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归宿

作者:胡 霞





  一
  
  父亲五十岁那年请来木匠做他的寿材(也叫棺材,没葬人之前叫寿材),只所以叫寿材是图吉利、长寿,是不是很矛盾?活着希望长寿又赶着准备死去的东西。木头早就买好了是上等的柏木,在我家楼上呆了十几年。姐说这两根柏木是父亲用一头猪换来的。一头猪是什么概念?那时一头猪要吃掉一年的米糠养一整年大概能长到一百二十斤左右(还算是养得好的),然后交公家换回四五十元钱维持下一年全家人的开支。我不知道当时猪换成了木头一家是怎样过来的。姐说怎样过来的不就是这样过来的么?那一年我家只吃了半斤油。菜里没油你不吃饭挨了父亲不少打呢。姐大我八岁,说话做事都很老到。
  寿材做好洒上公鸡的血再过个冬刷上油漆就是成品。村里老人做好的寿材都放在祠堂的后厅,父亲的寿材也放在里面。祠堂平时没人进去,只有做红白喜事才在里面办酒席。祠堂的后厅我只进去过一次现在想起仍毛骨悚然。那时我只有十岁,不记得谁家做酒,我们在祠堂玩猫抓老鼠的游戏,我跟着别人躲到后厅,后厅昏暗阴森,十几户寿材放在那里,看到寿材我的想像力特别丰富:死人会从里面爬出来。我尖叫一声逃出来,从此再不敢靠近后厅。当然有胆大的伙伴躲在寿材中间让别人找半天找不着。更甚的是一男孩为逃避父亲的打,爬窗户躲进后厅,晚上没地方睡觉干脆掀开寿材盖躺进去,父母在别的小孩指点下从棺材里找到了他,而此时的他睡得很香丢进河里都不知道呢。老人说这小孩胆大长大有官做,现在官虽没做钱倒赚了不少———第一个荒了土地跑到广东贩卖古董。
  那年在祠堂喝酒,姐说我带你去看看父亲的寿材,我大脑立即浮现小时候的情景。正犹豫着,姐说你快点呀,硬着头皮跟在姐后面心里怦怦直跳。“最上层倒数第二个就是父亲的寿材。”姐打着手电筒说,我顺着光线望去,二十多户寿材依次排放三层,有的布满灰尘有的漆已脱落如主人饱经沧桑的脸或身体退化的零部件。姐说漆脱得厉害的这户寿材已放了四十多年,是村里刘婆的,人已九十多岁,都说刘婆有福气长寿……噢,四十多年,人生能有几个四十年?有的人也许是一生,有的人只是半辈子。九十多岁,我可不想活这么长,我印象中的刘婆一年四季穿着棉衣靠在墙边晒太阳,狗都离她远去,多寂寞无声可怜的人呀!这些寿材和主人一样在慢慢变老,它们在这里呆的时间越长预示主人越有福气,越豪华显示主人越有能力,越多暗示村庄“文脉”好人丁兴旺。它们在没阳光的地方耐心地等待主人的到来,它们的命运注定不能见阳光就如同人们做了亏心事不能见人一样,它们也许希望主人早点到来好派上用场,也许希望主人晚点到来多看点世界,但不管怎样它们知道最终会被主人用上就如主人知道最终要走向死亡一样。
  
  二
  
  “这就是父亲的生坟。”姐指着眼前的墓地说。向墓地拜三下(来之前姐已告诉我这样做),姐在一边放鞭炮。一切仪式结束后我舒了口气环顾四周,生坟坐落在一片菜园地的最高处,旁边有祖父祖母老祖父老祖母的坟墓,祖父祖母老祖父老祖母的坟墓长满了杂草和不知名的灌木,扒开杂草看到碑才知道这里是座坟墓,我还以为是个土堆呢,其实人死后哪个不是成了土堆?来于自然的最终归于自然。生坟前面用砖砌起一米五左右高的墓门,墓门上嵌了块石碑,石碑刻了父亲、姐姐和我的名字(父亲只生了我们姐妹俩),生坟后面用泥堆成圆穹长条形状。整个生坟占地不超过六平方米,正如马锡安·莫雷所说,六尺之土,于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也绰绰有余。
  父亲年前打电话说做了一件大事,我问什么大事?父亲说你过年回来就知道。父亲没说我不好总问,在父亲面前我从来不敢造次,从小慑于父亲的威严,每当站在父亲面前,我的视线不会超过父亲放下的手掌。母亲在我八岁时与父亲离婚回广东了,我十八岁那年去广东找过她,她却在我十七岁那年去世了,从此,来自母亲的这条血脉断了。
  姐姐说父亲做生坟前请了地理先生看过,地理先生在祖父祖母老祖父老祖母的墓边转了三圈再向东南方向望了片刻说这里可以葬一人,父亲就选择了这里(父亲有五兄弟,只能葬一人,他的兄弟就让给了他)。做生坟有讲究,要请当地有名望的泥匠师傅做。这个有名望的泥匠师傅是个哑巴子,哑巴子叫什么名字没人知道,村里名册上也只有“哑巴子”三个字。哑巴子没读过书却写得出整个村民的名字来,没学过哑语却能根据不同人的特点做出不同的手势告诉你他说的这个人是谁,没拜过师却把泥工活干得比谁都好,方圆几十里的人没有不佩服的。父亲在一个月前就告诉哑巴子做生坟的事,哑巴子打着手势说误不了。日子到的这天,哑巴子早上六点准时来晚上六点准时收工(六六顺,他希望主人一切都顺)。按规定主人要供泥匠师傅吃饭还要给钱,哑巴子只吃饭不拿钱,他打着手势说我有的是力气不用也浪费。哑巴子做事非常认真,主人交待的事他会做好,主人没交待的事他会替主人想到也做好。人做什么事都能把它当作自个的事来做就一定能做好。哑巴子就是这种人。
  父亲在电话里说的大事就是做生坟,这确实是件大事。在我们乡下有个习俗,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要为自己的归宿准备,而做生坟(人死后所葬的坟墓,没葬人之前叫生坟,活着做好死后后人把棺材放进去就可以了)是其中的一件。父亲早在二十年前就说要做生坟(那时他才四十岁)只是苦于没钱。其实,我知道父亲心里想的,父亲没有儿子也就是我没有兄弟,在农村没有儿子低人一等,别人骂你“绝后的”让你抬不起头来。父亲在我们面前或和别人聊天经常说某某有几个儿子日子过得好。生坟做好了招来别人羡慕:噢,生坟都准备好了,以后的日子好过呀。人们羡慕别人做好生坟就如同羡慕别人生时做好一幢房子一样赞叹不已。面对死亡,他们是这样坦然,让人惊讶。父亲想用这种方式向别人证明:我虽没儿子,但活得不会比你们差。其实父亲活得不比别人差,特别是我考上大学更是羡慕死了不少人,整个村庄就我第一个靠读书走出去的。在我们村庄父亲第一个看电视机第一个使用电风扇第一个安装电话。闲下没事,我问父亲还羡慕别人生儿子吗?父亲嘿嘿一笑:只要培养好,生男生女都一样。嗯,什么东西都要让事实说话就好办。
  
  三
  
  一次和父亲聊天,父亲说他去那边的衣服都准备好了。哪边?我摸不着头脑。“那边就是那边,这个你也不懂?”父亲发火了。我确实不懂父亲说的那边是指阴间。对于乡下的习惯俗语做法我就像个局外人木头人白痴。以前父亲爱骂我“我看你是读书读蠢了”。现在因为读书读出去了不好再这样骂。也是,如果天天去操心这些事能读好书?姐在边上插话说是父亲的寿衣(死者的殓服)准备好了。
  姐带上我到楼上看寿衣,寿衣放在樟木箱里,里面有五件衣服一顶帽子一双鞋一双袜子外加衾枕一个,外衣是绸缎的并且很长像过去的长袍,绣有五幅捧寿图案,颜色为褐色,内衣为白色。姐说这纸包着一点金子,父亲百岁后放在他嘴里含着带到阴间去———金口玉牙象征高贵。父亲开头说穿中山装入殓我不同意,按老辈子话说到那边去穿的衣服一定要盖过膝盖才会长寿否则短命……姐喋喋不休地讲着这些习俗像个虔诚的信徒或像个巫婆。命运注定父亲有两个女儿,一个接受现代教育一个继承民间习俗。看到寿衣我心里堵得慌,这颜色搭配、裁剪式样给人一种阴沉压抑的感觉,姐示意我用眼看耳听还要手动,我赶紧逃遁。为什么同一块布做成这样式就与死亡联系在一起?以后上楼拿东西视线再没望过樟木箱,那里有死亡信息发出我不愿意接收。
  
  四
  
  吃完晚饭父亲对姐说今晚就不要回去了,我有话对你们说。父亲说这句话时非常严肃认真,让我们猜不透他到底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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