季已过,其实那里早已不种油菜,菜花飘香、蜂蝶飞舞的景象只能到梦中去找寻。但是我相信那半瓶油和我的泪水已经融入了故乡的土壤。
  二月留在我生命里的不是一道痕迹,而是一种味道,这味道是活的并且流动着的,这味道弥漫在我的空间里,它散发出来的多半还是油菜花和菜籽油的清香。当这种香味飘进我的梦里的时候,许多淡忘了的事情就会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