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生命中爱的碎片

作者:王 君





  一
  
  1966年11月23日,在法国和波兰同时出生了两个女孩,一个叫Veronique,一个叫Veronika。她们一样的深色头发棕绿眼睛,有着同样美丽的外表和甜美的嗓音,也同样患有心脏病。两岁时,法国的薇罗尼卡灼伤了手指,几天后,波兰的薇罗尼卡则见火缩手。成年后,她被选入合唱团做主唱,因为心脏病突发而倒在舞台上。法国的薇罗尼卡则在此后不久主动放弃了演唱事业,而且一直感到莫名的悲伤。后来她认识了木偶艺人亚历山大,他在木偶女伶死去时流露出的痛苦表情与薇罗尼卡的忧伤相遇,默契出现。亚历山大了解她,用神秘的赠物感召她,让她省悟在世界的某处还有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薇罗尼卡。
  很明显,《薇罗尼卡的双重生命》是一个关于生命和存在的象征故事。从根本上来说,每个人都是孤独的。都是在孤军奋战。假如……啊,仿佛是为了安慰那些孤独的心灵,导演基斯洛夫斯基才精心构思了一个如此神秘而美妙的寓言。真的,如果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有那么一个灵魂,你们虽然从未见面,但息息相通,那是多么令人惊喜的一件事啊。记得有一个电台,曾搞过一个名为“寻找另一个你”的活动,即通过电波把那些和你同时出生的人联系起来,结果许多人踊跃参加。这说明每个人在内心深处,是时时盼望另一个自己悄然或神秘地出现的。兰波说,所有的诗人都是兄弟。他所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那么在这部影片里,基斯洛夫斯基为什么借助女性来表达这个主题呢?对此,他曾说过,“因为女人对事物的感觉比较清晰,有比较多的预感和直觉,比较敏锐,同时她们也把这些东西看得比较重要。”
  波兰的薇罗尼卡对父亲说:“我有种怪异的感觉,我并不孤独,世界上不止我一个。”
  波兰的薇罗尼卡下葬时,法国的薇罗尼卡在床上莫名地哭泣,她感觉“像在哀悼”,但她并不知道是何缘故。潜意识里,她仿佛要避免走上另一个薇罗尼卡为唱歌而付出了生命的老路,才放弃了歌唱去当一个小学音乐教师的。
  波兰的薇罗尼卡彻底消失后,法国的薇罗尼卡对父亲说:“我有种奇特的感觉,觉得自己孤零零的。”
  失去了另一个自己,我们永远是孤零零的。所以当法国的薇罗尼卡听到木偶艺人亚历山大写的“两岁时,一个女孩的手指被火灼伤,另一个则见火自动缩手”的那个故事时,不禁泪如雨下。
  其实,基斯洛夫斯基电影里的人物大多是孤独的,如《十诫》中的老医生,《白》中的卡洛和他的同胞米高拉。人存在的孤独处境,也是《蓝·白·红》共同的伦理背景。《蓝》中的茱莉祸从天降,一下子失去了丈夫和女儿。《白》中的卡洛也在家庭破裂后饱受寂寞的煎熬。《红》中的三个主人公,退休法官、模特瓦伦蒂娜和年轻的法官奥古斯特都是终日浸淫于孤独中的人。退休法官从不与外界联系,也不与人交往。瓦伦蒂娜和男友只是在电话里交流,那位男友始终没有出现,并且越来越多地流露出猜忌和不满。奥古斯特的命运几乎是老法官年轻时的翻版。女友很少和他在一起,他也终于发现女友另有新欢。影片中惟一拥有完整家庭的,就是那个被窃听的邻居。然而这一家三口却处在完全不同的生活状态中:男人悄悄地与另一个男人保持着同性恋关系,妻子被蒙在鼓里,女儿则在窃听着父亲的秘密。表面的和谐下,隐藏着的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孤独和孤立。
  当人对自己的生存境遇无法解释时,宿命便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其实基斯洛夫斯基的影片大多都充满了神秘和宿命的色彩。如同薇罗尼卡在空间维度上具有双重生命,基斯洛夫斯基也在《红》中建立了一种重生式的时间维度。年轻的法官奥古斯特正在神秘地重复着老法官经历过的一切。老法官曾不慎将书本掉到地上,翻开的那一页恰好就是后来的考题。四十年后,奥古斯特重复了这种机缘巧合。多年前,老法官的女友背叛了他,如今,奥古斯特也不幸地发现女友的双腿之间夹着另一个男人。这种宿命式的生命重现,使个体之间的关系难以用理性去界定,从而为基斯洛夫斯基最后的拯救预留了宗教意义上的精神空间。戏剧性的重复和冲突被基斯洛夫斯基用那双似乎窥破一切的宿命的手巧妙而神奇地融合在了一起,滴水不漏。基斯洛夫斯基还擅长用一些重复出现的细节来增添神秘的气氛,让观众产生丰富的联想。比如,《蓝》中的茱莉误入一处法庭,而法庭中正在大声质问“平等何在”的人正是《白》中的波兰理发师卡洛。一个衣衫褴褛的驼背老妇人吃力地向垃圾箱里扔玻璃瓶,这个镜头不但在《蓝·白·红》中都出现过,还在《薇罗尼卡的双重生命》里出现过两次。等等这些,都反映出了基斯洛夫斯基对于灵魂和冥冥中未知力量的感知与看重。
  但作为一个叙事思想家,仅仅展示这些孤独是不够的。上世纪70年代,波兰电影大师扎努西开创了“道德焦虑电影”的先河,基斯洛夫斯基则将这种“道德焦虑”推向了一个更为深广的层次。《蓝·白·红》三部曲是通过对自由、平等、博爱这三个自法国大革命以来维系西方文明的根本伦理观念的探讨,来深究人的道德状况、生存境遇以及终极价值实现的可能。那个老妇人吃力地向垃圾箱里扔玻璃瓶的镜头,正是对于现代人生存状况的最直接的隐喻。而对此,茱莉正沉醉于悲伤之中,没有发现;卡洛看到了,却报以蔑视和嘲讽的微笑;只有瓦伦蒂娜主动走过去帮助老太太。在《红》的结尾,三部曲中的主人公劫后余生,奇迹般地走到了一起。面对人类的现实处境(孤独、糟糕的生存状况和无常的命运),基斯洛夫斯基执意要为人类保留一份救赎的希望。基斯洛夫斯基用《红》作了最后的呼唤。
  
  二
  
  基斯洛夫斯基是一个用镜头叙事的伟大思想家。他的电影讨论的往往是宗教、道德以及自由、平等、博爱等大问题。但这些问题在他眼里并不是抽象的,它们会具体体现为社会秩序中的私人事件。《蓝·白·红》三部曲要探讨的正是对这些价值理念的私人化理解。人类救赎的希望在哪里呢?荷尔德林在其颂歌《佩特姆斯》中写道:“哪里有危险,拯救之力就在哪里生长。”什么是拯救之力?在影片中,基斯洛夫斯基把爱看作是这种力量。刘小枫说过,“基氏的独特性究竟是什么呢?是他的私人性解读中所表达的一种私人信念:珍惜生命中爱的碎片……生活中有各种碎片,基氏的所有作品都是辍拾某个爱的碎片。”基斯洛夫斯基自己也说:“我喜欢观察生活的碎片,喜欢在不知前因后果的情况下拍下被我惊鸿一瞥的生活。”在基斯洛夫斯基的影片里,这种爱的碎片俯仰皆可拾。
  茱莉是一位著名音乐家的妻子。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她自己也是一个音乐家,为了丈夫的事业,她把身心放在家庭上,并以此为幸福。但一次车祸夺走了一切。丈夫和女儿的身亡,给茱莉以沉重的打击。她试着去吞下一大把药片,却没有成功。茱莉离开了以前的大房子,搬到一个陌生的公寓里,藉此逃避过去和人们注视的目光。她甚至拒绝协助丈夫的助手来完成丈夫未完成的交响曲。她看到了一个年轻人被人追打逃避无门,她看到了她的新邻居———一个妓女以卖身为乐。一天深夜,她接到这个女邻居的电话。原来,这个姑娘上台跳脱衣舞时,竟发现前排正中坐着自己的父亲。她需要找一个人来倾诉,需要得到人们的谅解。后来,茱莉意外地发现已故的丈夫竟有外遇,并且他的情人已经怀上了孩子。丈夫的助手奥立弗来帮她整理资料。茱莉知道他一直爱着自己,作为对丈夫和以前生活的报复,她和奥立弗做爱然后离开了他。但她所经历的一切已经使她学会了宽容和关爱,最终她还是走出了过去的阴影,将以前的房子留给了丈夫的情人和她腹中的孩子,并坦然接受了奥立弗的爱情,和他一起完成了丈夫的遗作。
  影片《蓝》在圣徒保罗的《爱颂》中结束,它揭示了一种理解的可能,和一种爱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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