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豫章遗梦(二篇)

作者:付 淳





  付淳,1985年9月生,2006年7月本科毕业于南昌大学新闻系,现为南昌大学影视艺术研究中心广播电视艺术学硕士研究生。
  
  子固路的背影
  
  总是觉得这条路既无情调也无美景,它应该不是那种人见人爱的巷陌。因为它朴素的脸庞上有太多的沟壑与伤痂,岁月在这条绵延的路上铺洒上太多颓废的色彩,街谈巷语间流露着平凡乃至庸野。可是但凡对老南昌有一些印象的人,都不会忘记它的名字——子固路。
  走在这里,你会感到这里对历史的积淀,这样的街巷中游走着诗人的魂灵。哪怕岁月悠长,年代久远,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也能察觉一丝灵动的气息。
  都说章贡之水滋润出来的土地沾染着灵气,于是江西成了一个俊彩星驰、人杰地灵的地方,“唐宋八大家”我们就占了仨。子固路便是以其中之一的曾巩之字命名的。了解典故的人单听这名便平添一份历史厚重感,顿生敬畏。在南丰曾巩老家的祠堂碑文上记载着他与洪城的邂逅:“熙宁九年丙辰,曾巩移知洪州事。充江南西路兵马都铃辖。是年,洪州瘟疫,曾巩处置得宜,民赖以生。师出安南,道江西,曾巩为之区处,民不惊扰……”由此可窥,当时曾子固在南昌人心目中确是一个清廉且有魄力的好官。
  历时整整930个春秋之后,现在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大都已不知道谁是子固,“唐宋八大家”又为何物,子固路给我们留下的只是一个微曲的背影,像个年迈体虚的老人。
  正午的子固路,凌乱的黄叶彷徨在墙角,低吟着秋日的诗意,南昌的天空依然碧蓝透明,空气像香槟般甜醉。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太太架着老花镜在路边织毛衣,天气又凉下来了,一个个秋天就这么过去,她已在这里居住了一辈子。这里的好些房子还是解放前的建筑。
  老人说,叫惯了“三条半街老南昌”。中大街,东大街,西大街,和半条不太长的翠花街。西大街说的便是子固路。如果说街道是城市的血管与经脉,曾经一度繁华的子固路便是洪城的主动脉之一,只是逝者如斯,如今它已成为一个隐者,大隐隐于市。
  这条街见证过“接官送府章江门”的盛世繁荣,轿马仪仗,鸣锣开道,路人垂首肃立道旁,那是何等威武显赫。这条街吸纳着生意往来,为富贾商贩之聚处,洋货食品瓷器中药卜卦烟酒几乎无所不涵,有些字号至今仍被人们津津乐道。这条路甚至还曾是明宁王府、清府台衙门、民国时的基督教圣公会之所在。只是现在,我们已毫无蛛丝马迹可循。
  把历史的扉页翻到上世纪70年代,文革的烈火已熊熊燃烧进每一个庭院,每一条街道。子固路一度更名为星火路。当它回复到子固路时,早已面目全非。当时有些返城倒流人员居无定所,便着沿街的围墙在人行道上搭建了不少茅棚居住,昔日达官贵人出入的街巷,变得越来越像贫民窟的“下只角”。
  从子固路还延伸出几条各具风味的小巷子。经射步亭、李家巷直至后墙路。射步亭在古时是跑马射箭的校场,它的所在处,在清雍正年间是巡抚部院的武将习武之地,其时名为“射圃”,圃中有一亭,称射圃亭,巷以亭名,到清末才改为射步亭。与射步亭并行的后墙路,当年就是巡抚部院的后墙紧靠的地方,民国十五年改作省政府驻地。
  而今的后墙路大都是老砖老瓦的老房子,有好几处写着“危房”的字样。在路口有一座嵌着老虎窗的旧上海式楼阁,经过层层粉饰,已看不出当初的模样。主妇是从外地嫁来的媳妇,在此居住了二十余年。她说,当年的李家巷有口老井,人们总是在井边排着长龙边打水边拉家常,好不壮观。盛夏时便会出现“万人搬竹床,齐宿路两旁”的景观,长长一条街,其乐融融。巧的是现在子固路上的贺龙指挥部已挂上了南昌市民俗博物馆的牌子,也许只有这样的地方才最有资格品评民俗吧,真正的民俗存在于最平凡的民间。
  往事已矣,古迹无存,当许多专家学者哭号着“刀下留城”的时候,我们只能淡然一笑。我们没有必要苛责什么,因为一切已然定局,就如冥冥中的注定,历史总是按照碾过的脚印前行。没有子固的子固路,依然充斥着人间烟火,嬉笑怒骂,悲欢离合,一样在静默中走过无数个白昼和黑夜。时间夺去了一些东西,但它会归还更多。
  胜利路的钟声隐约传到这里,人们不知道那古老时钟的指针到底走过了多少圈,指过了几十度春秋,又有多少段故事被吱呀一声关于这深深巷子中。
  
  寻香杏花楼
  
  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于苏圃之园,南湖之滨,静卧一翠岛,名曰杏花楼。这名字像是从哪句古诗词中雕琢而出。太过雅致、文气。于是洪城人更愿意把这里称作水观音亭。应了这名,这地方仿佛也沾上了一点灵气,在庸庸闹市中总显出一点超凡脱俗。
  杏花楼并非一幢楼阁,水观音亭也不是一座亭台。这是一片镶嵌于碧波之间的园林。相传是明宁王朱宸濠之妻娄妃的梳妆台。
  秋已至深,轻扣小院门扉,便可嗅到若隐若现年代久远的气息。那晚秋的悲愁亦在游丝般微弱的琴音中飘浮不定。
  岸边垂柳,园里芭蕉。初入杏花楼便觉扑面而来的宁谧。浓密的爬山虎绕梁而过,铺满门墙,紫薇不开,桃花静眠,唯有一丛丛、一簇簇的夹竹桃灿若烟霞,是园中唯一一点喜庆与欢快。杏花楼的主楼闲云馆现已成为一家古色古香的茶馆,是一座悬于湖面的水榭,湖光滟潋,清波微澜,只是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张爱玲说,历史是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循着这个手势望去,这个庭院却是一段凄美的故事。从来都是成者为王败者寇,宁王朱宸濠在历史上可谓是一个大大的反派,他妄听江湖术士之言,起事篡权却被王阳明轻易攻溃。至今人们还纪念着王阳明,但知道朱宸濠的人已经不多了。然而,这段故事的主角并不是朱宸濠,而是他的妻子娄妃。
  西楚霸王项羽有一个虞姬于戏文中千古传唱,宁王也因有个娄妃而成就一段柔情与感怀。沥去那些战火锋芒刀光剑影,沉淀下一段段背后的传奇,女子们总能在历史的扉页上留下几抹余香,尤其是像娄妃这般有德有才的女子。
  且不说这个娄妃系出名门,博学多才,单说她的书画老师唐伯虎便让人有几分亲切。周星驰的搞笑电影《唐伯虎点秋香》已使这个吴门才子被戏谑成风流公子的形象,可谁又知道唐伯虎的赤胆忠心、义薄云天呢。当他发现宁王野心后,不愿与其同流合污,便成天装疯卖傻,嗜酒癫狂,数次投于南湖。湖边古树下的石头上刻着“唐寅投水处”以作纪念,也许为了使唐伯虎更符合人们心中的形象,那石头上的刻文已改成了“唐寅戏水处”,可是历史并不因为这一字之差而稍减沉重。
  穿过通幽曲径,绕过回廊,可见正面闲云馆的一座别院。娄妃的琴台便设于此处。秋意虽浓,台前的一池荷叶却蓬勃灿烂。琴台两侧挂着两匾对联“莫将假戏当真戏;但愿今贤胜古贤”、“篱门相对百花洲;倦人近住杏花楼”。我想娄妃在夫君起兵之前也曾度过一段夫妻恩爱、温馨惬意的时光,她曾赋诗云:
  春时并辔出芳郊,带得诗来马上敲。
  着意寻芳春不见,东风吹上海棠梢。
  那伉俪携手,郊游论诗骑马赏花的闲适情致在这可见一斑。
  别院中最令人驻足的莫过于娄妃的发书“翰屏”了。立于琴台,朝向对峙而立的两面青石碑,高八尺,宽五尺,一碑书“翰”,一碑书“屏”,顿感一种博大的气势。谁能相信这是用一头秀发挥就。原来如今所流行的行为艺术早在几个世纪前便已被一个女子演绎得秀婉动人。这发书人,不仅应有一头瀑布般浓密秀美的头发,还应有一根强健有力的脖子。“翰屏”二字大方遒劲,粗阔端庄,想来不是一二年练就的功夫。大宗为“翰”,大邦为“屏”,喻国家之重臣,应以定国安邦为要。可惜朱宸濠并没有了解妻子书写这两字的苦心。
  宁王起兵前,娄妃曾多次劝诫。无奈丈夫一意孤行,终至犯险。娄妃悲痛欲绝,不愿独活,决心投江殉夫。死前,她翘首对苍天道:“妾前时屡谏殿下休负国恩,不从,乃有今日,殿下有负国家,妾不忍心有负殿下。”她留下一首《西江绝笔》:
  画虎屠龙叹旧图,血书才了凤眼枯。
  迄今十丈鄱湖水,流尽当年泪点无。
  字字血泪,断肠片片飞红。这位旷世才女就此香销玉殒。
  而今,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琴台仍在,琴音不再,只有那哀艳的旋律在湖畔久久萦回,此恨绵绵。
  园角一处别致小巧的娄妃井,想必是当年佳人梳妆的地方。如今孤零零地蓄满幽怨哀愁,只有井边一盆纤弱的蟹爪兰与之为伴。
  时世更迭,沧海桑田。原先的杏花楼变成了闲云馆,后人为了祀娄妃募建为“因是庵”,乾隆五十三年由僧果重建为水观音亭,直到现在成为了南昌画院和杏花楼茶馆的所在地。也许是娄妃香魂庇佑,这小小几百步的庭院竟出了许多名人雅士。戏剧大师汤显祖、雕刻大师范庆云、国画名家徐悲鸿、丹青妙手傅抱石……
  只是故人皆乘黄鹤去,此地空余杏花楼。走出杏花楼,恍如隔世,八一公园歌舞升平,民德路边熙熙攘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