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我是一只小耗子

作者:冉正万





  作家也就是馒头师傅,把想像和思考当成酵母和碱,掺进生活的面粉,再经过努力搓揉,用灵感打开心灶之门,最后蒸出来的,也就是所谓的作品了。几者当中,没有谁比谁更重要,它们缺一不可,没有酵母和碱的馒头,要么酸得掉牙,要么硬如卵石,不下苦功夫搓揉蒸出来的东西同样无法让人下咽。至于面粉,那是原材料。一般来说,面粉都是够多的,酵母和碱却总是不经用,或者质量不好,得到的是假货,或者没有收藏好,有些变质。
  从技术的层面上讲,这个馒头应该怎么蒸,我是最没见解的。
  我的生活经历和血质使我长于线性的思考,而拙于横向的联想,所以直到现在我仍然怀疑我是否具备作家的天赋。
  为什么要写作呢?最先是觉得作家这个称呼特别神圣,现在也仍然觉得神圣。拿起笔写作,就像信佛的人拜佛一样,自己虽然成不了佛,但作一种虔诚的修炼,也是光荣的吧。不过时间长了,这已经不是为什么写作的原因。生命的卑微和高尚、坚韧与脆弱给人带来的困惑和不安,才是写作的真正原因。
  1967年2月12日,春节刚过4天,已经过了预产期的母亲,怀着不安的心情,到院坝边儿张望,父亲下地还没回来,她担心会出什么事。我是她第六个孩子,但她仍然心情紧张。其时西边的落日展示着最后的辉煌,正让人销魂地离去。在正月里能见到太阳,使母亲很高兴,也许是落日的美丽和温暖使母亲忘了自己是临产的孕妇,她忘了回屋,结果发作起来,刚走到屋檐沟,腿一张,把我生在檐沟里。
  30年后,母亲才以轻松的心情告诉我,我落地时像冬瓜一样,摔得“咚”的一声。她当时以为我已经摔死了,可我竟出乎意料的皮实。家里穷,刚出月子,母亲的乳房便再也挤不出奶水,我是喝苞谷糊糊长大的。从小到大,母亲都暗自担心着,担心我是个傻子,因为我摔下去的时候是头先着地。这件事她甚至从来没有告诉过父亲。直到我30岁,出版了一本小说集,母亲心里的石头才终于落了地,她不懂什么小说,也不知道什么作家不作家,但她心里已经可以肯定,能写书的人不太可能是傻子——这当然仅仅是母亲的观点,在我看来,自己搞写作,还真有不少时候和傻子差不多。
  我出生时母亲的身体沾满了阳光,按理说我应该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可我从小到大都给人一副忧郁的面孔,我不知道这是上帝的安排,还是黔北潮湿多雾的山川使然。
  和这种忧郁有关,我从小就对生命的脆弱产生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畏惧。5岁以前,我和父亲睡一床,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什么时候死,我从差不多5岁就知道什么叫失眠,每天晚上我都要等父亲的鼾声响起后才能入睡。想着他死后被装进棺材,我便悄悄哭。屋后有一棵大树,高大挺拔,胸径一米有余,想到父亲如果死了,这棵树也许就是他的棺材。我从不在这棵大树下玩耍,每次从它旁边经过,我都觉得瘆得慌。现在这棵大树依然挺立,父亲虽已年迈,却也仍然活着,小时候若是知道这一点,那该是多么幸福啊。
  6岁那年,家里死了一只毛绒绒的小鸡,就这样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我捧着它嚎啕大哭,以至数年后仍是村里人的笑柄。我觉得它非常“可怜”。
  8岁还是9岁那年,人们谈论着地震,说人睡在屋里,晚上没有一点知觉,就被突然埋到地下去了。在我的想像中,地震就是老天爷煎鸡蛋,老天爷像煎鸡蛋一样把地翻过个,我们就被埋在黑洞洞的地底下了。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女生病了,她痛苦地流着清口水,我平时一点也不喜欢她,她长得丑,个子比我大,又爱欺负我,可看着她痛苦不堪的样子,我也悄悄流着眼泪。我甚至感觉心里很痛。
  这些事和写作有什么关系吗?我也不知道。只是长大后,心肠硬了,再也不会为这样的事哭了,麻木了,只有写作,把自己置于回忆和想像之中,这些事才会让我重新感动。
  人性是一束不变的光,但它照射到不同的事物时,会出现不同的变化,简单说是变好和变坏,究里说是露出事物的本来面目。我想,这种变化便是文学作品描述的内容吧。
  时至今日,我还没有看到哪一项科学发明没有负面效应。就社会而言,这些发明无疑是具有先进性的,但它们产生的负面影响如果作用于人,则有可能是灾难。先进性作用于整个社会,使社会进步了,但其负面却往往作用于个体。比如汽车改变了人的出行方式和速度,但车祸对于那些身遭不幸的人,不是永远的痛苦吗?一日,遇到一位废品收购店老板,他说他业余时间最喜欢干的事是“打鬼”,打鬼就是嫖妓。问他,不怕得病吗?他说,不怕;以前怕,现在一般性病只要打几支青霉素就好了。于是我想,当科学家们有朝一日研究出治疗艾滋病的药物,治疗这种病就像治感冒一样简单,那么,男女之间的性交是不是会变得更加肆无忌惮?社会道德是不是会进一步沦丧?对这样的焦虑,也是文学作品应该关注的吧。当然,文学关注的是人类本身,远远不止这些。维也纳人布洛克(小说家)说,现代小说英勇地与媚俗的潮流抗争,最终被淹没了。这个说法很现实,但这是一种悲观的说法,真正属于现代的小说是任何潮流也淹没不了的,现在我们不一定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但后人一定是心中有数的。
  对自己已经写出的作品,看着它们时,就像命运不太好的母亲看着自己生下来即带残疾的孩子,每当别人说要看看他们时,我总是害羞地让它们藏在我身后,让它们躲在我的衣襟下面。而当我单独和它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幸福和天下所有的母亲又是一样的:它们虽然长得丑,但它们毕竟是我的孩子,和我血肉相连。
  有时候,觉得自己之所以还有那么一些作品,也许是和我上辈子的身份有关,我想我上辈子极有可能是某位作家的书童,甚至是他床旮旯里的一只小耗子。对,我就是那只小耗子,因为胆小,没敢偷喝作家的灯油,而是在他睡着后,咯吱咯吱地啃了他几本书。现在,当我在写作中遇到问题时,便更加觉得自己真是那只小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