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晨(外一篇)

作者:郑莞雨





  世界在清晨敞开了它的光明之心。
  ———泰戈尔
  
  一
  
  吃饭用的铝盒子,被我用刷子擦了很久。
  “不行,锈的,还是锈得厉害……”
  我自言自语早已成了习惯,阳台的风不怀好意地吹过来,凉凉的,仿佛正喃喃嘲笑我的无能。我知道用某种酸或盐可与锈发生反应除锈……但是,化学实验室里才有的东西我怎么可能有……
  望着那个锈迹斑斑的铝饭盒,它被光照得很耀眼……光?哪来的光?从天幕穿梭过来一泻千里的晨光,就这样流逝,流逝,离开某个星座有几万光年遥远,让金色的锈迹得意地朝我闪闪发光……。
  是啊……这流逝的,是晨光,是几万光年以外的感动。
  “岁月流逝,谁陪你感动?”
  “岁月流逝,我陪你感动。”
  站在青春的光芒转弯的地方,站在一段生命与另一段生命的罅隙,我泪流满面。
  可是这泪水,到底是被光芒刺的,还是出于感动?我不甚了解。
  我似乎望到了那个独自默叹的诗人,他怀里捧着扇动洁白羽翅的飞鸟,那恬静的鸟儿唱起了一支古老而美丽的歌,飞开了诗人交织着智慧的胸怀,诗人再度仰起头,轻声吟着。
  “世界在清晨敞开了它的光明之心。
  白云谦逊地站在天之一隅。
  晨光冠之以辉煌。”
  我看见那个诗人发白的发,发白的胡须,看见他拖到地上的暗色的长袍……
  可是,他为何看不见我?
  诗人啊……挽留你晨光一样的诗歌吧,尽管那朝岚已离你远去。
  在那个擦着生锈的铝饭盒的早晨,我看见了一个诗人,他放飞一只鸟儿,吟诵一首如晨般明媚的诗,与此同时,我想起了岁月的流逝,越发感动。
  
  二
  
  我离青草不远,青草的呼吸是那样近,那样近……
  青草,为什么你叫青草呢?我不甚了解。
  村子后的山坡不高,那里有我所期盼的名字叫青草的东西,长满了,是满山的嫩绿,满山的新鲜的呼吸。清晨的山上,天色是蓝灰的,像漫长的海湾透着几点浮船。清晨的山上总盖着薄薄一层雪,很凉很单薄的晴雪,那样干净地、安恬地睡在青草芽上。清晨的山顶,有一块草地是干的,没有白色透明的冰雪盖着,只有平平的一块草地,偶尔闪出几星露水。山顶有棵比青草的嫩绿更绿更老的树,不是香樟,但很高,几乎用影子挡过了整块平平的草地。嗯……清晨的树是没有影子的,但我能感觉到———那窸窣树叶下婆娑的荫凉。荫凉着,荫凉着,又有寒冷的青草的呼吸。
  我喜欢这个村子,我喜欢村子后的山坡,那儿平平的青草,那儿荫凉的树和单薄的雪。还有,那蓝灰色的清晨的天空。
  一个人……
  只有我一个人熟悉这个地方,熟悉这种在晨里流逝的清新自然的时光。我留恋这样的时光。
  清晨,便总是一个人去看望它们,那些叫做青草的家伙。
  
  三
  
  抱着的那个睡枕,透着米蓝色的棉布面料贴着我。好像天黑了,抱着它就能安全地睡着。
  睡着……为什么还要安全地?
  因为天亮了,我要清楚地望着卧室的米白的天花板,那样说明昨晚睡得很安全。我不祈求做什么好梦,只要睡着,睡着,早上起来看见那个刷着米白乳胶漆的天花板。
  这让我想起了《变形记》:那个可怜的人早上睡醒却发现自己变成一只巨大的甲虫。所以,天亮的时候,我会想念日日见着的卧室天花板。然后拉开窗帘,感觉有东西轻轻洒脱而来,伴随着一习风。啊,是晨!
  逐渐地,便有了我自己的定论:
  已知:今早睡醒望见了天花板;
  窗帘外有风的气息飘来。
  结论:是最美的早晨,
  昨晚睡得安全。
  所以,至今我已度过了无数个最美好的早晨,它的熠熠夺目,像无数个人简单而繁华的青春。简单得只剩一个米蓝色睡枕,繁华到窗外无限的遐想和梦。
  我常弹那样一首曲子,名字叫《Morning》,这算是本文为这美好的歌而写的吧。它的慢慢舒缓流淌的音乐,在每一键钢琴音色中蓬勃发展,是我与这旋律共同发展的思绪。在拨开通往阳光的层层树影时,我看见那音乐的瞬光穿越了穹窿,如瀑布般一泻千里。这时为阳光而写的歌,是纯粹清晨的阳光,无论是那处于萌芽之中的青草,或是早晨醒来令人回忆的一幕,都那么纯粹,纯粹得把混沌的世界湮没在其中。这一刻,整个世界的思绪都属于这首歌,属于晨。
  “今天早晨,我坐在窗前,世界就如一个过客,稍歇片刻,向我点点头,便走了。我想这世界是被优美的音乐所驯服了的狂风暴雨的世界。”(泰戈尔)
  
  野菊香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其实,我并非那一片凌波般的云,只是一棵野菊花。我孤独地靠在篱前沉睡了好几千年,每当清风掠过,我便微微睁开双眸,看一眼这熟悉陌生的世界。
  第一个将我吵醒的是他———那个归隐田园的诗人。听说他厌倦官场的喧嚣与黑暗,来到这儿隐居。他每天微笑着来到我身边,把我的同伴们一一采走。他是那样的悠闲,悠闲到浑身不饮染一丝尘世的俗气,悠闲到没有一丝沉重的负担。他的诗写得又是那样的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后来我听见风中有年轻女子的哀叹。她每逢重阳节便来此赏菊,一边饮着清酒,一边哀叹。她好像思念什么人,那苦涩的酒啊,沾湿了她消瘦的面庞,一直等到那首《醉花阴》在夕阳下风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我是多么地惋惜,她为何不能卸下负担,去以乐观的心态面对世界呢?
  最后一个来的是那个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诗人。他从桥上走过,面对着我面前那湖水的波光莞尔一笑。他好像要离开这儿了吧?他会披上厚重的负担离开这儿吗?还好,他没有,他弯腰把我摘起,然后在我死前留下一句很坦然的诗:“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作别西天的云彩……”
  我是多么地为他感到高兴,虽然我的心正在做最后的挣扎。我在最后一刻才闻到了自己散发的野菊香,那清香被风吹散了,但我并不遗憾,因为我看到了这么多坦然与美好,我也可以不带一丝负担地离开。
  ……
  不知道陶渊明、李清照和徐志摩是否还会记得身边那瓣不起眼的野菊花,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他能否卸下负担,坦然、悠闲、美好地活着。无论风中零碎的花香是否依旧,我们都一定不会忘记这为坦然、悠闲、美好的祈愿,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