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线装书里的故乡

作者:龙天然





  夏日里,站在尘土飞扬、喧闹的街头,竟听不到一丝的鸟叫和蝉鸣。这使我异常地怀念故乡。一种莫可名状的回归意识陡然爬上心头———其实,这种乡愁已经渐渐地被概念化了,而后存放在时常可以触摸得到的某个地方。
  许多年前高考后的那个夏天,我坐在家乡的小阁楼里,第五遍或是第六遍地读着大哥落下的一本《十月》杂志,那里有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感动于篇首摘录的《苦难的历程》里的“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上所述这几句话,感动于主人公章永璘那个特殊的年代,政治遭受迫害,饥饿难捱的困境中依然认真地读着《资本论》的精神。窗外是几棵枣树,再过去是收割完稻子后新莳的农田,再过去就是一横村落、淡青色的远山。这一切是那样的不动声色,好像和我的阅读没有半丝的联系……一种年少莫名的忧伤打湿了我的书页,甚或掠过丁点的不安。
  邻居的老陈时常拿着一本线装书在门口的柚子树下读,摇头晃脑,颇有意趣,很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的那位念着“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的先生。老陈的脾气大概是全村最坏的,而且说话很是粗鲁,于是,虽然他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村里人还是很不尊重地直呼其名。他不像村口总是躺在竹椅里看《大明英烈传》的那一位,被别人尊称为“高先生”,实际上高先生的名字,我至今还不知道,倒是老陈还从别人的口里听清楚了名字。高先生也写得一手好字,我在他曾开过的小店的白墙上看过他写的一首七律,内容据他说是乾隆下江南留下的诗,笔锋道劲,飘洒灵动,很有米南宫的姿态。因为我和他小儿子同过学,他对我格外的“青睐”,每次看到我总要拉住我讲段书里的小故事(现在看来,说掌故更为确切)。在那个我读《绿化树》的夏天,高先生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木槿花在屋前的小河堤上、屋边的篱笆里盛开着,每天下午,母亲会叫我采来做成一盘不算怎么好吃的菜。这时,老陈少不了黄昏前的“功课”———拖着腔念他的线装书,也不是全然不顾老婆和儿子们的谩骂,只是起码要读完一个章节或是一篇文章,才回头展现他的“伶牙俐齿”,声音自然比读书时更高了一个嗓门,也急促得没有刚才那么悠然,并且夹着许多的脏字。
  雨老是断断续续地下个没完。有时我便把《绿化树》拿到门前的廊子里来看,廊子是两家相通的,老陈大概好不容易看到有一个随喜者,好多时候会手拿着书颠摇着凑过来,露出难得一见的慈祥的笑容,然而,由于他的坏脾气,母亲是不太愿我和他接近的,所以我总是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可他照例还是这样一脸笑容地凑过来,全然不管我的态度。有几次兴致很高,便对我讲解起整篇的古文来,记得最清的是刘基的《卖柑者言》。他很激动,一种全身心投入的模样,而当时的我心里掩藏着不屑,甚或有很多的流露———因为这些文章大多我们学过,即使没有,也不算太难,我是完全可以读懂的。
  现在我仍然对那时的情形不能忘记,仿佛不自然地就已经烙在了心上,和当时的不经意没有任何联系,也许骨子里早就知道若干年后的今天,我的概念化的乡愁已经糅合了那些难以言喻的林林总总。如果以前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老邻居照例要读那些文章,只是觉得有点奇怪。那么如今,在我闻不着木槿花的香味的时候,开始多少被他不算好听的记忆中的读书声所感动,虽然这一切已然成为不可同归的往事,一如几纸散落的文页……
  记得后来,偶尔的回家还能听到老陈的读书声,只是不会在我的面前讲解了———大概是我已经读了大学的缘故。
  再后来,也不知是哪一年,便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读书声了。老陈亲手写的春联“江山不语冷看他如棋世事,桃李无言暗笑我似水流年”已经换成了“日落西山常见面,水流东海不到头”———老人已然作古。我问过他儿子那套我见过的线装《东莱博议》,他说:“父亲的书我全部封好在一个箱子里,我不会动的。”他这时才显出对他父亲的阅读一种难得的理解。
  夜到来的时候,我坐在房间里,点上一棵烟,熠熠发亮的烟头升腾着乳白色的气体,迷茫与困惑伴随着慵懒渐渐弥漫开米,从不经意落了许多尘埃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却怎么也读不下去,晚风和着电扇的风把书页吹得哗啦着响,桌面上几页稿子扬了起来,散落在地上……
  我不知道书对于一个有文化的人来说有多重要,那些沉郁或是优美的词句是否能够引领他们去超越繁杂慌乱的生活,但是至少可以给他们带来无穷的乐趣,一如我的邻居老陈。学者叶郎说,人生有三个层面:俗务,事业,诗意。这究竟是不是诗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