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美丽新世界

作者:王 平





  从1516年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开始,我们有了一类叫做“乌托邦”(Utopia)的托想小说模式。这方外之境与现世保持着“交通往来”直到二十世纪,已然从内部溃裂。扎米亚金的《我们》、奥威尔的《一九八四》、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均以乌托邦的范式情境展开反乌托邦的论说立场,似乎杳远但巍然的世界于是崩塌湮逝。却有陈映真,“最后的乌托邦主义者”,再怎样的情势都无法动摇他的一往情深,无怨无悔。而耐人寻味的是:他的“乌托邦”里却有着如同《美丽新世界》之类反乌托邦小说一样的裂解、破坏力量。
  并且,于陈映真,乌托邦并不是“把一个现实无情地缩减为它的纯政治方面”,这是关键的。即使是与斯大林路线决绝的米兰·昆德拉,也不认为被冷战对峙思想翻炒炽热的《一九八四》里有着诗意,有着卡夫卡《审判》里被剥夺了自由的K仍然保留的向着人世间生活的“窗口”。昆德拉认为,《一九八四》是“一部伪装成小说的政治思想(读物)……”而关于陈映真的诗意叙事,李欧梵说:“我在他的每一篇作品中发现深藏其中的各种叙事技巧和象征意象的圆熟运用。《将军族》蕴藉的呈现,浑然用的是音乐般的表达。”
  小说与其说是陈映真用自我的家国认知,来投射着最底层卑微小人物刻骨的怀乡,不如说这就是主人公自身有的情愫。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国不为国,家不成家,何以立身?作品主线呈示的是“失却——得到”的对应关系。回不去了的大陆退伍兵“三角脸”,和不能回去的台湾本省“小瘦丫头”,失却一切,孑然一身,甚而没有作者“吝惜”给的名字。表面上看来,小丫头是被卖身后逃脱的,自己的身体归属都有问题。但为了“羁绊”又要回去接受再一轮的“物化”。可“田不卖,已经活不好了,田卖了,更活不好了。卖不到我,妹妹就完了。”是毋庸置疑的要回去。外省老兵有什么呢?三万块退伍金。怎样得来的呢?离乡背井。这和小丫头的被卖身同样的是一桩匪夷所思的买卖,交易的性质是强制的。一样的是卖身钱,老兵打算要借给小丫头,为的是纵使吴楚异乡,家对于人的意义不会不一样。老兵之前早说“要是那时我走了之后,老婆有了女儿,大约也就是你这个年纪吧”。但小丫头还不明白这辛酸,打趣说“行呀!你借给我,我就做你的老婆。”等到五年后,小丫头明白之前他涨红脸却不是因为被说中心事。“我找你,要来赔罪的”、“我要告诉你我终于领会了”。这里的“得到”是精神意旨的一种“悟得”。
  这个重遇的时隔——五年,如果相对传统叙事中的终于破镜重圆时刻来讲太短。重逢是必然的,但延展下来的不是滥俗模式的情节“因果律”。结果不是必然的。五年后的重逢,竟是双双自绝于世,颠覆乌托邦式的男耕女织,幸福美满的大团圆结局。陈映真以此理性的清醒怀疑着乌托邦式情境:粉饰太平的古代演义宣讲,泡沫的消费文化模式,甚至教条左派的光明尾巴。纵使怀着辛酸的痛苦,但批判的态度决绝。这里已隐隐承接了作者之后“华盛顿系列”作品的宣战气势。结尾令乌托邦幻灭的崇高力量,倚借死亡蕴藉了古典意义的悲剧感。但启示的眼光又划破圈定,自现代投出:中国古旧的桃花源记式乌托邦,即使延续到现代文学,如京派代表人物沈从文的《边城》、废名的《桥》,断片残垣的情境里仍然是时间是静止、凝滞的别一维度空间。陈映真的新维度却是指向未来的,它也不被闭锁在古典的叙事空间中,所以这个未来是被悬置,无限放射的。这不等同于虚无或泯灭一切的多元主义,陈映真执守的“未来”,就是理想,就是终极的关怀。他说,如果连这个也失却了,也就失却了改良的最后动力。
  这其中渗透了的作者强烈的道德感和价值批判,是从“五四”启蒙作家那里延续的对于人性的仰视,大写的、不限于对象的人道关怀。确乎这里是底层的人,被剥夺了一切,甚至自身,但是作为人的尊严却因这苦难抑郁而更升华高扬。不沉溺于形而下的苟且满足,也不同于彼此救赎、于受难中涅槃的虚妄,不是庄生,也早已梦晓。他们不再是被迫的、消极的受难,死亡,是因为能够意识到自身行为的更高意义。
  陈映真不以为然架空他的信仰本质,只称赞他的袍子。他认为技巧只是作家的必备条件,不需特别强调。虽然买椟还珠的评者以厚此来薄彼,但也怎奈这盒子端的精美。更何况以我们看来,这椟珠正是相得益彰。
  在小说整个交互穿梭的时空体系中,作者使言语的能指所指含混不可辨。比如,老兵“无声地说:‘小瘦丫头儿……你不懂得我。’”,音乐与文本的同构在文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不仅以其抽象在文中起到了象征的作用,更用立体的旋律构架穿起了全文。显而易见的就有:全文音乐开篇并以音乐终,始终贯穿。皆是乐队成员的主人公演绎人生如乐,不欲言明自有音乐表达,音盲也会起劲的唱起《绿岛小夜曲》。悲喜沉杂的《游子吟》隐喻着始终的心绪,对造化迁嬗深怀感悟的《荒城之月》,无知鸟儿欢唱下的牧场黑人悲歌《马撒永眠黄泉下》……以及点题压轴的《王者进行曲》。而通篇,《将军族》正是以交响乐般铺展开的。
  小说中的第一部分,阳光中好天气的丧礼,甚而带有隐秘喜气的丧家,如同黑人灵歌基调:在送走死者的同时,生存者仍然快乐着,自由着,旋律和节奏带来朝气。在小说中,出现了很多像这样相对的、矛盾的意象,如月亮与太阳,生与死,灭绝或者新生,悲哀或者喜悦,这是作者刻意暧昧和陈杂着的。“曲子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的夹缝里,悠然地飞扬着。混合着时歇时起的孝子贤孙们的哭声,和这么绚烂的阳光交织起来,便构成了人生、人死的喜剧了。”在这个时候,分别五年的男女主人公的乐队也合拢了,他们也重聚了。他们的心情、命运何尝不正如这阳光下,悠扬乐声中的丧礼?小说同一曲轻奏,人生更是交响。
  小说继续展开,情境回溯到五年前,老兵与小丫头在月光下银色的沙滩上相对的各自身世言说,如同两种乐器交替奏出的怀乡主题,旋律优美,在绵延辗转的情绪中流露出了一种无言的凄凉。同是天涯沦落的遭际,才相近相亲;即使是异质(异地)的,也能相近相亲。语不惊人,却自有大悲恸在。时光在倾诉时环绕凝滞,主旋律演绎出交响曲中动人的慢板乐章。此部分令人联想起捷克音乐家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响乐》中的《恋故乡》。这是音乐家在美国停留期间时完成的作品,恰是体现着作曲家身处他乡时,对祖国的无限眷恋。无法遏制的思乡愁绪淌在庄重低沉的和弦上,如泣如诉。在乐曲主题展开中,小丫头赌着气的说“带走的那一天,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我娘躲在房里哭,哭得好响,故意让我听到。我就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哼!”之后知道因为自己的逃跑给家里惹来了麻烦,她说“活该,活该!”还是打定主意要回去,却又装作“在伸懒腰的样子”的轻描淡写,这些看似“离题”的挣脱都是隐显的主旋律的故意放逐。小丫头的“不说不为”却是陈映真的“音乐文本”的“说”、“为”韵致必现处。说清楚了最无逻辑的情感,交代了最不易表露的人间爱。
  接着,越来越饱满的色彩逐走了哀伤的气氛。这时小说的叙述又重新切回到了重逢,两人相认。这段委婉的倾诉带着饱和的张力,一种略带甜美的感受让平静取代了一切,一种全新的希望也缓缓地在心底升起。而呈示这将军般雄壮的《王者进行曲》奏响,我们迎来了交响乐的最后部分。这个总结性的乐章将前面的主要主题一一再现,同时孕育出新的主题(此处再次出现包蕴新生希望的信念),彼此交织成一股感情的洪流。
  而值得注意的是,小说里出现的诙谐曲,是一个似不和谐的协奏调。从“月光照着很滑稽的人影,也照着两行孤独的脚印”到最后《王者进行曲》的奏响时的仪仗他“左右摇晃。伊大声地笑着,取回制帽戴上,挥舞着银色的指挥棒,走在他的前面,也走着正步。年轻的农夫和村童们在田野向他们招手,向他们欢呼着,两只三只的狗,也在四处吠了起来”,这里的浮表趣致颇有些巴赫金的狂欢意味。最后,他们的尸体“看来安详、滑稽,都另有一种滑稽中的威严”,说到竟像两个大将军,说的人自己也都笑起来了。看似滑稽的比对,正是陈映真的现实主义,是最震撼的感应。陈映真就是如此的一以贯之,从容的领受辛酸投射,是对终极有绝信的希望。在作者最新的作品《归乡》中仍然,即使指向我们无从得见的未来,却能有起死回生的明证。
  新世界之“新”缘于陈映真极具理性的”反”,他的诗意营造则成就“新世界”的美丽。
  因为是交融着诗意与理性的乌托邦,所以“新世界”里未必是天堂,但奏响的是饱含尊严的生命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