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漂泊张爱玲

作者:张慧敏





  凄艳的笔调、清冷的文字、昏暗的氛围、苍茫无边的时空体验,张爱玲用她独特的才情为我们创造了一个个遥远而荒凉的传奇。她说:“悲壮是一种完成,苍凉则是一种启示。”她为我们开启了一个时代的窗口,却给了我们超越时代的启示。捡拾着生命的碎壳,抚摸着时光的锈迹,走进她那个凄美魅惑的文字世界,心灵的陌生,情感的无依,人生的荒芜,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辛酸与湿润,都成了一场没有尽头的漂泊。
  纵观张爱玲的一生,虽有过显赫的家世,流光溢彩的贵族出身,有过少年成名、红极一时的荣耀,却一直过着颠沛流离、漂泊不定的生活,在现实的泥沼中苦苦挣扎。父母离异,畸形碎裂的家庭让她过早地饱尝艰辛,少年刻苦,然而战争的炮火让她两度中止大学学业,错过了出国留学的机会。两次失败的婚姻,使她几乎没有亲人,一直孤苦无依。作为那个年代的女性,她勤勉写作,自力更生,然而这未尝不是无奈的心酸。直至远走异国,她洗净铅华,离群索居,所有的传奇与流言都与她无关了,她不要一朵花、一滴眼泪相送,独自退场,没有人看见她最后的背影。
  张爱玲说:“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她笔下的人物无不活在这“惘惘的威胁”里,费尽心机,紧紧抓住周围可见的东西,来各自求得就近的平安。
  《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离了婚回归娘家,兄嫂们用光她的钱之后,一再地奚落、排挤她,逼得她毫无立足之地。偶然的机会她结识了富裕独立的单身男子范柳原,她只得用自己残剩的一点青春和女性的技巧来赌一场并无胜算把握的婚姻战,和他谈了一场持久辛苦的“恋爱”。她未见得是不动心的,然而她爱他的目的最终也还是为了要他给她一份婚姻,为了求得生存的保障。他们相互喜欢,然而都是精刮了的人,盘算得太厉害,最后还是香港的沦陷成全了她。“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连环套》中的霓喜,十四岁就被养母卖给了一个印度商人。她活泼漂亮,健壮懂风情,麻利能干,也很有些心眼。为了生活,她先后与三个男人姘居,每一次都费尽心机地想巩固自己的地位,每一次都毫无例外地失败了,只收获了一串拖后腿的孩子。甚至在落魄到带着两个孩子被印度商人赶出家门,她跟了一个乡下有妻室的老头子,她想的也是作个天长地久的打算,谋划着把女儿许给他的儿子。她耍尽性子,使尽手腕,可是除了屈辱和青春的丧失,她什么也没有得到。然而她倚靠的还只能是她那一点迷惑男人的本事,她还是必须藉此到下一个男人那里讨生活。直至又有人来攀亲了,她笑着欣喜地凝视自己依然丰满的胳膊,心里还想着:“男人靠不住,钱也靠不住,靠得住的只有自己。”她相信的只有自己的身体。然而这回人家看上的是她的女儿,“霓喜知道她是老了。她扶着沙发站起身来,僵硬的膝盖骨喀啦一响,她里面仿佛有点什么东西,就这样破碎了。”
  在那样动荡不安的时代里,人生如浮萍,只能任其沉浮,生计问题时刻摆在眼前,无论是死还是爱,都将让位于真实的生活。人在如此的社会发展中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变异沦落。张爱玲在《我看苏青》中说:“总之,生命是残酷的,看到我们缩小又缩小的,怯怯的愿望,我总觉得无限的惨伤。”《留情》里的敦凤,为了日后生活的着落,给将近六十岁的米先生当姨太太。《小艾》里的小艾,《十八春》中的顾曼桢,《多少恨》中的虞家茵,都是善良纯洁,有着美好愿望的小人物,在卑微的生活里低着头,将自我的爱恨一压再压。这是那个时代的伤痛。
  张爱玲曾有过“欲仙欲死”的爱情,他是懂她的,他说她是“民国时代的临水照花人”,她给他回信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遇见她,他只知道惊艳,“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他们并肩看《诗经》,闻佳句而欢喜,黄昏看晚景,谈时局而珍惜良辰。然而他终究未如他在婚约上添写的那样给她“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他忘了将她推入了怎样的境地,忘了她再强也终究还是个希望缝个香囊把他密密藏起来的女人。他不在意留下个轻诺寡信的骂名。张爱玲有过两次婚姻,可无论是江南才子胡兰成,还是美国男人赖雅,都没有给过她物质和情感上的依靠,甚至这两个都称得上杰出的、都曾辉煌过的男人,和她在一起却都一定程度上倚靠她生存,胡兰成那时是人生的劫难期,赖雅却是年老病重,已如风中之烛了。
  张爱玲说:“生在这个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在她的作品中,浸透了这种情感的荒芜与漂泊感,爱与美好是生生不息的吸引,然而却永远可望不可及。《白玫瑰与红玫瑰》中的佟振保,有巴黎的妓女,少女玫瑰,情人娇蕊,妻子孟烟鹂,他的生活中从来就没缺少过女人。可他还是觉得内心空虚,一直在寻找,无休止地折腾,他伤害他的女人,也伤害自己。“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他不知怎样才好,他在女人中用尽了心力,然而她们渐渐似乎与他无关了,“她的话使他下泪,然而眼泪也还是身外物”。他的孤独无人能解,他不过白糟蹋了自己。所以“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
  张爱玲喜欢诗经里的一句:“死生契阔”。生与死与离别,都不是人力所能及的。爱情更是如此,是由不得自己来安排的。总是有许多意想不到的琐碎的错误,将两个原本相爱的人分开,导致终身的错过。那些有缘在一起的人,却又常常因为某种利益或生存的不安全感互相猜疑,无法真正地心心相印。最后都只能在幻想与回忆里感知幸福。就像《年青的时候》里的沁西亚,在她的婚礼上,虽然神甫无精打采,香伙出奇地肮脏,新郎不耐烦,礼服是租来的或借来的,可是她“仿佛下了决心,要为她自己创造一点美丽的回忆。她捧着白蜡烛,虔诚地低着头,脸的上半部在障纱的影子里,脸的下半部在烛火的影子里,摇摇的光与影中现出她那微茫苍白的笑”。她让自己陶醉在她其实从未拥有过的爱情之中。
  人生的红火闹热,张爱玲是知道的,显赫的出身有过,成名的味道尝过,荒谬的兵灾见过,刻骨铭心的爱情驻足过。可是这些闹热,对她来说,很快就过期。到最后,都只剩了原始的荒凉。人生之众多不如意,是自身的,也是世界的,是性格的,也是时代的。一辈子带着黄金的枷的曹七巧,为七个美丽的“琉璃瓦”女儿的婚事操碎了心的姚先生,为了追求新式婚姻幸福苦打离婚战的罗,他们都是努力的辛苦的,可是他们看不到自己的悲哀,世事由不得他们经营。也有更悲哀的,知道挣扎是徒劳无益的,因而舍弃了。《茉莉香片》里的冯碧落,在命运面前,她低下头,“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沉香屑·第二炉香》中浸透了人类命运的虚无感。当主人公罗杰感到彻底绝望准备自杀的时候,文中写道:“黑暗,从小屋里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尽头,太古的洪荒———人的幻想,神的影子也没有留过踪迹的地方,浩浩荡荡的和平与寂灭。屋里和屋外打成了一片,宇宙的黑暗进到他屋子里来了。”这里所说的“宇宙的黑暗”,是亘古长存的人类命运的底色,是广大的无所不在的虚空,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心灵恐惧和重压,被笼罩在无所依附的空虚之中。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也有一种弥散在整个故事空间里的“虚无感”,许多环境的描绘给人以一种虚幻异样的印象。家境不好的女学生葛薇龙为了物质上的诱惑,为了虚假的情爱的诱惑,她整个的人,从肉体到心灵,最终全都网在虚空之中。这一点可以从她的一段心理感受中看得十分清楚。那是在闹市与人群之中,她感到:“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