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回望的感伤

作者:卢瑾萍





  说散文明显边缘化的趋势是文学史上的提法,这其实是个散文无比繁盛的时代。在数码语境中,人人通过博客中的“散文”传达着他们人生的经验以及生命的疼痛。散文文体的自由性让散文在e时代下呈现出一派热闹景观。
  江西的散文也同样热闹着,江子就是热闹的江西散文现象中的一位佼佼者。我的印象中,江子是常常笑的。微笑的江子会给人一种很阳光的感觉和一些诸如外向、善侃的气质特征。但是在阅读江子新出的散文集《在谶语中练习击球》时,一个对时间的流逝怀有强烈恐惧、感伤的江子就清晰起来。常识暗示我内心丰富的人外表通常比较沉默、安静以及温顺,但事实是,江子内心丰富,外表并不沉默。
  
  一、“回力鞋”、“喇叭裤”构成的青春物语
  
  江子的散文,充满了青春的感伤。
  江子在一组散文《蛇蜕:一个七○后的成长记事》中,开始了对已逝青春的絮语。这有点像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让过去的日子在回忆中重现,以此对抗转瞬飞逝的时光。青春、恋爱、伤痛是江子回忆的核心内容,回力鞋、喇叭裤、诗歌、身体、酒吧是回忆的关键词。
  江子感慨:“八十年代的时光,杂乱、缓慢、抒情、感伤。”八十年代是一个在市场化和消费主义的引领下中心化价值解体的时代,“青春残酷物语”不过是江子在建构自我身份的话语实践。青春意味着什么,是烙印在个体生命成长史上的一段不可逃避的年龄,还是被文化塑造和许诺的一个隐喻?江子的青春是在“回力鞋”、“喇叭裤”和“诗歌”当中度过的。回力鞋有良好的弹力、朴素的白色鞋面以及棉质的舒适。“回力鞋意味着弹力、速度、奔跑的欲望和逃逸的可能……”在顾长卫导演的电影《孔雀》中有一组这样的镜头:一幢两层楼的旧式建筑上,弟弟手里拿着白色粉笔慢慢地擦着一双回力鞋,长长的头发遮住了他的整张脸。长镜头的运用特意凸显的是他擦鞋的缓慢节奏和一种压抑情绪。他慢慢擦拭回力鞋的偏执动作当然是为了唤回回力鞋原本的洁白,但更像是一个成长象征:在来来回回的费力中,擦拭的是成长历程中的隐秘懊恼和怨恨。
  喇叭裤在江子的“青春物语”中占据着重要的一隅。“回力鞋构成了对脚的修饰,喇叭裤构成对腿的修饰———我买了几尺黑布,请校园里的裁缝按流行的式样给我做了一条喇叭裤,中间的线熨烫得笔直坚韧,有凛然的角度。”喇叭裤在这里成为了身份的虚荣性标志,容易产生另类的自我认同。事实上,作者在十七岁那年,趋同流行的甚至还烫了头发,“蓬松的卷曲的头发,修饰着脆薄如薄胎瓷般的瘦脸,好像自己是一头刚刚长出鬃毛的发育不良的幼狮”,于是,“我们的样子,就像是一群不良少年,这让我们兴奋”。如果我们回到八十年代的文化背景,随着毛时代的逝去和文化的解冻,那种“统一性”瓦解、意识形态至高无上的中心地位削弱后,对社会/主流的反叛态度也就成了对并不遥远的1960年代西方反叛一代的回应。喇叭裤成为反叛的一个标志性事件。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无论青年男女都一条长长的喇叭裤,在中国的都市和乡村到处流行。这种装饰是具有戏剧性的,长长的及地的大喇叭成为了全国青年的统一着装,大小城市的大小街巷成为了演剧的舞台,潮流的追随者们身穿喇叭裤,头上顶着一头蓬乱的卷发,“仿佛是一些艳俗的流莺,把街市弄得花团锦簇”。所有的人都在以某种方式给身体“着衣”———从而构成对身体的修辞。在后结构主义的理论视野中,福柯的对身体/生命的重新阐述,使得身体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批判笛卡尔以来建立在精神/身体二元基础上的本质主义叙述的基点。喇叭裤,意味着长期压抑的欲望正在苏醒,并且已经融入时尚商品。这种充满着苏醒欲望的装饰挑衅着国家主义、集体主义的权威,为初级开放的中国提供了最粗鄙的时尚体验。而对江子来说,回力鞋,喇叭裤,“在业已远逝的八十年代,是青春的别名”。
  《蛇蜕:一个七○后的成长记事》其实是对青春永恒的追忆。八十年代是作者的抒情年代。北岛、顾城、舒婷的诗就像是火把作者的血烫得沸腾。而那群和他同样热爱着诗的文学少年,“在那个时代的乡村、城市秘密穿行,内心揣着诗歌的圣火,纸上写满少年的激情、忧伤,漫天寻找他们的盟友,任何角落都可以成为他们诗歌的讲坛”,却在现实的挤压下散落飘零。青春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所谓成长,也就是少年时代的那些理想主义、英雄主义、唯美主义的东西被剔除的过程。在江子对青春逝去的感伤叙说中,时光纷飞如蝶地将那一段岁月如丝如缕牵扯出很长很长,那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必经的岁月。“如果可以,我愿意捐出我的所有(包括悔恨),索回我十九岁的时光……”这是写散文的江子用诗化的语言对青春的直露表白,是感伤,是眷恋,是生命中却上心头的情怀。
  
  二、谶语或迷宫
  
  江子的散文,充满了对人的命运的感伤。
  或者这么说,喜欢往回望的江子常常对人的命运做一种假设性想象。
  “在时间的迷宫中,我把自己给丢了。我的心情不禁感伤起来。”这是江子在一篇《与一个叫双村的村子有关》的散文中写下的一句话,也是站在现在时间里的江子回望自己少年时代的生活发出的慨叹。作者江子十五岁那年在双村做篾徒,幸运的是,一个月以后得以离开双村重返课堂,从此有了一个与故乡的许多人不一样的生活和命运。然而,多年后的某个上午,一个来自双村的故人找到“我”,说起那个十五岁的“我”和那段十五岁的生活,(那个叫柳柳小姑娘,那只叫黑虎的狗,那个老提着烟杆的庞三老汉),但这一切都被“我”遗忘了。“我”在别人的叙说中就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个与“我”无关的存在,看到了一个“我”日日在纸上虚构、却被现实中的“我”遗忘的世界。在另一篇《爆米花的童年》一文中,江子开始对已逝生活进行假设性想象:那个叫积富的村子里那个有着月牙儿般洁净脸蛋好看的小姑娘,假如当初父亲应允了这段婚事,差点就成了“我”的小媳妇,“那平日里上学,我定会充耳不闻老师的传道授业解惑,而一心一意地想我那小媳妇吧?如果是那样,那我至今拥有的该是怎样的一个美丽人生呢?平日里牵牛荷锄……多年不变地进行着爆米花的营生?在一张抹得发亮的桌子上,妻儿的围坐当中,唿啦唿啦地吃饭喝酒,在星星密集的晚上,枕着妻子的臂膀做大地丰收的梦?这种平实朴素的生活所拥有的心境,的确是我渴求的,而当我拥有这些之后,我渴求的又该是什么呢?”甚至对自己的初恋情人,江子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设想:“如果现在的这一切能够早一天到来,H是否会选择与我分手,我们能不能在一起……虽然我知道,这样的追问毫无意义……”(《蛇蜕:一个七○后的成长记事》)这种对想象中的可能性的人生进行思考,江子想要表述的也许并不是时间会呈现出交叉的迷宫状态,而是人的命运有时的确像交叉小径的花园。
  这就像江子给他的散文集取的名字《在谶语中练习击球》。这个集子名字由来是根据曾经发表在二○○四年《散文》第一期的一篇名叫《台球室》的文章改成。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谶语是迷信的人指事后应验的话。当然这种话往往模棱两可,容易让人用后来发生的事情去附会,甚至有些是事后补编出来冒充为预言的。但把谶语和击球作为一个词组粘合在一起,这就像尘世的个体在命运和游戏之间的游荡,分不清哪一个是游戏,哪一个又是命运。
  “在谶语中练习击球”,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在与命运的搏击中练习生存。这就涉及到沉重、艰辛、苦难等伤痛性词汇。在一组《暗疾,或阴影》的散文中,江子写了瘟疫患者、侏儒、盲人、失聪者等一群残损的个体生命,这些受损害了的个体命运各异。村里做鞭炮的三巴子,因为小时候的一场发烧成了小儿麻痹症患者,丧失了双腿,却也同时在“我”的家乡丧失了爱的权利,这是残酷的现实。受着歧视的三巴子却不可思议的爱上了写诗,当然他的诗歌都和鞭炮有关:“我爱一个女人/用100万响鞭炮的热情”、“我是一颗装满了火药的鞭炮/等待轰的一声爆响”(《鞭炮》)。三巴子把这些混合着硝烟味道的激情诗句在纸上认真书写时,江子看出的是一只受伤的野兽在荒原上践踏出的零乱脚印。不是说残疾的、做鞭炮的三巴子不可以写诗,而是当写诗这种有着浪漫气质的行为被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乡村男子当作全部的心理慰藉时,江子读出的是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被生活深度伤害了的灵魂。一位身材矮小的侏儒不可思议的成了城市里的量高者,写散文的江子可以为隐藏在量高器后面的侏儒做一个诗意抒情,因为这种隐藏的性质令人联想到上帝,上帝也是隐藏的,他隐藏在人群中。只是江子常常想身材矮小的侏儒为什么偏偏要去帮别人测量身高呢?是他觉得这样有趣?还是生活很坚硬让矮个子侏儒无所适从?或者量高器和侏儒就像是我们生活的隐喻?当江子写了这样一组患有暗疾个体的悖反生活时,江子想要表述的是我们的生活充满了悖反,充满了各种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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