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兰亭》之魅

作者:李晓斌





  王羲之的《兰亭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引得人们竞相模仿。疯疯癫癫的杨凝式竟然得其精髓,博得黄庭坚写诗赞赏不已:
  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
  不过,也有人作贱文化瑰宝,《兰亭序》不幸成了唐太宗的殉葬品。现在,我们只能从残缺的唐摹本、石刻本等“赝品”中一窥右军书法的风貌。
  古人云:“不学二王,下笔便错。”后世书家视“二王”书法为圭臬,取自《兰亭序》的第一个字的“永字八法”成为千古不易的金科玉律。追慕之极,留下不少书坛佳话。
  以小楷著称的钟绍京为购得王右军行书五张,不惜倾家荡产,耗资几百万贯,还惋叹未获一字真书。
  米芾在江船上见到右军《王略帖》,两眼都直了,以画交换不成,居然以跳江寻死胁迫蔡攸不得不双手奉送。
  更有南宋画家赵孟坚在翻船落水行将溺毙之际,还两手高举《定武兰亭卷》于水面之上,大呼:“吾性命可弃也,而此不可弃!”千秋之后,我书写这句话时,依然肃然起敬。
  右军翰墨倾倒了无数后世书生,让历代痴迷者写干了无数水缸,写尽了无数蕉叶。
  唐宋以后,不少存世的书法杰作都可以找到“二王”的影子。黄庭坚说,由晋以来,学“二王”最神似的,只有颜真卿、杨凝式。我以为,学右军最形似的可能是赵孟。拿赵的字与右军法帖对照,不少字迹竟然达到覆校绝似的程度。但赵受人诟病颇多。莫是龙说赵的字放在古帖中间,如凡夫俗子列于儒雅缙绅中,甚至有人将赵字讥为“奴书”。
  清高宗乾隆模仿赵体,对王羲之书法爱不释手。得到《兰亭八柱帖》后,他本想筑堂为廊与《快雪》一起刻石陈列,但因长短不一,只得刻成木板珍藏。连得两帖,乾隆高兴吟道:“感兴有若昔今视,一再无非翰墨缘。”乾隆喜欢到处吟诗题字,存世书迹不计其数。台湾作家罗兰说乾隆的字非常漂亮。但乾隆御笔千字一律,略无变化,状如算子,与艺术之道相悖。他可以君临天下,却终其一生也跻身不了书家行列。乾隆由赵学王,仅得皮毛,字字正局,与王右军的奇正变化、俊逸自然大相径庭。徐悲鸿曾以“大似乾隆之御书”讥评某人俗不可耐的书迹。
  从乾隆身上可以得出这样的启示:由赵孟上溯“二王”的路子是行不通的。赵尽管堪称大家,书法雅俗共赏,但缺乏奇宕新致,与“二王”貌合神离。
  一剑双刃,凡事都有两面。“二王”法书既是标准,也是桎梏。齐白石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就是这个道理。
  米芾学王是用过苦功的,他对待“二王”具有多重心理。面对有人传了四代恭候名家题写的乌丝黄绢,米芾自信腕有羲之鬼,当仁不让地在上面大笔挥毫。可是,他在宋徽宗的屏风上写完《周礼》,掷笔于地,居然口气很大地说:“一扫二王恶札,照耀皇宋万古!”
  这种爱恨交集的矛盾心理昭示了临习者对于“二王”法书的两难心境。一方面,以“二王”为依归,心摹手追,临习不辍,恨不能借此脱胎换骨。另一方面,又视“二王”为约束,渴望从中超脱。
  千百年来宗法“二王”,在晋帖中讨一杯羹,陈陈相因,笔笔相循,以至中国书法越来越萎靡衰弱,缺少阳刚、奇变与生机。
  艺术上的近亲繁殖,只能得到孱弱的后代。羲之的“奶水”哺育了中国文人千数百年,也该到了断奶的时候了。
  及至有清,有识之士豁然开悟,觉察到了问题的症结,却很快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抑南帖倡北碑,在太胆推倒一座神像的同时,不幸又塑起了另一座神像。
  包世臣振臂疾呼,推崇北碑,以他的老师邓石如为成功典范。邓学碑而突破古人藩篱,面目一新,取得巨大成就,影响所及,以至碑学大播,成为时尚。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言北碑,写魏体。
  任何艺术体式,即便精深高妙、炉火纯青,也不应该成为千古不易的模式。羲之作品无疑是学习书法的最佳范本,学而知变,才有了后来的颜真卿、柳公权和苏黄米蔡等大家。但是,也有作茧自缚者,讲究笔笔有来历,讲究一脉相承、循规蹈矩。这样,王羲之成了一座大山,让人匍匐在地,难以逾越。
  然而,艺术就像压抑在大山底下的炽热岩浆,总是在寻找突破口。
  王羲之的书法以奇正变化为特点,似奇反正,不主故常,意蕴深厚,对立统一。艺术创作需要奇正变化。一脉相承为正,另辟蹊径为奇。传统为正,创新为奇。别人的东西尽管绝妙,但这是他的,你可以拿来,学习借鉴。仅有他的东西还不够,即便学得惟妙惟肖,覆视绝妙,也只是重复,不是创造。艺术在于创造,你得有自己的东西,要有个性,给人陌生感。这才谈得上奇正变化,得羲之精髓。
  赵构《翰墨志》是这样评价《兰亭序》的:“遒媚劲健,绝代更无。凡三百二十四字,有重者皆具别体,就中‘之’有二十许,变转悉异,遂无同者,如有神助。”艺术不仅不能重复别人,还不能重复自己。“喜新厌旧”作为生活态度是不好的,作为艺术观念却极佳。某些人老是标榜这是写《始平公》,那是写《礼器碑》……写得再像,也是奴书,你自己的东西呢?同样,假如你有了自己的东西,但老是重复自己,没有新致,千字一面,即便再好,也难免落入“乾隆御书”的俗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