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内心的命令

作者:丁伯刚





  你叫我们怎么生活,我们就听你的;你叫我们受考验,我们就依你的。
  
  ——拉吉舍夫《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
  
  丁伯刚,1961年生,江西修水县人,现供职于《九江日报》社,教过书,当编辑十余年,有中篇小说《天问》、《天杀》、《宝莲这盏灯》在《收获》发表,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初冬小记
  
  每星期的两个休息日,是他固定的写作时间,从清早起他就一直伏在桌前,直到写累了,才把笔很响地搁下。而写作最累的时候,往往又是阅读的欲求最强的时候,此时他会从桌边,从床头,甚至从地上随手抄起一本岀,换个地方又埋头读起来。他的于头脚边堆满了这种专为写作间歇准备的消遣性书籍,一般都是古人以及近现代的一些个人诗文集。这天他拿起的是一本《魏源集》,书很旧,也很脏,用很便宜的价格从旧书摊买来的。
  时序初冬,头顶斜拄着的那只太阳像个永不穷尽的漏斗,缓缓地向人们倾倒着纯而又纯的阳光。阳光下的一切干净得吓人,透明得吓人。左边远远的高楼上,行人正敲打什么,可空气把敲出的声音传到远远的右边去发小;右边远远的高楼上,又有人敲打什么,空气又把敲出的声音送别左边的远处去发出;这时若是地面敲小的声音呢,看来只好传到天上去发出了。与阳光与声浪一同在你在前传来传占的,还朽蜜蜂的嘤嗡,鸟雀的啾鸣,以及在天那边如波涛…般推拥的隐隐市声。你又闻到一股刺鼻的异味,那是哪家装修房子传出的油漆味。其实左右两边高楼上发出的敲打声,可能是装修的声音,于是你不山有些惋惜,你想这么好的阳光,这么好的空气是给你用来传播油漆味的吗?
  在纸页上摸索了一辈子的人,实际上到到四十岁左右,他才真正坐下来进入一种写作状态,构想已久的某个世界似乎也在而前缓缓展开,与此同时,他也养成了那个习惯,那在写作的间歇随意翻阅古代一些个人诗文集的习惯。这是消遣,是调剂,同时也含有情趣上的寻求。他越来越向往着古人那种耕读之余闭门著述的生活方式,他甚至希望能写一些记录自己写作生活、抒写个人真实情感的古体诗。他十分清楚所有这一切与他所处身的现实社会格格不入,现在人所需要的是将精神创造与物质利益的直接对等,同步转换,是将心灵上的东西一项项分门别类,标上价格,然后抓住时机卖出去。他不想与任何时潮发生冲突,他只愿在不为人注意处默默持守着。他这么安慰自己,古代那么多私人写作者,他们著述终生,不也从没以自己的文字换来丝毫经济上的收益吗?这种著述,首先应该是出于个人的内在需要,是心灵生活充沛丰盈到极点的自然流泄,而对于他的类和群来说,便可以算得上一种文化的精神的创造了。作为一个著述者,也就是说作为一个精神创造者文化创造者,假如他自身都没有一种基本的文化信念精神信念,没有一个完整而充盈、能与整个外在世界相抗衡相对应的内心世界,那么他凭什么写作,这样的写作者他到底又能写出什么?
  
  写作者的首要之处真的不在写作本身,而在于建立一个完整独立的能与外部现实相对应相交汇的内心世界。记得第一次读魏源,那也是个很好的晴天,他坐在窗户前,阳光下。一股苍凉沛然之气从纸面上直冲而起,呛得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头顶的阳光自上而下照着,纸面上的阳光则从下而上照着。在这样的光芒辉映下,他只感到自己瞬间变成了一条蠕蠕而动的毛虫,整个现代人都成了毛虫。此刻他又一次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如此喜爱这些诗文集的原因。这些文字都是属于个人的,个性的,是来自于一个个完整而充沛的内心世界的。这样的文字是有核的。早先的那些著述者自宇宙深处脱胎而来,自身也就是一个小宇宙,是一个独立的精神存在。古人与宇宙的关系,实际上就是小宇宙与大宇宙的关系,是内宇宙与外宇宙的关系,是宇宙与宇宙的关系。而现在我们有什么?对外部宇宙认识得越深,自我感觉就越卑微,越渺小。一切完整的东西都已丧失,剩下的只有身外的鸡零狗碎,只有一种毛虫感。
  夜晚来临,他仍在桌前一动不动枯坐,眼睁睁看着面前的楼房、街道及所有的市声一步步在夜色中陷落,只有一种声音如一道光,正自下而上缓缓升起。那是他从书本上看来的魏源的声音,魏源写的那种四言古诗:出仰昊空,昊空寥落;入对孤灯,古人如昨。萧萧草虫,烈烈其音,岁暮何为,只搅我心。
  
  正月初四
  
  夜已经很深,他在灯下匆匆整理着回乡的行装。行装极简单,首先是书,一本小说,一本陶渊明的诗,还有一本叫《友谊的花环》的小册子。这本小册子也说不上是什么书,书前介绍是一本随笔作品集,后面却又说是一部书信体小说,著者为英国人马修·阿诺德。此书中作者虚构了一位主人公阿米纽斯·特容赫男爵,并以编者的身份整理了阿米纽斯的部分谈话、信件和一些观点,作者借阿米纽斯之口表达了自己对民主、革命、战争等诸多社会问题的看法。
  明明自己有话要说,可作者并不愿简简单单说出,作者非得虚构出一个书中人物,从人物的角度,以人物独特的方式来进行表达,不知为什么,仅这种将现实生活、将经验生活加以虚拟化的方式,已足够令他无比着迷。他特意将这本书仔细收起,以留待春节期间回乡阅读,他的春节生活也因此设计而变得格外温馨迷人。在他的想像中,与家人团聚、与乡土重逢的节日生活是一个层次,节日中的阅读生活又是一个层次,书本中的主人公生活又是一个层次,主人公所表达的那些思想和观点又是一个层次。众多的层次和空间相互穿插相互重叠,盒中套盒,回环往复,平凡的庸常的日月立即便能见出一种结构,一种内在的脉络,一种意义。
  他是于阴历腊月二十八日中午回到那叫汤桥的村庄的,腊月二十九,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过大年这天,从早到晚下了一整天雨。从初一开始,雨停了,空中却仍是一个劲往下阴,直到正月初四这天,在一场严霜的掩映下,太阳出来,天晴了。吃过早饭,他由弟弟用摩托车带着,到一个叫金盆村的地方去。金盆村真像一只盆。先走柏油马路,一共要走十几里远,然后向左拐上一条沙土大路。大路一会爬上山脊,一会滑到水边,再从一个缝隙之处悄悄爬进金盆村的盆底。弟弟告诉他,也许由于气候特殊,金盆村是一个专门用来制稻种的地方,就像外面的世界在塑料大棚中牛产超季节疏莱一样。摩托车在盆底并不停留,顺着原来的大路继续朝某一个山隙中挤进去,直挤到远处一座大山跟前。这时的大山早失去原先柔和的线条,突然变得轮廓分明,骨骼铮铮,虬髯怒张,就似一只垂天的大鸟,挟带着巨形阴影,吱吱嘎嘎朝他猛扑下来。
  从金盆村回到家,已是中午一点来钟,弟弟随着自己的家小到岳母处拜年去了,留下他和母亲两人,都没什么食欲,只吃了点头天剩下的稀饭,然后各自搬了凳子,到屋檐下晒太阳,不用说,他手上还拿着那本书,那本《友谊的花环》。不远处的村路上,断断续续走着些拜年走亲戚的人,更远处的公路上,同样走着些走亲戚拜年的人,以及跌跌撞撞往来奔忙的乡村篷篷车。有两只黑色的旱鸭趁着没人注意,偷偷钻进地场那边的菜园。他悄悄提醒母亲,母亲站起来大喝一声。鸭子很尴尬,歪头扭颈讪讪地退出来,过一会又心怀侥幸探头探脑要往莱园里溜。
  在《友谊的花环》一书中,出版者并没对书作者马修·阿诺德作只言片语的介绍。他翻了下手头的一本英国文学史,得知阿诺德应该是十九世纪的英国诗人、政论家,早年诗作多取材丁古希腊、罗马的神话,后期致力于社会及文化的批判。十九世纪实在是一个过于遥远的世纪,那时流行的社会及人生问题对于我们现在的人来说已感到格外陌生,故而此书中的许多议论也就显得过于枯燥,许多当时有趣的东西、许多激烈的光辉的思想,今天在我们看来也有点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了。像这种以书信体小说来表达自己思想观念的方式,大约也是那个时代流行的一种方式,更有名的比如孟德斯鸠那本《波斯人信札》等等。就在前不久,他还看过一部十九世纪美国作家贝拉米的社会空想改良主义小说《回顾》,主人公韦斯特因患失眠症,暗中在地下室接受人工催眠。有—次发生大火,家中的房屋被夷为平地,亲人仆从失散,他也被永远遗忘在下室中。等一觉醒来,已是一百多年后的二000年。《回顾》是一部典型的经济学著作,作者探讨了诸多尖锐的现实问题,表达对未来全新的社会制度的展望。可作者并不愿直接讨论这些枯燥的问题,他偏偏设置一个人物,并通过人物的一系列奇特经历来穿插其间,支架一般托起他的思想大厦。作者知道所有的议论都是枯燥的,话语是枯燥的,“说”是枯燥的,假如这时你设置一个人物将这种枯燥的平面的议沦转述出来,也就是说在“说”;之前加上一个七语,变成“他说”,事物的层次和结构便立即呈现出来。不用说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也是平庸的,单调的,黯淡的,为了让我们每个个体有足够的勇气在庸常的日月中坚守下去,其实我们需要人为地在自己的生活中穿插一些另外的层次,另外的空间。我们需要一些转述,需要一些虚拟,需要—些支架,我们需要认真做一点层次化、结构化的工作。这一刻,他又一次记起了有关春节生活四千层次的设想,那四个层次就像清水中养着的水仙花一般空明清澈,玲珑剔透,一览无余地在他面前出现:第一个层次,他和母亲在屋檐下坐着,村路上走着拜年的人群,鸭子钻进地场那边的菜园里,大山如飞鸟一般在某一个远处兀自扑击;第二层次,他在读书;第三层次,特容赫男爵在战场,韦斯特在酣睡一百多年后从地下室慢慢醒来;第四层次,民族问题、劳工问题、战争问题等等,归结为一句话,人的出路问题。在这里,如果说第一个层次,也即现实生活层次是基础的,基本的,那么后面几个层次则是基于第一层次之上的一种升华,一种点化。这里多少含有一些人为的成分,一些偶然的成分。假如没有手头的这本书,他就不可能进入某一特定的虚拟空间,不可能知道那叫特容赫男爵、叫韦斯特的人物及其所有的种种奇思妙想,也正因此,他在无意之中已对自己的生活进行了一番重组和改造,在这个春节,正月初四这一天,从一定程度上说他成了门身生活及生命的建设者和支配者,是自身意义的创造者。
  
  正月初四夜晚,凛冽的天空很深很蓝,空中的星星很胖很大。正月初四夜晚空中的星星都在无边的蓝水中浸泡着,供养着,一颗颗肿胀发白,壮硕饱满,蓬勃如怒放的水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