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阅读苍穹(外一篇)

作者:熊国太





  熊国太,笔名紫薇,男,1962年生于江西上饶,曾为江西日报主任记者,现为温州大学副教授,发表文学作品四百余件,出版诗著《踏雪》,新闻作品集《新闻里的风景》等,多次获奖,系江西省作协会员。
  阅读苍穹,苍穹如书,我们阅读的目光恰似两束燃烧的光柱;阅读苍穹,苍穹又像屋宇,我们在屋檐下犹如两棵摇曳的小树。凝眸苍穹,我们虽不能捕捉到她的内心,但她展现的不只是她的轮廓,所有的日月星辰都是她的囊中之物。在苍穹的轮廓下面,我们的目光所及,也不全是荒漠般的容颜和上帝般的神秘。苍穹的神奇,是一双眼睛的阅读所不能揭示的,她依照与生俱来的命定的规则,持守着自己的风格、品质和表情。
  但永恒的时空,有时能给窥视者以更多的机会。有人从苍穹的表情里感悟到她神秘的起源和震颤,有人从她平凡的运动中明察到她细小的博大和精深。掀开她朦胧诗般的层层面纱,有人还感知到了她跃动的构造和未来。因此,苍穹之大,恰好能够彰显阅读者的身躯之小,同时也彰显着人类的无助和嬗变。就像我们在夜路上踽踽独行时偶遇一位陌生女郎,你不知道她的脸庞上是挂着沧桑,还是蕴含着清纯?是凝聚着痛楚,还是注满欣喜?你更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又将到哪儿去。
  也许在夜晚,苍穹才富有极端的魅力。她星河灿烂,深邃无垠,每一座星系或每一个星座,不仅都有独立的位置,而且还有自己的尊严,她们更像一颗颗哲人的头颅,深藏着丰富的思想和天才的智慧。这使我想起了诗人邹静之先生的诗:天空落下的白雪/石头迸出火/在路上,你想/需要有盐的穹顶/来腌制沉默。在我想来,这沉默就是思想和智慧的一种深藏,是诗人对人生的另一种表达,是生命经煅打之后的质地和情怀。
  因此,在夜晚里,即使苍穹中只有一粒流星滑过,夜色的屏幕上也会闪亮一道白光。这白光就是一种灵动,是万籁寂静中的一点生气和情调。虽然她的生命过于短暂,可她瞬间留下的光芒也曾照亮无限的天空。
  阅读苍穹,我们是否更应该偏爱苍穹的白天?白天的苍穹,像一面蓝色的境子。她光滑又安宁,昭然若揭又意味深长,一朵朵白絮般的流云在蓝天里飘逸,不一会儿便飞翔到天边黛色的远山,不一会儿又跳到远山那边的大海方向……那份宁静,那份轻盈,用最美的诗句也无法描绘和形容。因此,在白天,即使我们闭目遐思,也能感觉到苍穹的明朗、远阔和静谧,感觉到她赐予我们的舒坦、平实和意境。
  但在另一种景象里,苍穹又似一位暴虐之君。她,或风起云涌,或电闪雷鸣,或暴雨洪水,或冷霜冰雪……她们来去虽有影有踪,但大多时候让人捉摸不定,只是在风霜雨雪消失之后,大地依然清晰,万物依然丰美。但是,她们留给大地的伤痕已难以抹去,这有崇山峻岭中的沟壑为证,有我们脚下道路的坎坷能够说明。
  于是,选择什么时候阅读苍穹,比苍穹本身所固有的万千景象更具玄机。恍若沉默比语言更具有力量,粮食比血液更能彰显生命色泽。
  无须拿什么理由来考辨,苍穹有时也是寂寞的。这世上,有许多美丽的东西都很寂寞,但寂寞只稍用一小小点缀物就可点破。那么,什么东西能点破苍穹的寂寞呢?是太阳!日出时霞光万丈,万物争荣;日落时群山生辉,余晖铺阵。太阳,即使她已坠入茫茫夜色之中,也有她在艰难中默默崛起之时。太阳,这件血红的大氅,披在苍穹的身上,给了我们一生足够的光明、执着和勇气!
  黎明和黄昏,当我们遥注苍穹博大的胸怀;或深夜,当我们凝望星移斗转的天象;或在冥冥之中,当我们倾听那由远而近的苍穹的律动……我们恍然:苍穹之大,大到我们的目光今生今世也无法将它穷尽;苍穹之小,小到它能够装入我们年轻又沉稳的心房。
  
  雪地上的火鸟
  
  最初一场冬雪,它的飘落竟是在正午时分。
  这是远离城市的弧形的郊外,时令正值初冬。初雪似乎带来了一种暗示,连天空也比往常深远灰暗了许多。大地和房舍原本都有自己的颜色,雪的降临,仿佛给它们都套上了一件白净的衬衫。更有那原野上的树,像是穿了一件洁白连衣裙,既雍容典雅,又冰清玉洁,让人宛如遇见了一位至善至美的白雪公主。
  而步出户外,我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投射到另一片风景里。另一片风景是一坡积雪的草地,草地的尽头是一片茂盛的树林,抑或说是一片香樟林。当我竖起耳轮静静地聆听雪声时,从香樟林里传出了众鸟的一阵啁鸣。那些不知名的啁鸣的鸟儿,我的目光难以企及到它们的身影,我只有靠想像感受它们在林中互相亲近的模样。
  我这样想像着,但已感觉与众鸟的距离很长,犹如一段漫长的人生之路。我似乎注定不能走近她们,因为暗白的树林像一道屏障,一次次把众鸟的身影淹没。众鸟就似一个若有若无的旧梦的影子,一会儿萦绕在香樟树丛之间,一会儿又掠过丛林的上空,最后消失在缥缈无垠的天边。
  在积雪的草地和暗白的香樟林的深处,鸟的翅膀肯定忧郁如夜。这是不是从前那个永不能兑现的童话?童话中那鸟儿和白雪的重复叠现,是否意味着生命的自由、热情和纯洁依然存在?可眼前的一切,仅仅发生在弧形的郊外。这弧形的郊外,正下着冬天里最初的一场雪。
  我尽力搜索自己所有的记忆,并将记忆置放在那片积雪的草地和茂盛的香樟林之间。可这时,啁鸣的众鸟却一只也不见了。
  雪的风景里,除了深远灰暗的天空还飘着晶莹的雪粒之外,一坡积雪的草地上仅仅伫立着一只火鸟,一只沉寂不语却颤抖着的火鸟。
  在厚厚的雪地上,那一只火鸟穿行于草地和香樟林之间,时而跳跃,时而蹲着,灿然一团嫩红。犹如一把红伞,悄然撑出了我的梦境。她跳跃时,像夜幕下森林中燃烧起的一堆篝火,一束束火光与雪的白形成强烈的对比。她蹲着时,恍若一个沉默又孤零的孩子,羽毛上一道道泪痕,一定是晶莹的雪花扑落在孩子脸上的印记。我思忖:那最后一只火鸟,莫非是冥冥天界为人世间布下的一道圣谕。这一道神谕,安排我在雪的风景里看见生命在遭遇一次彻底的孤独。
  但我是不孤独的,即或生命拥有了伤痛和破碎。在郊外的雪地上,我认定,那最后一只火鸟就是一把红伞,或一个沉默又孤零的孩子。尽管她的身影很年轻,火炬般的鸟冠焚烧着细微又浓烈的雪雾,密匝匝的鸟羽是晶莹剔透的绯红。可在冷风惊起的一阵雪声里,最后一只火鸟已能用诗歌般的光辉照亮我的眼睛。她闪烁的彩虹般的火焰,恰好能使靡丽的城市文明呈出现它的病态;使众多体面的服饰,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随雪气飘然而逝。
  那只灿然一团嫩红的火鸟,霎时已使我产生了一缕超尘脱俗、纯出自然的温情。这缕温情,虽不能精妙细致地渗入我的体内,可也已似一阵热浪,轻盈地漫过了我生命的冰冻层。
  然而,雪地上最后一只火鸟,让我还不能向她靠近一步。这并不因为火鸟遭遇了孤独需要我来陪伴,而是我怕我微小的举动要将它惊飞;也不因为我有捕捉她的念头正伺机行动,而是火鸟应拥有一个栖息于天地间的家园。因此,我是不能将自己身体的阴影侵入她的领地的。我的内心只能发出一声叹息:火鸟呵,你我虽近在咫尺,隔着却是永恒的距离!
  此刻,在这空旷的孤形的郊外,没有人向我暗示一点什么。在没有灵感喷发的时代,我只有想起一架相机——拍照!然而,拍照又有什么用?在那无比洁白的雪地上,最后一只火鸟是跃动的,而所有的照片却是静止的。我敢断定,被摄入照片里的火鸟只是一团呆滞的红,如灵魂逃遁之后搜觅而来的一句佚诗。
  因而,我只能静静地凝视着火鸟,用我长久的凝视看她跃动在白雪之上,让雪花渗入大地时,有一束生命的目光在她身上善意地抚慰着;也让我生命的气息传导到她孤零又寂静的世界里,好让她感觉到这世上仍有一缕温暖存在着。可这一切,一切仅仅只属于我的幻想。这幻想,与其说是真诚关怀的一种示意,不如说是一种苍白无力的惊扰。
  雪地上最后一只火鸟,依然是灿然一团嫩红,宛如一把红色的伞撑出了我的梦境。她更像一个沉默又孤零的孩子。虽然,她的眼睛里没有流露出一线怅然,也没有透出一丝凉意,而是以一次次红润的跃动,以鲜灵又飘逸的飞翔之姿,在我遐思的天空里撒下一抹圣洁的光辉。
  但,最后一只火鸟始终没有觉察到,一缕从云缝里投射下来的阳光,正把我对她的怀恋朗照得一片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