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花园里的修道士

作者:喻军华





  1900年以前,倘若说伟大的捷克生物学家孟德尔为某些人所知的话,他们也仅仅知道孟德尔是一名修道士、一位失败的修道院院长。仅此而已。
  1900年就不同了。这一年,孟德尔和他的遗传定律宛如圆珠润玑,接连闪耀于三位欧洲知名生物学家德弗里斯、科伦斯和切尔马克的论文中。
  一项划时代的发现,一位旷世孤独者,当两者如雪与水般相融时,它将带给人们怎样的震撼呢?
  1900年,一个已随无数人消逝的年代,一个我们现代人没有任何记忆印痕的年度。可依然有人说,那时的天空更加湛蓝,那时的土地更加广袤,那时的森林更加葱郁,也没有黑洞、臭氧诸多问题让科学家们劳神。这一年,刮起的一阵又一阵奇异的风,扬去了厚厚地掩盖于孟德尔这个名字上的黄沙。孟德尔,一个曾经如此沉寂如此陌生的名字,开始响彻云霄;孟德尔定律,一个让许多生物学家艰难探寻一生未觅的规律,开始走进生物学家们的视野。
  最终,孟德尔被无可置疑地尊为现代遗传学之父。
  仿佛一夜之间,孟德尔的名字就传遍欧洲,然后迅速传遍全世界。于是,世人渴望着了解孟德尔。可流传下来能够让人们传颂孟德尔的史料如此稀少,仿佛数亿年前动植物的化石。
  然而孟德尔毕竟让世人认识到了他的价值和他曾经的生命所在。虽然这一天的到来,已经太迟,但毕竟来了!此时,离孟德尔宣读他的实验报告,已有三十五年之久;离斯人辞世,也已整整十七年。
  三十五年是一个怎样的岁月概念呢?十七年又会有怎样的社会变迁呢?
  1865年2月8日,天气晴朗。孟德尔的心情和他头顶的天空一样,高远,空旷,深邃,飘逸。带着历时八年累积的实验报告,孟德尔激动地登上布尔诺高等实业学校的讲台,神采奕奕地面对近四十个知名的化学家、地质学家、生物学专业的植物学家和藻类学家,开始了一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演讲。然而,这场好比空谷足音的讲演,仿佛一丝柳絮飘落于池塘平静的水面般,没有漾起丝毫的涟漪。几乎没有人明白孟德尔在说些什么,没有人提问,也没有进行任何讨论。事后,满怀失望之情的孟德尔将自己的演讲稿定名为《植物杂交试验》,并将四十册单行本分寄给世界各国的生物权威。这四十册单行本,好像四十匹等待伯乐发现的神采飞扬骠勇非常的神驹,满载希望驰骋而去。许久过去,它们杳无音讯。可以肯定,它们都流落于山野,瘦骨嶙峋,最终饿毙。数年后,在达尔文的藏书中,有人发现一份孟德尔寄给达尔文的《植物杂交试验》。不过,这本小册子连页边都没有割开。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1872年,达尔文还在代表当时的科学界感叹:“遗传的定理绝大部分依旧未知。没有人能够说明在同一物种的不同个体中的相同特性,或在不同物种中的相同特性,为什么有时候能够遗传,而有时候不能;为什么孩子能回复其祖父母甚至更遥远的祖先的某项特征。”
  孟德尔在之前八年就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遗传定律,达尔文竟然没有注意。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们无从知晓。遗憾!倘若达尔文泉下有灵,他的遗憾是否会如一只小小虫儿,偷偷地咬噬着他冰冷的心呢?不过,当时最著名的植物学家拿戈里(Karl von Nageli)似乎注意到了孟德尔的发现。但拿戈里以大师的口吻对孟德尔说:“你的实验还仅仅是个开端,不能轻易得出结论。”他甚至建议孟德尔改用山柳菊重复以前的实验。在敷衍了事地回复孟德尔多封来信中的一封后,拿戈里就把孟德尔抛之脑后。二十年后的某天,拿戈里出版了一本有关植物遗传的大部头学术著作,总结他所知道的有关植物遗传的所有实验,惟独没有一个字提到孟德尔。孟德尔却认真对待拿戈里的建议。然而这是一个再糟糕不过的建议,因为山柳菊完全不适合于做杂交实验。孟德尔浪费了几年时间研究山柳菊,最终只能无功而弃。
  1884年1月6日这天,孟德尔精神看上去挺不错,照顾他的护士高兴地问候他:“你的气色真好。”然而五分钟后,前去看望孟德尔的修女发现,孟德尔靠在沙发上,已经永远地停止了呼吸。五分钟,一个人独处,对于活着的我们而言,只是短暂的寂寞,但对于孟德尔来说,却是孤独压抑、郁郁寡欢的一生。
  晚年在严重的心脏病折磨中,孟德尔曾经对自己的一位友人说:“等着瞧吧,我的时代总有一天会来临。”我不知道孟德尔说这话,是对科学实验的坚定,还是对自己人生价值的坚定。我也不知道孟德尔充满坎坷的一生,是人类社会的悲剧,还是其自身命运的悲剧。不幸的是,像孟德尔这样有如许杰出成就,生前不被承认,死后才被发现,不知有多少;如此悲剧,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肯定还会有,外国有,中国又何尚少有!就在遗传学领域,就在人们深刻反思孟德尔悲剧遭遇之时,又有一位生物学家遭遇了孟德尔同样的悲剧。1944年,艾弗里(O.Avery)及其同事麦克里奥德(C.Macleod)、麦卡梯(M.McCarty)通过细菌转化实验,直接证明了DNA就是被遗传学家们千回百度寻找的基因物质,从而揭示了基因的本质。但艾弗里等人的伟大发现未被普遍接受,因而与诺贝尔奖无缘。当1951年至1952年美国科学家赫尔希和德尔布吕克通过噬菌体感染的研究,进一步证实了艾弗里的论点时,诺贝尔奖颁发委员会才意识到艾弗里工作的伟大意义。此时,艾弗里早已谢世。时光已然流逝至1952年,却有人还在寻觅1944年曾经开谢的花!
  很多时候,是高傲的眼光,是麻木的心灵,是狭隘的心胸,是世俗的偏见,是丑陋而恶劣的惯性,过早地断送了许多天才的生命,和其更辉煌的成就。孟德尔,这位被称之为科学史上最孤独的天才的人,有人说,他的不幸,是因为他处于同时代的达尔文等巨人的阴影之下。其实,从本质上这正说明有时权威的无知和扼杀。难怪韩昌黎叹曰:其真无马耶?其真不知马也!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像凡·高、莱布尼茨(G.W.Ieibnlz)、鲍照等如此天才,他们在各自领域的成就同时代能与之争锋者几何!但他们的遭遇都和孟德尔类似,生前身后截然不同,这又说明了什么呢?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天才杰作“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作者陈子昂。唐代大诗人陈子昂年轻时从家乡四川来到长安,准备一展鸿鹄之志,然而朝中无人,故四处碰壁。一天,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见一人手捧胡琴,以千金出售,观者无数,然不辨优劣,无人敢买。陈子昂灵机一动,二话没说,买下琴。众人大惊,问他为何肯出如此高价。他说:“吾擅弹此琴,请明天到敝处来,吾将为尔等演奏。”次日,陈子昂住所围满了人。陈子昂手捧胡琴,站在众人面前激愤而言:“吾虽无二谢之才,但也有屈原、贾谊之志,自蜀入京,携诗文百轴,四处求告,竟无人赏识,此种乐器本低贱乐工所用,吾辈岂能弹之!”说罢,用力一摔,千金之琴顿时粉碎。还未等众人回过神,他已拿出诗文,分赠众人。众人为其举动所惊,再见其诗作工巧,争相传看,一日之内,陈子昂便名满京城。如此是否可以说,这世界缺少的不是天才、奇才、人才,而是缺少发现,缺少发现的有效方法和机制!
  《花园里的修道士》(The Monk in the Garden)宛如一首无尽的哀歌,诉说着约翰·格雷戈里·孟德尔的悲情人生。终其一生,绝大多数日子孟德尔头顶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好比冬天的天空,难得见阳光,总是飘着雪,下着雨,抱着火炉,有时也感到浓浓的冷清。1822年,孟德尔出身于贫寒的农家,他自小喜欢自然科学,对宗教和神学没有兴趣,憧憬成为一名教师。但现实却将他的教师梦击得粉碎。为了摆脱饥寒交迫的生活,他不得不违心进入修道院,成为一名修道士。他在布尔诺修道院当神父后,于1857年夏天开始在修道院花园中的一块地里做植物的杂交实验。孟德尔通过考虑,用三十四粒豌豆种子作为材料,开始进行他的实验工作。在八年的实验中,孟德尔被人称为“怪人”,他的实验工作被人称为“毫无意义的举动”,一位老农民喝醉后甚至说:“难道他认为自己会变成蝴蝶吗?”1865年,孟德尔终于获得了成功,他以精确的实验数据和严密的数理分析,揭示出生物遗传性状在后代的传递规律,即“遗传因子”的“分离和自由组合定律”。但令孟德尔悲伤的是,成功却没有人认可。1868年,孟德尔担任修道院院长。从此他把精力逐渐转移到修道院工作上,最终完全放弃了科学研究。1874年,当时的奥地利政府颁布一项严苛的税法。孟德尔认为新税法不公平,拒绝交税,开始花大笔的钱、全部的精力去与政府打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直到1884年黯然去世。
  从孟德尔发现遗传定律至他去世的十九年里,我们该用怎样的方式去体会他的心境呢?我所能体会到的,只有一种感觉:凄凉!孟德尔辞世后,他的手稿被修道院新的院长全部烧毁,只剩下几篇论文和报告,十几封书信和两首少年时代写的诗。我曾经偏激地想,孟德尔自始至终孑然一身,他是人生旅途中的踽踽独行者,没有民族,没有国家,也没有组织。他所有的,或许只是时也、运也、命也的叹息!
  从孟德尔去世至1900年,年轮的圈又转过整整十七轮。我想像着孟德尔的坟茔,肯定不是我所期望着的我死后自己的坟墓那样,芳草萋萋冷月野菊。孟德尔所在的公墓,该是一律的水泥盖封,一律的大理石做碑。如果绿树成荫,秋天也会黄叶飘飘吧!1900年,一个本来再普通不过的百年封顶之年,因为有孟德尔的“出土”,才让我觉得这一年的内涵会如此的与众不同。
  造物每每弄人。据说,如今在布尔诺商场,孟德尔牌铅笔、杯子、手套甚至孟德尔牌啤酒都非常畅销。当地农民甚至提议复原孟德尔的豌豆田,并销售孟德尔牌蜂蜜。
  虽然孟德尔曾经预言过自己的时代,但我想,倘若孟德尔地下有灵,他的感觉肯定和达尔文不一样。他或许依然会觉得:这真像一个天大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