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汉语的哀伤

作者:巴音博罗





  “我居住在汉字的块垒里,在这些和那些形象的顾盼之间,它们孤立而贯穿,肢体摇晃不定,节奏单一如连续的枪。一片响声之后,掉下一些胳臂、腿、眼睛……”这是我的朋友、著名诗人欧阳江河在一首描写英语侵犯汉语的诗歌《汉英之间》中的句子,用来形容近两次汉字改革给古老而美丽的汉语带来的损害真是再形象不过了。在一些学者,尤其是汉字专家的眼睛里,如今的某些汉字的确像器官不健全的残疾人一样,看了让人心痛。
  作为一个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华夏子孙来说,我自识字起学习的就是被一种莫名的利刃“手术”后的汉字,比如“我们是龙的传人”中的“龙”字,被改革为“龙”字,那种原有的形神兼备的“形”和“神”俱已废失。“凤凰”的“凰”也改为“凤”了,仿佛凤从来就不俱备乌形。在我上初中时,又迎来了第二次汉字改革,这次改得更凶狠也更彻底,何止是掉下一些胳臂、腿,连心肝肺也掏摘一空。汉字成了大屠杀后遍地狼藉残缺不全的尸首。即便此次改革后来又被废止了,但其损害的余波却仍然持续至今。我正写这篇哀伤的文字时,我对面的一家歌舞厅的招牌上就赫然写着“跳午下午15元”。
  前几天在一个旧书摊上,我发现一本1978年版的《法国短篇小说选》,里面正是第二次汉字改革的版式,读起来简直哭笑不得,如著名小说家司汤达的名篇《伐妮娜·伐尼尼》:“午夜前后,有一个新闻传遍午会,有些令人激动。一个被监禁在圣·盎实城堡里的烧炭党人,越狱潜逃了。”文中也是把舞写了“午”。我既心惊又悲凉,掏钱买下来以便警示后人。
  汉字的关系不是凌乱的,偶然的,它是一种有密切逻辑的语言,而且其内在的意义往往超出拥有普通文化水准的国人们的想象。
  比如说“儒”字,从人从需。讲的是人的需要,即食物和教育的统一,物质和精神的统一,二者缺一不可。营养食物从母乳起,教育要从儒子起,固“儒”字要由人和需组成,并与“乳”同音。
  另如“耻辱”的“耻”字,耻从耳,意思是,你还没听到吗?听到了还止不住你的行为吗?
  再如“道”字,“首”是头,“走之”是脚,是指人理想中的道理,如按古语“道可道,非常道”来讲,又指具有形而下和形而上的双重含意。
  2002年《中国青年报》报道了一位名叫萧启宏的汉字研究专家,他提出一套经多年钻研有关典籍,包括文字学、训诂学、老庄和道学得出的观点:即汉字是遵循“易”的道理而组成的。他说每个汉字都是一个象,这些星星点点的象又被一个神经似的网络汇集成一个有机的信息系统,这个网络就是易的思想,按照对立统一,阴阳统领原则,汉字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表现了非常丰富的人心世理。所谓“字字是一个象,每个象都藏着一个理”,并且“同形同宗,同音意通”是也。
  汉字从来就不是什么符号。这是一个更科学更准确的观念!比如奋发向上的“奋”字,我们无端地简化掉了“隹”字,就是简化掉了奋力展翅迁徙翱翔的原义(因为“隹”指的是鸟),也就是丢掉了“奋”的最本质的信息。
  如果说繁体字是中华文化的根的话,那么我们在五四运动狂激的反传统之后,将“四书五经”完全作为封建糟粕遗弃的恶果,便是传统文化教育和道德熏陶的空白。有大破必须有大立,然而时至今日,在理想信仰乃至道德教育上,我们都仍然没能立起来。这不能不说是华夏文明的悲哀。也是汉民族传承的危险。孩童在古代至少要接受一些仁义道德的熏陶。而一个人在发蒙时期所受到的纯正启蒙教育是幸运的,亦是他终生受益无穷的福分。如果这方面严重缺失。任由人的原始欲望自然流淌,必然导致诚信皆无,罪欲横流……所以在没有经典和传承的今日。汉字这个传达远古圣贤的老师,太需要我们尊崇和护佑了。
  “把汉字里藏着的知识教给学生时,这实际上是完成了儿童与圣哲们的对话。这时候孩子充满智慧。像圣哲那么纯洁坚定!”这话说得多好啊!
  但是古老美丽的汉字仍然无时无刻不在蒙羞领辱。就像一个孤弱无助的姑娘被卖进妓院一样,每一个心怀叵测的家伙都可以对她肆虐施暴。这也是真的!我一直不明白在我们这样一个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国度里,为什么对外语(主要是指英语)那么推崇备至,却对母乳一样的自己的母语弃之如敝履。这是整个社会的误导使然还是国人骨子里的崇洋媚外,甚至一个民族的集体无知?
  大约半个世纪之前,伪满洲国时,学校里的学生如果不说日语,会被日本教员打耳光的,那是被奴役民族不甘领受的耻辱。但是今天,中国的任何一座大学都不将大学语文列入必修课(中文系除外),中国的任何一项职称晋级却都将英语当做最重要的必考科目。从而导致许多大学教授、博士生硕士生们到了“无错不成文,病句错句破残句,句句不堪入目;有读方为篇,别字错字自选字,字字触目惊心”的地步。难怪有人如此冷嘲那些研究生们:人像研究生。文像中学生,字像小学生。
  在保护母语方面,法国人做得非常好。他们采取了许多行之有效的措施,使素来与英语国家交往频繁的法国并没有因此使本国文化遭受重创。比如在法国的公众场所,政府官员是绝对禁止使用非法语讲话的。这种情况与我国正好相反,如今连大小官员张口闭口都GDP、WTO了。更何况一些影星歌星们将英文直接引入歌词和台词当做时髦了!那满大街店铺招牌上的洋名字招摇于市。常常使人误认为到了哪个殖民已久的国家或地区,而我的刚刚上初三的儿子,除了埋头中考必考的五门主课之外。中国的历史和地理两门课程几乎就没怎么学。
  此外还有网络语言对汉语的破坏,mm代表女孩。tmd则代表一句耳熟能详的国骂。据说有人想编一本网络词典,以供网虫们方便使用。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我不知道古老的汉语在信息时代会变得怎样体无完肤,但是我知道对一种语言的公然亵渎其实也就是对一个民族“族格”的亵渎,亦是对待持这个民族语言的所有人民的心灵的玷污。
  更可恶的还有一些作家。当他们在作品里漫不经心地将“再见”直接写成“白”时,将“好了”直接写成“欧了”时,我知道汉语的末日即将来临了。就像“赤潮”在大海之中一样,那铺天盖地涌过来的英语如今正以强悍野蛮的姿态长驱而入,浸淫到了汉文化的层层面面。
  “在古代和现代汉语的混为一谈中,我的嘴唇像是圆形废墟。”我是悲哀的,汉语也是,面对古老美丽的汉语,就像面对一件年代久远的打碎的瓷器,内心的伤痛无法言说。
  行文至此,我又一次想起儿时学过的那篇课文《最后一课》,是法国作家都德的名作,那位因普鲁士人入侵而不得不离开讲台的法文教师,在他上这最后一堂法语课时,满怀深情地谈起了法兰西语言,他说那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健康的语言。“应该在我们自己人中间保护住它,永远不可把它忘掉,因为,当一个民族即将沦为奴隶的时候,只有好好地保护了它的语言。就好比掌握了牢房的钥匙……”他最后一次拿起粉笔,在普鲁士军队的军号声中,使出全身力气写出了几个大字:法兰西万岁!
  这几个大字真是感天动地振聋发聩!而对于汉语的遭遇来说,我不知道历史和我谁更荒谬。但在欧阳江河的那首《汉英之间》的结尾,诗人停下湍急的叙述,忍不住发问:
  一百多年了,汉英之间,究竟发生过了什么?为什么那么多的中国人移居英国,努力成为黄种白人。而把汉语看作离婚前妻,看作破镜里的家园?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独自一人在汉语中幽居,与众多纸人对话,空想着英语,并看着更多的中国人跻身其问。从一个象形的人变为一个拼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