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替父亲讨债

作者:陈丽君





  陈丽君,女,1979年6月生于江西广丰县,现供职于广丰县教育局。
  
  今年肉价大涨。为了卖个好价钱,父亲进城,直接联系了农贸市场摆肉摊的杀猪匠。满脸冒油的杀猪匠跟着父亲跑到乡下,像个干部似地把我家猪圈考察了一番,自然少不了讨价还价的,虽然争得面红耳赤,可一旦谈拢了,双方又豪爽得很,也不斤斤计较地过磅了,父亲任由杀猪匠捡大的挑了十头。
  买下十头生猪后,杀猪匠却只付了三千元,说是钱周转不开,其余猪款要等把它们宰了交肉才能付清。他让父亲过些时日到农贸市场找他。三千元,很厚的一大把,父亲攥着它居然答应了。
  我相信,爱喝酒的父亲那时清醒着,他是体谅人家的难处。可这笔钱不过刚刚收回买猪仔的成本。我在县城上班,哪能让年迈的父亲东奔西跑,于是,我成了杀猪匠躲之不迭的债主。
  第一次去讨猪债碰巧是个赶集日,农贸市场内人如云集,熙熙攘攘。我穿过码得老高的蔬菜摊,绕过一只只挤满泥鳅鳝鱼的大木盆,直奔那些悬挂着一大片一大片猪肉牛肉的摊位,那些血淋淋的摊位。父亲给我的线索是:一百三十七号摊,男,四十岁左右,五短身材,一脸胳腮胡,左脸有颗大黑痣。
  其实,认准了那颗大黑痣,我才在心里按下了确认键。杀猪匠见人就满脸堆笑:“姑娘,想割点怎样的,做红烧选这块好,五花的;那个大骨炖骨头汤还不错……”我告诉他是替父亲来要钱的。尽管父亲已经对他说过要女儿来收账,可他还是一百个不放心,也难怪,这年头骗子太多。他盯了我一会儿,问:“你家在哪个村?你爸是谁?外号叫什么?你家门口种了两棵什么树……”我都一一作了回答,那情景简直就是两个送情报的地下党员在对暗号。确认后,他告诉我今天肉还没卖出去,要么先给两百元,看他态度还诚恳我也只好作罢。
  第二次去是傍晚,暮色降临,劳累了一天的摊主们忙着收摊回家。菜市场地上满是豆荚瓣、烂菜叶、污水……狼藉一片。我踮起脚尖,小心翼翼走进去,可一百三十七号摊没人,失望之际,突然看见不远处的干货批发店门口有个模糊又眼熟的身影正往摩托车上装筐,再仔细辨认,那不就是我要找的杀猪匠吗?顿时一阵欣喜,几乎是跑到他跟前,这回他倒爽快,掏出一叠油腻腻的百元大钞,仔细数过几遍后掏出一个小笔记本记下了数字。
  一次收到了四千元,父亲挺高兴的,端出一碟萝卜干他就喝起来,满足的喜悦在杯中,他的善良也在杯中。他说:“你看人家说话是作数的吧?”我替他算了算账,此刻他不过收回了养猪投入的资金,他的辛劳还远远没有得到回报。我早就告诉父亲,我家养猪出栏周期太长了,猪长得快才能赚钱,怎样才能长得快呢,要让它们吃好睡好。父亲嘟哝道:“它们还会想心事睡不着吗?”我买了些塑料纱送回去,父亲拗不过我,还是给猪圈装上了纱门纱窗。
  接下去,讨债就不容易了。那颗大黑痣像落在砧板上的绿头蝇,不管杀猪匠脸上的肌肉怎样抖动也不肯飞走,他向我发牢骚:“谁让你家的猪养得那么肥,肥肉膘子厚,买不到好价钱,加上运费和交税,这次十头猪要是能把本钱捞回来也算是老天保佑了,你爸还骗我是喂红薯和米糠、麦麸的,我看就是喂饲料的。回去告诉你爸,十头猪一万零三百,现在我要减掉三百,凑个整数。”听说要减钱,我急得喊起来:“老板,做生意要不要讲信用?当初你不是亲眼看过心甘情愿买下的吗?我爸妈心肠软,这个价钱就给你了,要是换了我,你捡得着这个便宜吗?”和他理论了一番,最后还是一分钱也没要到。
  几天后再去,他的摊位竟空着。一打听,才知道他被杀猪刀砍伤大腿,这几天在医院。本来肚子里酝酿了一大堆话准备在他再次赖账时狠狠骂上一顿,可听说他住院了,我又对他怜悯起来,想想人家也不容易,每天起早贪黑地忙,干着这么脏的活,还要忍受顾客的百般挑剔,刨去工商、税收和摊租、运费,他也挣不了多少,也许他还要赡养年过古稀的老人,有几个正在上学的孩子……想着想着,我甚至产生了想让父亲去医院看望他的念头。
  乡下的父亲好像也感知着城里人的艰难,在那半年中,我光顾一百三十七号摊位多达十二次,其间,我屡次回家,父亲从不追问讨猪债的进展,他相信生活就像相信那纱门纱窗那碗里的酒一样。他越是这样,我越不甘心,我要为他所有的付出索回应得的利润。余款是几百几百要回来的,每张钞票上都粘着肉沫粘着油渍,粘着杀猪匠的万般无奈。也许正是他掏钱动作的滞重,我竟没有最初讨到猪债的那种快感了。
  拿到最后一笔钱,碰巧父亲进城来,当我告诉他已讨回全部猪债时,他依然那么平静。中午我给他买了二两北京二锅头,抿了几口烧酒下肚,父亲消瘦的脸上才泛起红光,皱纹堆里的那双眼睛笑盈盈地看着我,就像与他相伴的那头老牛,目光中充满了与生俱来的悲悯和对土地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