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徜徉在故乡写意画边缘

作者:曾绯龙





  “在水一方,
  我拍打着翅膀。
  缘着玉米秆拔节的高度,
  眺望故乡。
  
  多想按着岁月的巨手,
  摘下我的双眼。
  让它们早点回家,
  即使——
  这里一片黑暗。”
  这是我十七岁那年写的一首小诗,宣泄当时思念故乡的强烈情愫。那时候,乡思似蝶,夜夜撩拨我的梦境。扑闪着轻盈的羽翅,一任晶莹的粉尘漫天飞舞。乡愁如蛙,溅起心灵深处浓浓的回忆。乡思似酒,醇香了多少掰指头的日子。夜夜等待,等待一种遥不可及的幸福。乡愁如灯,跋涉的目光,采撷着故园深情的呼唤。窗前的灯光已经剪贴成月亮,夜夜挂于我的窗前。乡思似蚕,年年岁岁咀嚼故园的桑叶,斜依雨季,总有一种惆怅生出。岁岁年年,蚕的呢喃化作故园清冷的溪流。乡愁如茧,这是怎样的一种缠绕,连着四季,连着生命的轨迹定格为故乡的一帧风景。
  那时候,故乡的伯父、伯母和几位堂哥都呆在家里。每次回乡,聊不尽的话题,叙不完的深情,事不尽的快乐。这种快乐,是上山逮竹鼠、下田捉泥鳅、水塘摸田螺的快乐,是城里孩子在想像中才可挥洒的原汁原味粗犷野性的快乐,是弥漫田园牧歌情调的快乐,是我做梦时都会咧开嘴笑的快乐。
  那时候的故乡,宛如一支管弦乐队,音阶如山势忽低忽高,缠绵缭绕,音量则似大珠小珠次第滚落,缓急轻重,余音不绝,绿意流淌在管间,鸟鸣弹奏在弦上;又恍若一杯温热的茶,伴随氤氲升腾的茶香,啜饮浅尝,从咂巴的滋味中沉淀一种淡泊宁静豁达的心境,恍惚间,感觉这茶水是三丈红尘之外的甘露,是从天降临灌顶的醍醐,是斟于大自然之杯的天籁,涤净了我蒙尘的凡俗之心,掸抚了我浮躁驿动的足音,赐我以一身禅思与慧根。
  时光荏苒,转瞬已是十年有余。我居住在井冈山下的一座小城市里,考上公务员、结婚、买房、女儿出生,忙着个人奋斗,已渐渐淡忘了故乡。特别是近年来,随着伯母、伯父的先后离世,几位堂哥也好像候鸟平素在北京、佛山等地务工挣钱,只在临近春节时才飞回家园的暖巢逗留,因而我回故乡就更少了。今年掰指一算,三年没回故乡了。
  故乡呵,而今在我心目中竟变成一幅朦胧的山水写意画:寥寥数笔,勾勒出山形水影、屋舍轮廓、云卷云舒……我记忆的竹篮,已伤痕累累,一个个人为的小洞,把故乡的方位、景物、童年伙伴的音容笑貌等许多珍贵的珠玑漏下来,寻觅不到。我那双曾经练过多年丹青的手,怎能清晰准确地描出故乡的全景工笔画?
  是飞逝的岁月,世俗的应酬,是脑海中恣意舒展宛如青藤的杂念、欲望,让我遗忘了根的所在,一种回归本原的故土情结。
  于是,我选择了初夏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回到故乡。
  因为没有亲人的引路和介绍,那些多年未曾谋面的父老乡亲,已颇难认出我了。我漫移的目光打量着每栋老屋。那褐黄的斑驳泥墙,残留雨水洗刷的痕迹。苍黑的屋瓦,镌刻着历史的沧桑。偶尔闪出的几幢美观新宅,撞疼了我的视野。文明的锯齿正悄无声息地切割故乡的往昔,昭示着不可预知的未来。我尽管耐心地绕着村庄兜圈子,企望敲开记忆门扉,却感觉时光已让许多事物变得陌生,儿时的影像分明变成一件青瓷,被健忘的我不经意摔成碎片。也许,在好奇张望的山伢子跟前,我只是一名不知天高地厚的旅者,是故乡颇不欢迎的异数,是那幅美轮美奂的写意画上一颗不和谐的墨点,莽撞而固执地打破这片净土的纯情与静谧。
  我于是快步折向村后那片繁茂的树林,沿着山路探寻往事的云烟,徜徉在故乡写意画的边缘。
  没有忠实的听众,我却扯破喉咙放歌,让沙哑的旋律在花海绿波间飞扬,让久居城市的喧嚣心境觅一处小憩的桃源。
  徜徉在故乡写意画的边缘,我以市侩的眼光观察周围的每一片树叶,每一道从叶缝溅出的阳光瀑布都令我震颤;我以习惯于嘈杂市声的耳朵谛听每一次清脆的鸟鸣,每一片从野鸟身上抖落的羽毛均让我晕眩。我踩着细碎的山石,让狂躁的心绪吻舔着恬静的山路。路,其实只是婆婆树影和萎萎芳草构成的图案中的一段空白。有时,空白是令人神思逸飞的曲线;有时,空白成了一串韵味绵长的省略号;有时-,空白蓦然中止,需要东拐西转,方能重续这段空白。而我,便在停停走走、不断寻觅与冲撞中体味空白所蕴含的独特审美哲学。
  顺着崎岖的山路攀援而上,我欣赏沿途的旖旎风光,从光滑如镜的鹅卵石、干枯如鱼骨的古木以及淙淙奔流的溪涧中,感受时光尖利的呜叫和远古芸芸众生奋斗的轨迹。
  蓦地,在我寂寥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对看上去年过七旬的老夫妇。男的半蹲佝偻的身子,正奋力捆扎零乱的干柴。女的缓缓踱步过去,从一只制作精美小巧的竹篮子里头,掏出一只烤红薯,然后,细心剥去薯皮,将金黄色粉嫩嫩香喷喷的红薯塞入男的口中。薯香漫溢,像调皮的孩童用青草撩拨我的鼻翼,很轻柔带点微痒的惬意。“死生契阅,与子相悦。执予之手,与子偕老。”《诗经》中闪烁千年的经典诗句随即跳出我的脑海,定格在老夫妇菊花般绽放于嘴角的笑意中。不加雕饰的幸福满足的笑意,构成这个初夏最生动别致的风景。
  归途中,我的耳畔偶尔飘过牧童的短笛声。在这阒寂的山野,恍若一枚石子甩向平滑如镜的心湖,逗起一圈圈愉悦的涟漪。这久违的涟漪呵!虽未目睹牧童模样,但笛声之清亮空灵,仍让我感受到牧童澄明的双眸、光洁的脸庞和欢快跳跃的身影。这是品尝肯德基汉堡包、耍玩各类玩具、蜗居在钢筋水泥森林缝隙的城里娃所体验不到的山村的生活,是点缀了虹彩光泽、虫鸟鸣叫、山岚瀑流等乡野元素的生活,是回归了劳动之美和人性本原的生活,是竹笛吹奏出无欲无求平和随意之旋律的生活呵!
  在绕村欢歌的小溪旁,我还看见了一对母女。母亲一边洗衣一边与一位村妇交谈:“我那男人,催命鬼似的要我带闺女上他打工那儿转转。有啥玩头呢?来回一趟上千元钱哩,能买多少东西呀!”
  “你哟,真是的——”村妇话语如细小的荆棘,一点点微痛的幸福感,悄然滑碾母亲的心房,“人家是久旱盼甘霖,巴不得你去几回滋润滋润,你咋念叨那几个钱呢?”
  “去你的,老夫老妻的,还凑啥年轻人的热闹?”
  “久别胜新婚呗!打开窗户说亮话,你就不想?”
  接下来是母亲把一捧水轻轻洒泼给那位肆无忌惮的村妇,而村妇回招的是更加粗砺狂放让人耳热心跳的话语,伴随着如山石一般冲向深潭的大笑,那不是城里女子精心打磨玉石艺术品那样百般雕琢没一点棱角的笑声,是掺杂了稻草味道酣畅淋漓的笑声,是删除了尔虞吾诈追名逐利成分的剔透的笑声。
  蹲在年轻母亲旁侧石头上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穿着花裙子,眼里充盈着星星、月亮、露珠光泽的小女孩,此时正满怀幢憬地放逐一只小纸船。
  “娘,小纸船能飘到爹那儿么?”
  “当然可以,你爹看到这么漂亮的纸船一定很高兴。”
  “哦,我还得写上自己的名字——”说完,小女孩跑到纸船飘移的下方,探出嫩藕般的小手兜住纸船,尔后跑回屋里用铅笔在小纸船的船舱里歪歪斜斜写上名字,再小心翼翼地把小纸船放回水面。
  小纸船,伴随小女孩稚嫩的歌声,像一只伶俐的鱼儿,带着小女孩晶莹的童心,游入大江大河,游入山里年深月久的甜蜜梦境……
  透过绿色的枝网,我一动不动地观察眼前一幕,生怕一声咳嗽抑或一阵浅笑,惊扰了这乡野最寻常也最珍贵的场景,这是久居城市找寻不到的故乡生活呵!纯粹、透明、张扬,是城里人逐渐遗忘而又渴盼获取的生活。故乡呵,你难道真的已成为一幅现实生活中渐行渐远、恍若隔世却又在我梦里反复呈现、分明已溶入骨髓渗进血管刻入筋脉的写意画?!我倘徉在它的边缘,打捞着过去,掂量着现在,思索着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