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画出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

作者:曾镇南





  近一个多月来,我一直时断时续地反复咀嚼着宋清海这部4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猿山》。这是作家酝酿、增删、润饰了20多年才写成出版的作品。我感到这是我们当代文学曲折、顽强的发展进程中出现的具有重要思想价值和文学意义的作品。它的问世,一定会得到广大读者和评论界越来越多的关注。
  《猿山》在广阔漫长而又错综复杂的历史背景上,塑造了一个具有普遍意义而又高度个性化的时代典型形象———英雄赵天丰。自从读了《猿山》,这个独特的带着现代的我们国人的普遍弱点,或者说带着具有浓郁时代特征的精神病象的人物就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有一次他甚至出现在我的梦境中,让我感到尴尬无奈。他那交织着英雄气与鄙俗气的性格;他特有的一发疯就强烈起来的迷离梦幻的神色和恢复清醒后的质朴、平凡、正直甚至带几分义勇的农民天性;他那颇具夸张的喜剧色彩的言行和令人忧戚揪心的悲剧命运;他那与阿Q的精神胜利法血脉相通但在不同时代条件下形成完全独特的异秉的间歇性的精神谵妄症,都是耐人寻味,发人深省的。
  东北地区猿山屯的猿山和山地,是产生英雄赵天丰这样人物的土壤。这个小山村住着以丁、赵两姓为主的几十户人家。赵天丰和丁承禄是打小一块长大的小伙伴,又是一起参军的战友。他们参加了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一个成了挂上大军功章的英雄,一个虽负了伤却未立战功。两人一同复员回来。赵天丰是英雄荣归,万人空巷,虽未当官,却“得地”(猿山俗语“得势”之谓也)飞天,魂系金牌,晕晕乎乎,忘了自己是谁,干出许多荒唐颟顸的事儿来。他依靠组织说亲,强娶了订了婚的马凤英;带着尚老五等混混儿,在山阳镇集市上强拿贱买;他住进公家给盖的高出邻居一头的大海青砖房,在四邻八村大做其报告,几乎成了瘾。当然,他毕竟是个善良的农民,凭借大金牌的成功,也干些如解放叫化子、照顾小瘫子、震慑小毛贼、平息地界纠纷、支持瞒产私分等好事。三年困难时期,在一帮饥民的激将撺掇下,头脑发昏的赵天丰竟被拥戴为“后宋”国的皇帝,边喊“毛主席万岁”边登基当了“猿皇”,差点引发粮库被抢事件。事败之后,英雄虽未受到刑拘,却从天上一跌到地,成了犯错误、蜕化变质的反面教员。不过这一跌,却也使他跌出了英雄梦境,重新开始了一个勤劳朴实的庄稼人的生涯。
  在此后近半个世纪的历史风云变幻中,赵天丰载浮载沉,时邪时正,周期性地又经历了几次一得金牌就疯、一失金牌就醒的痛苦而漫长的蛇蜕过程。他的每一次“疯”和“醒”,都涵括了丰富的时代和社会内容。重当庄稼人时驾辕拉犁的劳苦和屈辱;文革时两次挺身而出作证帮助丁承禄、丁文广父子的义勇;再次要求参军、两次送儿参军和自己修碉堡的“壮举”;改革开放后独战腐恶的戆直脾气;一直到最后在“我一手榴弹”的吼声中震慑隐瞒矿难的罪犯的神武,这一连串似谲而正的赵天丰“逸事状”的精彩绘状,深化细化了、丰富发展了这个独特无两的当代英雄的形象,使之成了一个概括现代的我们国人的精神状态的艺术典型。
  与赵天丰的命运变迁史或性格发展史相纠结又相分离的,是他的战友丁承禄所走的一条由民而官的生活道路。受赵家挤兑、欺负的丁承禄,发奋图强,捐出复员费,带头办起农业合作社,成了劳动模范,他凭借“吹而优则仕”,跃升为县委书记。对落魄失势的英雄,他一面充分利用这个“反面典型”的教育作用,一面暗中保护,倒也没有落井下石,始终不失战友之情。丁承禄升迁之途虽然不太正,但他清廉为政,不忮不求,谨言慎行,堪称当代循吏。最后,在目击了赵天丰勇于反腐斥邪的义举后,正是他心里肃然起敬,挥毫连书“英雄”二字,表达了他内心的正义感和英雄气。这个形象虽然与赵天丰相映衬相比照,但在小说中只是一个虚写浅绘的影像。真正写得结结实实、生龙活虎、真力弥满的人物,是环绕着赵天丰而生存着、爱恨着、争斗着的一群猿山农民群像。正是这些与赵天丰撕掳不开的猿山农民形象之间的复杂的现实关系和命运变化,构成了赵天丰这个典型性格所依存的典型环境,使赵天丰这个因艺术夸张而鲜明强烈的典型性格获得了丰厚的、质朴的、真实的社会生活基础。
  在这个令人一见就难忘的中国农民人物形象的画廓里,艺术个性化程度最高的当属猿山奇女子马凤英的形象了。她是英雄的妻子,却是猿山惟一不迷信英雄,对大金牌的魔怔性和虚妄性有着最稳定、最清醒的认识的民间智者。她深知“自古有天大的功劳,就有地大的罪”。当英雄处于极盛的顶点时,只有她敢于挫其锋、犯其怒,指出他闹着当猿皇是“嫌头重不想要了”。可是当英雄处于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处境时,又是她挺身而出,使出“咬钢嚼铁的性子”,智斗要账的尚老五,独挑用下作手段“玩人”的群氓,辣骂越界占垅的兄嫂,成了家里一根挺硬的柱子,保护了赵天丰作为一个勤劳的庄稼人的尊严。她坚信“能在春天发芽,就不怕冬天挨冻”,在生活的磨难面前永是那样沉着应对,绝不悲观。她口快如刀,情柔似水,至真至烈,确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但在英雄儿子英民面前,这粒铜豌豆却溶化了,开出了世界上最慈柔、最质朴的母性之花。小说中所写她和失去一腿的英民相见的场面和她洗鞋、藏鞋、埋鞋的细节,使人读了为之洒泪。马凤英,这个因特殊经历而痛恨“英雄”名号,痛恨“大金牌”的农村女性,其实是猿山惟一没有杂质的真英雄!说她是我国当代文学画廓中写得最好的女性形象之一,我看并非过誉。
  《猿山》中塑造得有声有色、呼之欲出的人物,还有集混混儿和邪疯子于一身的农村天才喇叭手尚老五,他那“一支曲儿在心里养三十年”的至情至性和已臻化境的乐声是猿山人间喜剧中悲怆的诗,是苦难人生中析出的盐晶。此外,猿山仁且智的长者丁老爷子;诡而恶的隐霸丁文玉;挖祖坟,看生葬,终于被儿子活埋的官迷丁承祥;仗势欺人,心窄眼红,但又确实是养猪好手的赵老爷子;在猪场当个组长也神气十足,走路甩同边手的苗老六;直性子,敢告状,要为民作主的二驴儿……最后,还有在小说中从童年写到成年的猿山干部子弟丁文广。小说中赵天丰及其命运浮沉史,性格变迁史以及猿山在各个历史时期的社会变动搅起的大波微澜等等,实际上就是文广所亲历亲闻的一段人生。这个人物是开启全书艺术结构的一把钥匙。他的几次回乡所串起的一段段或倒叙、或正叙的猿山人的生活故事,自然地形成了这部大书厚重而不板滞、伸展而能曲折的艺术结构。在这个宏伟、精巧的艺术结构的构架上,密密地布满了生活细节的宝石和文学语言的珍珠。正是这些宝石和珍珠雕塑出了《猿山》里所有鲜活而又隽永的人物的形和魂。如果细细寻绎,那真是美不胜收的!
  《猿山》在典型人物塑造方面的突出的创获,再一次验证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在我国当代文学中一直葆有的深厚的根基。恩格斯指出的“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和“每个人都是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正如老黑格尔所说的,是一个‘这个’,而且应当如此”这两段话,现在是很少被人提及了。但这两段话的确提摄了现实主义的精魂。《猿山》就是得此精魂,才能创作出赵天丰和环绕着他的诸多典型人物来的。这部作品的出现,对于改变我们很多当代小说中“只见人影幢幢,可就是看不到人的本身”(阿·托尔斯泰语)的状况,我看是有很大启示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