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两棵树(外一篇)

作者:李 前





  初夏的一天,我去乡下办事,当晚住在乡政府客寓的三楼。次日清晨起床后,我习惯地推窗外望,一幅恬美的田园风情画,挟带着清新的山野气息,朝我迎面扑来。窗外多雾。山、水、原野、农舍、天空……全都迷蒙于飘忽的晨雾中。离我不远处,两棵卓然而立的青葱的树,格外牵引了我的视线。
  两棵树,一棵是樟树,另一棵也是樟树。一条湍急的江流,从它们中间哗哗穿过,致使这两棵树虽然近在咫尺,也只好这么一东一西,各据一边,天长日久地隔河相望。
  两棵树,虽属同一种族,却又各具神采。河西的这棵,躯体丰腴,枝叶婆娑,如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河东的这棵,峭拔奇崛,坚韧硬朗,像一条风骨崚的汉子。一柔一刚,一腴一癯,相得益彰,对映生辉。望上一眼,难免使人产生悠远的遐想……
  一轮红彤彤的朝阳,从东面的山头冉冉升起,晨雾渐渐地淡了,窗外的景物也越发分明了。在两棵树的青枝绿叶间,有阳光温煦的金波盈荡。我惊奇地发现:那棵躯体丰腴枝叶婆娑的树,虽然扎根河西,身子却探向河东;那棵峭拔奇崛坚韧硬朗的树,虽然扎根河东,身子却探向河西。啊,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分分秒秒,这两棵树的亭亭躯干,密密枝丫,稠稠绿叶,都是那么执着、那么深情地向着对方么?我想,要不是江流生生地将它们隔开,也许它们早已成为一对根须虬结枝叶交缠的连理树了吧?不消说,这只是人们的善良愿望罢了。不过,它们并不因此而悲哀。你听———
  清风吹拂着它们的枝叶,它们在互相致意;
  小鸟唱着吱吱的歌儿,传递着彼此的慰藉;
  云雾悠悠然栖落于树梢,平添了它们的风仪……
  真的,我并不清楚这两棵树在世上究竟活了多少个春秋,但我能想见,风雪雷电曾一再滥施淫威,企图扭转它们的视线,甚至要将它们彻底毁灭,但它们总是顽强地抗争,不屈地搏斗,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且永远坚贞如一、矢志不渝。多少年来,这两棵身居乡野普普通通的常青树啊,总是这么执着而深情地对望着、对望着,望成了一种永恒的向往与期待,望成了一个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美的象征。
  两棵树,造就了人间一道绝妙的风景。
  
  乐 缘
  
  音乐可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东西。作为一门艺术,它既复杂又简单,既抽象又具体,既扑朔迷离又律动着生命的脉搏,荡漾着大自然博大、神奇而又温馨的气息。说真的,虽然我既非乐师歌手,也未学过作曲填词,但我对音乐的倾心迷恋,却是与生俱来的。许多年来,音乐究竟给了我多少心灵的慰藉和艺术的熏陶,为我的生活增添了怎样美好的内容和斑斓的色彩?我已无法赘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因为有了音乐,平平凡凡的我居然活得更加滋润更有品位了。
  且让我追记一段与一位外国朋友因为音乐而结缘的经历吧。
  去年5月上旬,我随一个记者团来到马来西亚历史名城马六甲。9日上午,我们前往城北高地圣保罗山观光。圣保罗山是为纪念葡萄牙传教士圣·保罗而得名的。如今,虽然当年林立山头的楼台城堡已经坍塌殆尽,但置身于被当地人刻意保存下来的断壁残垣间,人们依然可以想见早在公元十六七世纪,亦即葡萄牙人、荷兰人和英国人先后占领马六甲时期,这些殖民地统治者如何在这里大兴土木,建楼立堡,以炫耀各自的富足、豪华,乃至君临天下的煊赫与辉煌的情景。
  独特的异域风情吸引了我们这些来自中国内地的旅行者。上得山来,同伴们便三五成群地巡游于这块写满沧桑风云的土地上了。
  我当然也不例外。作为一名初访异域的中国记者,我对什么都感到新奇。当我披着南洋五月暖融融的掺杂着海腥味儿的风,凭栏纵目,尽情地欣赏着眼前这美丽的城市和远处浩茫的大海时,耳畔隐隐传来一阵奇异的歌声。我的心陡地一动,仿佛受到某种冥冥的召唤,情不自禁地循着歌声走去。
  原来,在一方斑驳陆离的古墙下,一位上穿灰底红花T恤衫,下着半旧浅蓝牛仔裤,头戴白色遮阳帽的汉子,正一边弹拨吉他,一边摇头晃脑地唱着歌。这位歌手年约三十,身材挺拔,肤色黧黑,骨骼清奇,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厚厚的嘴唇上横着一抹浓黑的一字胡;尽管他的脸上布满了风尘之色,却仍让人感觉到这是马来人中一位罕见的美男子。我注意到,在他的身边,此刻除我之外,竟然没有一个听众。
  他弹得很随意,唱得很投入,以至我踱到他的附近,都似乎浑然未觉。我没敢惊动他,只是在离他三米开外的菩提树下停住步子。我之所以这样,不仅仅出于礼貌,更由于他的弹唱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
  他的嗓子极好。音色优美,音域宽广,音质朗润,其中依稀挟带着金属的脆鸣。显然,这是一位天赋甚佳且训练有素的马来歌手。我不由得暗自纳闷:像这样一位能弹善唱风度翩翩的艺术人才,理应成为国家艺术团的大角明星才对呀,可他为何竟然流落山野、漂泊江湖,孤零零地在这儿自弹自唱呢?
  至于他弹的什么曲?唱的什么歌?我不清楚。然而,那时而急骤、时而舒缓的节奏,那时而明快、时而沉重的旋律,却不断地在我的心海里激荡回旋,并叠化出一个个错杂变幻的镜头来———
  原野上,树木、花草、庄稼自由竞长,忽然遭到暴风骤雨无情地摧折;
  山谷间,小溪潺潺流淌,飞泉喷珠吐玉,忽然受到浑沙烂泥肆意地污染;
  林子里,瓜果弥漫着醉人的馨香,却因冰雹霜霰的侵凌袭扰,致使累累瓜果与飒飒黄叶相伴,凋零于萧瑟的沼泽;
  大海中,航船正扬起风帆驶向远方,却因狂风巨浪的围追堵截,致使船儿桅断帆破、伤痕累累,搁浅在凄凉的野岛荒滩……
  哦,朋友!我不知道我的幻觉是否与你弹唱的内涵与外延相吻合,但我分明意识到,你是用你的心灵在弹唱的呀!你的歌声与旋律,固然不无若干鲜活的亮色,但它的基调却是压抑、沉郁而忧伤的,抑或还有几许不平与愤懑……朋友,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你想起了马来西亚饱受异国统治者践踏与蹂躏的屈辱历史?是因为你想起了马来西亚由于金融风暴的袭击而导致国民动荡不安的严峻现实?还是因为生活给了你太多的挫折、伤害、苦难和辛酸?但不管怎么说,你那声情并茂的弹唱,已经强烈地撼动了我的心弦,唤起了我绵绵的思绪,使我这个远在异国他乡的游子,油然想起了自己那多灾多难而又自强不息的祖国和人民,想起了我和我的亲人在人生旅途中遭遇的坎坎坷坷,尝到的甜酸苦辣……由此,你和我———两个不同国籍的陌生人的心灵,因为音乐的媒介而亲切地沟通融合在一起了!
  不知过了多久,歌手以一阵繁密的和弦与悠长的颤音结束了他的弹唱,然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仿佛千年有约似的,这时我和他都深深地对望了一眼,旋即面露微笑,走向对方。我们同时伸出了自己的手,将对方的手紧紧握住。我用昨晚学来的几句简单的马来语向他表示问候和祝贺;他则手托吉他,弯身俯首,向我鞠躬致谢。我扬起相机,示意可否让我拍照?他点头应允,并很自然地摆好姿势,让我拍了好几个镜头。应我之邀,我俩还以古墙为背景,手挽手、肩并肩地留下了一个珍贵的合影。
  依照我的初衷,我真想于此同他促膝长谈,以期深入了解这位歌手的人生故事与艺术追求;我还想与他共同探讨如何冲破命运的阴影,迎来生命的阳光这一颇具现实意义的话题,但苦于彼此语言不通,我们只能以手势和表情来传达彼此的理解、鼓励和默契了。于是,一株越超时空、越超国界的友谊之花,在高高的圣保罗山上,也在我们的心田翩翩开放了。
  时间,仿佛长了翅膀似的,从我们这种特殊的“对话”中刷刷飞过。要不是听到同伴的呼唤,我还不知道该下山了呢。没奈何,我只好与新结识的马来朋友告别———向他伸出了我的双手。稍作迟疑,他也向我伸出了他的双手。我们都使劲地握住对方的双手,久久不愿松开。我不知道当时我的脸上有何表情,却发现他的神态有些伤感;他的嘴角微微颤动了几下,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终于什么也没说,唯有默默地、恋恋不舍地望着我,望着我转过身子,依依离去……
  不料没走多远,脑后又响起了悠扬的音乐。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只见在蓝天白云之下、古堡残墙之间,我的马来朋友依然定定地站在那儿望着我、望着我,并重新弹起了吉他,亮开了歌喉,用他的琴声和歌声向我告别,为我送行……哦,有生以来,我也曾有过多次与亲朋好友的聚会和别离,可又有谁会以如此独特而美好的方式,与我相见、相知和相别呢?面对着这一感人的场景,一股热流暖遍了我的全身。我不由得再次停下脚步,向他挥手致意;而他呢,则冲我微微地点了点头,继续着他那深情的弹唱,并迈开双脚,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霎时,我的眼眶潮润了,却又不敢也不能继续逗留下去;我只能再次向他挥手致意,只能再次转过身子,在他那业已变得如海风般清新、蓝天般明亮、高山流水般婉转延绵的琴声与歌声的陪伴中,渐行渐远地离他而去了!
  也许,从那以后,我才真正体会到音乐的神奇魅力。可不是吗?如今,我离开马六甲已逾一年,但那位与我只有一面之缘且不知姓名的马来歌手,依然不时活跃在我的面前,他那感人至深的心灵的弹唱,依然常常回响在我耳际……
  远方的朋友啊,眼下你过得可好?什么时候我们还能见上一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