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灯关了,耳朵还一直亮着”

作者:李云龙





   读完南翔新近结集出版的小说《前尘·民国遗事》,一段已然尘封却不该被忽略淡忘的历史,打马而至,神情凄楚,面容生动,每一顾盼犹有遗恨,宛在眼前。这幅历史长卷激活的是一段沉睡的记忆和一种别样的情绪。
  与此同时,南翔流畅优美的小说文字催生的愉悦,一种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的阅读感觉,也伴随着这样的诗句在心里油然涌出:“灯关了,耳朵还一直亮着”……一个牧羊人整天苦寻丢失的羊未果,睡觉时,心里还一直念念不忘他的羊。这是诗歌的一种绝妙表达。南翔则以小说的方式,作着诗歌一样的深情表达,让人不由得“亮着”耳朵倾听余温犹在的民国。
  《前尘·民国遗事》,写的是涉及民国工商士农医兵在内的各色人等,串接起当时官场、职场、情场、战场等社会历史生态,囊括欲说还休的民国风物,“为带着气韵、率见性情、不畏流言、从容淡定的人,从不同角度立存照”(南翔《前尘》自序),艺术地再现了一个古风盈怀兼且西风吹襟的逝去的时代。
  忧伤中潜藏美丽,追怀中蕴涵前瞻,沉郁中沁出昂扬———是这部穿越历史风云、采撷底层传奇、成功捕捉各型人物特征的小说,出彩的所在。
  民国的雨点,下在了旧日的江河湖泊里,疏一阵密一阵,携着埃尘,沉入涡流之中,音调凄凉。但南翔的小说,却没有将眼光仅仅投注于此,而是冷静客观地检视历史残片:有兄弟阋于墙,更有遗世独立的人文情怀;有风烟四起,更有芳香永存。
  《前尘·民国遗事》共收入八个作品。每个作品,都追求共同的叙事格调,老老实实地讲故事,而且讲出了不同的艺术品质,讲得各具气象。
  《方家三侍女》、《红颜》、《亮丽两流星》、《陷落》等数部小说,性与爱的频度甚高,但绝无不妥。
  《红颜》营造的是情甚于性的精神氛围。
  《亮丽两流星》里的爱与性都绝对地“率见性情”,相互缠绕。
  《陷落》也写了主角偷情出镜,但其爱与性,有着更为复杂的成分。
  总起说,这部小说集所涉,远比爱与性丰富厚实。它是民国历史、民国物事的小说版。
  《偶然遭遇》、《1937年12月的南京》,直接把笔触伸入到民族生存的根系最深处。
  《前尘》则是一个篇幅虽然不长,容量却颇大的短篇。它典型地体现了整部小说的美学特质:清新儒雅,纯净蕴蓄。
  《前尘·民国遗事》描画的人物群像神采各异,摹写的人性如沦如漾,展示的美学追求锋芒内敛却高贵积极,创造的小说意境广阔深邃,打造的话语系统自成格调。
  它鲜有吞天沃日、群星追月的张扬笔法,但小说对历史的回眸,对前尘往事的思考,对旧时今日承继与断层的价值评判,却令人低回不已。
  《方家三侍女》中的人物关系纠结交错,可见出南翔的沉着把握,细密用笔。
  舒云、丽珠、水秀———这三位侍女有着不同的角色位置。
  水秀没有心机,却胖圆了还贪嘴,又正处在青春萌动期,闹得精细的方太太格外留心她的日常动作,并不无忧虑地对方先生转述魏老婆子神经兮兮的几句说辞———“怕水秀肚子出问题了,腰腹滚滚圆,一对胸脯子像气球吹起的一般大”,惹得方先生直蹙眉头。
  水秀在舒云、丽珠之间,起的是一种改变力量对比或推动故事演进的作用。
  比如丽珠赞舒云心眼灵巧“真是难得”时,水秀“赶紧咽了满嘴的豆瓣”,冷不丁地迸出一句“要不怎么会让二少爷看得入迷呢”,使对二少爷抱着企图、有所期待的丽珠感到愠怒,却又无由发作。而睡觉时,水秀对舒云说的“男阳女阴,互相采采就好了”之类的闺中私房话,则既牵出了魏老婆子的粗鄙饶舌,又为小姐妹之间的人物着色,添加了趣味横生的一笔。
  舒云与丽珠的角色设置,是整篇小说的关键节点,是故事建构和解构的基础。
  用方先生的话来说,三个丫头里面,丽珠聪明,水秀能干。……尤其舒云……舒云这姑娘,温文尔雅,娇而不媚,甜且不俗,虽然出身小户人家,那份秀慧的资质,却是可以同大家闺秀相匹的……
  南翔在对舒云的人物处理上,也即是以此为据———举止沉静,分寸合宜,清亮无尘。
  也正是她的这一特点,使方家二少爷为之心生倾慕。而又正是因为少爷方卫征对她青眼有加,使得另一位同为侍女的丽珠免不了醋海兴波,生出许多枝节来。而且,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身为新生活运动指导委员的方老爷,在明明知道儿子方卫征喜欢舒云的情况下,竟然于败鼓残钲的年龄,也出手争夺,向舒云婉曲示爱,甚至背地里授意魏老婆子从中说合。
  方家对舒云(当然也包括对另两位侍女)所持的态度,字里行间有颇值得玩味的超卓笔意。其中透出了方家浮于面上的开明氛围,揭开了方老爷绅士其表、俗气其内的那种骨子里的假道学,抵近了方太太的内心挣扎———几个花朵一样的年少侍女,其欢声笑语与不断成熟的身体,还有她们吸引人的一切,尤其是舒云的气质,成为丈夫与儿子的致命诱惑,这令作为妻子与母亲的她,情何以堪。
  作家如此勾勒,寓入了静水深流的人世惋叹。
  舒云虽则聪慧,但最后却难敌方老爷的淫威。这是一曲底层人的悲歌。
  丽珠血液里有着不安分的基因。
  想尽一切办法钓金龟婿的丽珠,年纪不大,却工于心计,心眼活泛。
  作家通过舒云的诸多慨叹,活画出丽珠形象。
  写丽珠行事,是小说用力甚勤的地方:多长心眼偷听主人与魏老婆子的谈话,与二少爷的床笫之欢,与二少爷在戏里戏外……可称曲径通幽。
  至于写舒云因为喝了丽珠把缸里的水,丽珠竟然发出“下贱”的恶骂,故意亮明自己与二少爷男女间偷嘴,看戏看斋醮后表面委婉却带着预谋告诉舒云“她与方卫征已经做成了一段事”,以绝舒云的念想,写方卫征对丽珠的诟病,写丽珠在舒云病中只来过一次,眼里现出了怨毒的目光……小说如此轻拢慢捻抹复挑,直叫余音绕梁。
  打量《前尘·民国遗事》里的丽珠,让人眼光一直无法离开这个有着“温沃腰身”的复杂的多面女人,当读到她是在将女孩的贞洁当作登上富贵台阶的赌注,是在进行一场人生博弈时,胸间又有了窒碍。
  南翔的小说,其吸引力来自于他从不轻慢自己笔下的人物,来自于他殚精竭虑的打磨,来自于他周到而绝不诡异的情节安排。
  方卫征虚与委蛇,丽珠魅惑响应。以心理蓄势而言,两人之间,只是在进行一场不对称的欲望与情感的战争。不对称的身份,不对称的社会地位,这些都注定了丽珠想要改变自己人物角色的企图,最终必然破灭。
  小说家南翔笔下绘就的方家三侍女的人物丹青,就像一组微缩胶片,把方家这一特定大户甚至民国这个特定时代拢到了一个叫作《方家三侍女》的篇章里。真实的历史早已作古,时移势易,诗人怅惘吟诵的“旧时王谢堂前燕”,落得个至今归得野人家;“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又何尝没有携着千年之远的寂寥与衰颓?几个石头磨过,多少山岭崩坏,而文学之树常青。三个并未想播弄世风的方家侍女,却搅动了尘俗欲界的漫天花雨。让文学在丰神俊朗之外,又获得了沧桑翻覆的纵深感。
  《前尘·民国遗事》对人性的观照,值得注意。
  《失落的蟠龙重宝》是一曲人性的挽歌。
  这部小说,让人难以释怀处,是本为有着过命交情的三个异姓兄弟,因了蟠龙古钱的异动,而导致手足猜忌、分道扬镳,让人不胜唏嘘。其人物、情节特别是人性,既参差错落又相当谐和,既悖于常例又圆润无痕。
  一箱箧款式相异、各存佳妙的白铜钱,两枚蟠龙重宝,竟然与人物的身形、去向、浮沉、命运、社会、世道相关联,出人意表。尤其蟠龙古钱的蹊跷形迹———因箱箧不好置放而改了包装,人又忙中出错,落在夹墙角落误为被窃,使鹤鸣、佑安、凤梧数人之间,堪称铁三角的信任关系,出现了严重危机,显得礁丛暗布。而人性的明暗美丑,则由此得到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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