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树叶上的房子

作者:张立勤





  想起什么,或忘记什么,有时都叫我难过。
  ——题记
  
  《树叶上的房子》是一副画——画面十分简单,一片树叶上有一间房子。如果说得细致一些,树叶上还画出了七条叶脉,一条横向的,又从中分出六条斜向的。但这些叶脉,都没有伸到叶子边缘就停止了,像河流流着流着就突然中断了一样。那间房子,没有门,也没有窗户,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用线条大致勾勒出的轮廊。
  一个简单明了的房子,却已将房子应带给你的一切,全都带给了你:温暖、安宁、遮风挡雨、淡淡的光线、父母的身影、里面有说话声、或琴声传了出来……这是印在书中的一幅黑门图画,我在看到它的一刹那间,内心被刺得很疼,我意识到了刺我的“凶器”的尖利,不可以拔出,还有血流不止和晕眩的感觉陡然生出。这是我最害怕的一种感受,它源自朴素日常可你却对它置若罔闻的事物。在一片脆弱和易损的树叶上,居然有一间房子,可想而知,这房子将随同树叶而消逝,而粉碎掉,连同住在里面的人们。原本什么都不可负载的树叶,并且让你不能对其产生信任感的树叶,竟被当成如同大地,一样的地方,在上面建造房子。这样的安排寄托了作者的什么?这是对于基础感的动摇和袭击吗?几乎一整天我都在想这个问题,又想不清晰。后来。外边暮色四合,一种极其宽泛的力量从远处压了过来,像是要扑灭白天似的。大概三月中的白天,就是这样被萌动的青灰色给扑灭了。于是,被扑灭了的白天的光焰,便纷纷化作了春意挂在树的枝条上。不知何时,我已站在了窗前,就那么站着。我能够觉出,自己随着白天的暗淡而暗淡了下去,无助地暗淡了下去!但那扑灭还不至于涉及到我,在侥幸的片刻我想到了时间、种族、疯狂、遣送、消灭等许多沉重的词语——你被撒旦交付给了灾难吗?灾难这东西,原来会从血流成河、残垣断壁等现实,变为内心的疼痛。我推开了窗户,窗外那棵树纹丝不动,而一片去年的树叶,从树上飘了下来。我盯着那片树叶从空中划出一道斜痕,翩然落地后,又翻滚而去。我感到,那树叶是急于离开树的,是急于去赶往迟到的地点的。
  就是这样状态的一片树叶,匆忙的,固执的,使你忘却它的颜色的,或者就其抽象的状态而言——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一直飘荡到现在,因了树叶的一个不该负载的错误,或是那一间房子致使它非这样不可?或是树叶渴望接近人类的房子不再赤裸裸地被风吹日晒?啊啊!这中间蕴藏了多少柔情?或绝情?我想许多因素都有,然后,只能用简单来穷尽。这幅画是一个犹太孩子画的,大概是女孩子,只可惜这个孩子十二岁时,就在奥斯维辛集中营被毒气杀死了。之前,她住在波兰特莱西恩施塔特犹太集中居住区。在集中居住区中,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分别集体居住。在一栋编号为L410的楼房里,住着一个已享誉欧洲的年轻犹太女画家弗利德·迪克·布朗德斯,她自然成了孩子们的美术老师。弗利德亲眼见到孩子们,身体不约而同地在发抖,并相互往一块靠着。她知道他们中间许多人没有了父母,有的孩子的父母是纳粹当着孩子们的面被枪杀的。弗利德望着孩子们惊恐的眼睛,坚守着工作,她只能这样,“画一张画好吗?”弗利德含着眼泪说。弗利德每天教孩子们画画,她想让孩子们在颜色的抚爱下,活下去。活下去在那个特殊时期,竟然就是童年,就是成长。生命是什么?在不同的处境下,含义是大相径庭的。当生命只剩下了活着,或生命就是活着,或生命怎样的活着,绝不是一个层次的事情吧?在每天都有大批人死去的环境中,有人还在教孩子们画画,而孩子们望着弗利德美丽的眼睛,像望见了生还的希望。她们握着画笔,在那些废旧的纸上,画着自己的天空和海洋,画着飘摇不定的树叶和房子……
  无法扼杀的还有生命之外的画!
  画《树叶上的房子》的孩子是弗利德的学生,她以自己的方式,画出了自己的想法,这是她对于世界的认识。一个世界,最初让你知道的不就是一间房子吗?这间房子有屋顶、墙壁、窗户、床、小熊维尼和懒洋洋的清晨。当世界以一座房子为先驱,最先进入生命视野的时候,房子该是与幸福划等号的。但是,那个记忆中的房子不见了,全然不见了。所以,孩子一定以为;房子乘坐着树叶走了,因为窗外的树叶,随时都有被风吹走的可能。随时,随时,真的是随时!我觉得这个孩子绝不是在表达一个愿望——重建房子,而是画出了对于消失和死亡的先知与正视——谁能告诉你死亡是什么?她用一只小手托着下巴颏想,她其实是不用想的——那一天,阴云密布,气温骤降,有血腥气直扑过来,接着,树叶和房子一起踏上了不归之路。
  我站在窗前,就是这样望着那片树叶消失的,在墙拐角处,说不见就不见了,像是融化掉了一样。这是一片和平的树叶,不为负载灾难发愁,它自由来去,不象征、不含概什么,它就是它自己,不跟别的事物比如房子发生关系。它是一片今天的树叶,幸福的树叶,不是一九四四战争中早逝的树叶。可我满脑子,都是一片被一个孩子压在房子下面的树叶和一间置于其上的房子,于是,树叶与房子都变得十分的不幸。曾有一个时刻,我似乎与那个孩子并肩站着,我不抬眼皮就能看见她头顶上带卷儿的头发。也许,我们还拉着手,那双小手纤弱苍白,关节突出。后来,我跟她一起看到了一场巨大的灭绝般的消逝。时间和距离,往往是不可以成为阻挡你看见什么的屏障的,只要你想去看。到此,我该对这幅画的背景,做一番描述了——树叶周围的淡灰色,拥有着强烈的气流感,它们仿佛挟裹着沙尘,涡流似地涌卷着、奔腾着,仿佛一股邪恶的力量,然而,树叶与房子完整的凸现其上,永远的凸现其上。
  一向单纯的童心,就这样对准了一片树叶和一间房子,那么的不容分说,那么的不可挽回!我的眼泪流了下来,粘稠如血的眼泪,迟缓地行进在我曲折的情绪里。可我的目光呆痴,疲惫,久久的,久久的都不可以从画面上移开,我猛然觉出,那孩子的体温在画中还没有完全散去,及那个可爱的年龄,稚气的声音,脸上的雀斑……那个孩子,已经变做这幅画留在世上,而她没有名字,怎么会呢?可她确实没有名字,谁会专门去记忆一个不幸的孩子的名字,岂止是一个孩子名字的问题——一扫而光的名字们!如今惟有“那个孩子”,文字就是这么写的,含糊其词,有一点暖色调的歉意,可不这样叫又怎么办?
  一九四四年十月九日凌晨,弗利德·迪克—布朗德斯在奥斯维辛集中营,被送进了毒气室。美丽的女画家,也死了,在一个不应该死去的季节!原来季节里面是会发生许多不应该的事情的,我现在才知道这一点,我真残酷!
  纳粹德国一九四○年夏,在波兰南部小镇奥斯维辛,建得第一个集中营,叫奥斯维辛一号。一九四一年秋,建奥斯维辛二号,里面有毒气杀人浴室、绞刑架、尸窖、焚尸炉,约400万狄太人死于此。一九四二年春,建奥斯维辛三号,是苦役犯集中营。女画家在死的前两天,从特莱西恩施塔特犹太集中居住区,被遣送到奥斯维辛二号。时光一晃就是六十年,那些死于纳粹手下的亡灵们,至今仍滋润着大地上不竭的青草。国外一些报刊仍在登载有关纳粹集中营的文章,这类内容的书籍也还在出版,一些年轻人不断地踏上寻访奥斯维辛集中营之旅。然而,我一直在想,是否后来者永远都无法破解一个谜——人的机器性。
  我非常喜欢弗利德的那幅静物《花卉》,完全不同于《树叶上的房子》让你感受到的那种稚嫩的伤情。这幅画,画得太鲜艳,太漂亮了,像女画家自己。我面对着《花卉》,情感不能自控,它让你从未有过的看到了一种欲滴的、欢乐的、不管不顾的、你就是喜欢的美,而画作下面是这样写的——弗利德·迪克—布朗德斯于一九四四年被纳粹谋杀之前而作。
  最不可能是这样的,也许最有可能是这样的,美丽在丑恶中被认定,被推向极致。
  那是一种饱含,一种谢绝,一种别离,对于她们曾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