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冬青树开花的时候

作者:浇 洁





  浇洁,女,1967年6月生于浙江永康,现供职于崇仁县文化馆。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见于《散文》、《中华散文》、《散文百家》、《读者》、《青年文摘》、《第二届老舍散文奖获奖作品》等书报刊。著有散文集《被风吹过》。获第五届江西省谷雨文学奖。
  
  已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心满满的,满满的,嘴边荡漾着静谧的微笑,泪情不自禁地往下淌,往下淌……且想着让这样的状态延续下去,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这种惬意的感觉是突然光临的,事先没有一点预感。这天傍晚,我拾掇出两条多年前的裤子,坐在藤椅上。松了腰带的裤子,上面积满时光的微尘。我找出松紧带、针线和剪刀,便细细地剪拆、缝合起来。女儿坐在不远的书桌边做作业,窗外的夕阳透过纱窗曦和地涂抹在脸上,暖爽得像新洗的被褥。在针线的一提一扯中,这种感觉悄悄来临了:先是掠过一个又一个朦胧的片断,然后便停泊在一点,像电影里常有的特写镜头。一个黄昏,在青山绿水里走,夕阳照在树林里,美得像梦(你解释说,林中的夕阳本就是“梦”)。我在前面走,后面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黏贴着我的背影,彼此知晓,你不说,我也不说。走了好长一段路,静默中,是欣喜,是期待,是踌躇,是幻想。你终于从身后抱住我。回过头来,是一双如水般温柔的眼,能溶解一切冷漠的眼。你把我背到清潭小溪边,把我的手徐徐展开,我感觉我的手小巧玲珑、娇贵无比,在你爱怜的目光中,在溪水哗啦哗啦的声响里。一下,二下,你用手掬起溪水轻轻地摸洗着我的小手,摸着洗着……思绪就停靠在这,再不肯往前,就像跋山涉水终于抵达一个春暖花开的仙境。我一针一针地缝补着,眼泪汩汩地流下来,像线一样长长地、细细地畅快地流下来。
  这种美好的感觉,通过自我意识切除了杂质的感觉在心里荡漾了一天、两天,正慢慢冲淡的时候,倚靠着阳台,在盛开小白花的馥郁的冬青树上,我有幸看到了与我的感觉极其吻合的画面:两只黑蝴蝶,差不多大小。一只,两边翅上各有个对称的黄圈点,我猜她是个妙龄矜持的女郎。她一直呆在一片绿叶花丛上,静静地扇动着翅膀,在采花蜜,在想心事?抑或像前面的我那样对即将到来的爱情期待、踌躇?另一只,双翅上各有一条对称的黄波浪花纹,一看便知是个俊俏大男孩。两只蝴蝶在模样形体上简直天造地设!只见男孩在隔离女郎二三厘米的空中,不吃不喝,不停地扇动着美丽翅膀,在向她求爱?抑或做错了事,在不停地道歉?反正他一直就一个姿态一个动作。十分钟,十五分钟,我连看都看疲了,他还是一个姿态一个动作。女郎许是腻烦了许是不好意思或故意和他闹着玩儿,飞到了另一片花枝绿叶上。男孩,这楞头青便毫不犹豫地紧跟,片刻不离。它们又在那树枝上上演了同样的画面。这样反反复复,女郎终是愠恼了,竟自飞过院墙去,男孩紧伴着飞去了……
  蝴蝶双双飞走了,我一动不动看得发呆,也许嘴角边有一丝不让人轻意察觉的微笑。
  有人说:瞬间就是永恒。是否?
  当我在五月弥漫冬青树花香的夜晚听了下面这个故事后,我只沉默。
  有诗曰:“风流茶撮合,酒是色媒人。”一桌人在酒过三巡、醉至七八成后,男人们便自然而然谈到人类永恒的话题:爱和女人。有人说起了自己的初恋,那种青涩的羞于表达的初恋,他爱上一个众人都爱的美人坯,却至今没能也没敢与她说上一句话。有人说起了近三十年来对恋人的追寻,不久前依稀在路中擦肩而过,却仍不知她姓啥名谁。有人自豪地聊起愉快的艳遇,在女人堆里受宠的感受。而坐在我对面的诗人却一直沉默。他先前对女人的点评又让人耳目一新,不能忘怀:女人一旦爱上某个男人,便紧追不舍,常把男人逼到悬崖的境地,甚至让全世界的人都仇视他,排挤他,等世界都抛弃他的时候,她擒他便如囊探物。这种处境里的男人只有拔地而起成为英雄。所有的英雄都是女人塑造的。诸如这般好听的话谁愿放过?终于有人激他了。他小抿了一口酒,开始了诉说:
  在我的生命旅程中,每一步都离不开女人。女人是我的太阳,我的上帝。我是个爱走极端、偏执的人。在我二十至二十六岁,六年的时光里,我天天生病,莫名其妙地病,中药、西药、中草药、草药天天吃,都不见好,总是发烧、全身无力。二十七岁那年,在网上我遇到了她,我生命里的女人。她个矮,黧黑,不漂亮。父母为了生儿子,一口气生了十个女儿。当养父母到她家领养孩子的时候,姊妹都不敢靠近,惟有她大胆过去从养父母手上拿了一粒花生。因为家贫,花生是难得的奢侈品,它的清香、脆甜诱惑着她。过后父母对她说:你既然喜欢吃花生,就跟他们去吧!为此我写过这样一首诗:一粒花生,一只上帝的手,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她没有工作,赋闲在家,知道我的情况后,对我说:“你来吧,到我这里来吧!”我二话没说,提了两箱药,一箱行李就出发了。我们相会在一个雨天,后来我们相见的大多日子都下雨。奇怪的是:一见她,我的怪病就好了,烧退了,全身也有力气了。我开始拼命找工作。我什么事都干,搬运、销售、拉广告、做广告牌……做最累的活,住最差的房子。那段日子,尽管累,但幸福。她每天傍晚出门,在路上坐几小时公交车,只为陪我坐几站路,和我说说话,等到了我住的地方,她又坐往返车回去。日日如此,风雨无阻。她养父母终于发觉了,便想方设法阻止她。我生活朝不保夕,又骨瘦如柴,一副流浪汉模样,做父母的见了是万万不放心把女儿交到我手上的。况且她的一个养姐姐在十八岁那年跟一个男人跑了,再没回家。她父母更为警觉,专门请了一个保姆看管她,连上厕所也跟着。这样过了半年多,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而我见不到她,又开始生病,发烧。她知道后,执意要来看我一次。那天下着大雨,保姆一直跟着她,我远远看她们走过来。只见她在不远的地方停下,哭着对保姆说了些什么,保姆就在相隔我们一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我们见面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只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哭。我们都瘦得不成样子。她摸了摸我发烧的脸咽哽着:你……回家吧,这样……我怕要误了你!
  那个时候,我就像一个叫化子、一个流窜犯、一只任人踩的蚂蚁,没了做人的自信。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爱我,她爱我是不是出于怜悯?我就像一个被劈了头的人,没有任何感觉和意识地坐火车回到家,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年,从没出过门。我被彻底击垮了。我想:这辈子完了,就这样完了,永远不会爱,永远没希望了。事隔多年,我的伤痛仍没有消除。我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我了。从前的我彻底消失。那个时候只要有人小声跟我说:你活在世上干嘛?!我立马就会去死。直至两年后在网上,我遇上现在的妻子。她们同岁。她像我的前女友那样对我说:“你来吧,到我这里来吧!”霎那间,我看到了她的影子、自己的影子。但在妻子身边的我不是我了……
  全桌子的人都沉默下来,没了先前的兴高采烈。有人起身轻轻说了句:回去吧。
  夜已经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