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陈然短篇小说二题

作者:陈 然





  垢骨朵
  
  那时,大庆可算得上我家的一个亲戚。她的母亲和我的祖母在村子里比较要好。她母亲是村里的接生婆,还做过大队里的妇女主任。像我这么大或比我们更小的孩子都是经她的手从母亲的身体里拽拉下来的。我不知道刚刚生过孩子的女人在看到她时会不会脸红。
  惟有我后来的三婶例外。
  当时三叔却是和大庆的二姐四清结婚了,不,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三叔到她们家做了上门女婿。我父亲其实是我大祖父柏青的儿子,我母亲是我祖母寡居后带过来的。所以从严格的意义上说,祖母其实是我的外婆。我父亲一共兄弟五人,他老大。而大庆的母亲只生了七个女儿,后来我们看电影《天仙配》受了启发,把她们叫做七仙女。看到她们中的一位,我们就躲在背后大声地喊:七仙女!七仙女!奇怪的是,她们并不生气,反而笑咪咪地挺起了胸脯。但我们仍不敢当面这样喊。在我们的印象里,她们家的人,除了那老实巴交的父亲,其他都厉害得很。谁要是欺负了七仙女中的一位,其他仙女便如一阵风席卷过来,揪耳朵的揪耳朵,扯衣服的扯衣服,不把你弄得嗷嗷直叫或在脸上留下几道血印不放手。她们的手又尖又长,像是狐狸或野猫的爪子,一点也不像电影中的仙女那么温柔。
  和《天仙配》不同的是,跟我三叔拜堂成亲的是二仙女四清。我还记得她们成亲时,她们的父亲远大老倌站在灯光亮亮的门口,给了我一包爱民牌香烟时的情景。这使我感觉像是过年。那时每逢喜庆的日子,我们眼巴巴盼望的,就是大人给我们一包或两包香烟。我们把香烟叼在嘴上,便好像自己长大了。我们比赛,看谁抽得更像。如果像了,我们会说,他的鼻子会出烟呐。为此我们背着人苦练,把烟一口口地吞到肚子里去,然后闭紧嘴巴,兴奋地等待着它从鼻孔里冒出来。这使我们以为自己腾云驾雾,成了神仙。我们还搞恶作剧,把烟偷偷吐到女孩子的头发或衣服里,然后大声叫道,着火了着火了。女孩子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在她母亲的叫骂和追赶中,我们早已跑出老远。
  爱民牌香烟当时要一毛七分钱一包,就是过年,家里人给我们的也不过是八分半钱一包的“经济”。我拿着它,简直爱不释手,很久都舍不得拆开。远大老倌的牙齿都掉光了,在充满了光的门洞里显得特别亲切。
  她们家的七仙女里没有严凤英,也没有王少梅或潘璟俐。后来我们在另一部电影里看到《天仙配》中的一位仙女变成了牛郎那好吃懒做的嫂嫂,便笑得合不拢嘴。只见她把一只包子咬了一口,又去把另一只包子咬了一口,让我们的喉咙跟着起伏。大庆家的七位仙女,老大秧歌,老二叫四清,老三叫双双,下面依次是大庆、大寨、大红、大专。这些名字明显跟她们那当接生婆的母亲做过妇女主任有关。
  能生下七仙女的,当然只有王母娘娘了。所以有时候,我们在背地里叫大庆母亲为王母娘娘。不过这个说法终究没有流行。大概我们觉得,在《天仙配》里,王母娘娘并不是一个好角色。生下大专后,大庆母亲没有再生了。我有些不明白的是,她自己生孩子由谁来接生呢?那时困扰着我的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剃头的唐师傅他的头由谁剃?老是背着药箱、上面有一个红色加号的辛林医生,他会不会生病?他生病了,谁在他的屁股上打针?他如果不肯喝药,谁来捏他的鼻子?
  大庆母亲对人并不凶,但我们都很怕她。为什么呢?经过仔细的分析,我们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她和别的女人有些不同。比如她总是穿得体体面面,手也总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上还抹了点生发油或水,油光水滑的。她像男人一样抽烟。就连她嘴里的那颗金牙,也成了我们害怕的对象。仿佛到我们家大人面前告状,它也能增加份量。如果我们惹恼了她,她就会指着我们的额头说,你这个家伙,当初出生时,若不是我打你一巴掌让你哭出来,哪有你啊!或者:难怪你调皮捣蛋,当初从娘肚子里就是倒着小来的!这简直让我们像当众脱光了衣服一样无地自容。
  有一段时间,我是跟大庆在一块儿玩的。
  现在想来,我们的少年是那么的寂寞。如果叫我说一个关于寂寞的比喻,我会说,像少年一般寂寞。难道还有比少年的寂寞更加寂寞的么?因为寂寞,笋要从土里冒出来。因为寂寞,青蛙要从岸上跳进水里,可水里也很寂寞,它只好在岸和水之间跳来跳去。那时,我除了到塘里钓鱼或捏泥巴,简直无事可做。我把泥巴捏成人或动物以及刀枪剑戟的模样,让他们交战,上演西游汜或说岳全传。刚上手的泥巴有一股生生的味道,但把它捏熟后,味道便十分好闻了。有一次,我居然捏出了一整套抽水机。我把它们放在窗子上晒干,然后拿到水池边抽水,结果,水没抽上来,那一大截水管马上无影无踪了。
  大庆比我大五六岁的样子,当时有十三四岁了。她没有读书。她们家后来只有大红和大专读过小学。可做劳力,她又没到年龄。再说,她们家劳力是最多的,每天出工,像是一排大鸟飞出来。她们家每年都能分七八十块钱过年,这在当时是了不起的数日。
  她之所以愿意跟我玩,大概是因为当时的亲戚关系。两家的房子并不在一块,隔着一口池塘。早晨的池塘边全是女人,看上去就像给池塘镶上了花边。她们翘起屁股,露出白白的腰和裤头上的松紧带,一边啪啪地打着棒槌一边说话,鱼在水面一惊一乍。它们把嘴巴搁在水面上游泳,像举着什么在表演杂技。好看的泡沫从女人们的手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刚洗了衣服的女人的手,特别的红润干净,有一种半透明的意味。我喜欢在早晨到塘塍边去看洗衣服的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她们拧衣服不像男人那么直通通地用力,而是把一只手妖娆地转过来,拧得错落有致。我跑到祖母那儿试了一下,却怎么也学不会。我祖母在塘塍这边,她们家的人在塘塍那边。她们家一般是大庆和大寨洗衣服。不知不觉,我就蹲到塘塍对面对了。她们对付那么一大堆衣服显然有些吃力,但她们拧衣服也拧得很有美感。拧特别厚重的衣服尤其是被单的时候,她们像是在对付一头牛,得一人拧一头两个人同时用力。大寨比我大,比大庆小。她洗不了一会儿就跑掉了,留下大庆一个人洗。如果是冬天,她的手便冻得像红萝卜,浸在水里,红萝卜就更粗壮了。
  三叔和大庆的二姐结婚后,我去她家的次数就多起来了。当时我家里只有祖父和母亲,父亲在外地当兵。我喜欢去人多的人家玩。每次从人多的地方小来,我都若有所失,孤孤单单。但我和大庆在一起并没什么可玩的。她大我那么多,不可能跟我一起玩泥巴。她要照看尚在摇篮之中的七仙女,不能随便出门。她家里很挤,窗子也小,仄仄的堂前,连燕子窝邢没有。房里好像全是床,一张挨着一张,全都挂着蚊帐。这倒是有意思,我想,到了晚上几个仙女躲在蚊帐里说话,或你捏我一下,或我捏你一下,那多有意思,但我又不能在她们家过夜。当时我最爱去的是两个姑妈家,一个姑妈家有好多表姐(祖母甚至说,你将来可以在里面任挑一个做老婆),一个姑妈家里有好多表弟。每次跟祖母去姑妈家,我都不想回来。去了几次大庆家后,我说你这里不好玩,我要走了。大庆说,别走,我们来调薯粉吃。她望着我,生怕我走。我咂了咂嘴巴,表示有兴趣,大庆就到她父母的房里(那里更暗更拥挤)去翻了那么一阵,然后说找到了找到了。
  她抱了一只坛出来。又拿出两只小碗。还真是薯粉,有一股日晒的香气。撮一把,放在碗里,用冷水调匀,再冲入开水,呈半透明状。如果能加点糖,简直就有些美不胜收了。我一连吃了两碗。大庆自己只吃了一碗。她说,这粉,就是大寨要她都没给呢。
  受到薯粉的诱惑,我就再接再厉地到她家里去玩。
  吃了薯粉,她就和我做游戏。先是捉迷藏。我们中的一个自觉地捂住眼睛,另一个就躲了起来。一般是她躲,让我去找。但我不肯那么老实,我把捂住的手指偷偷张开一条缝,我看见她的赤脚在我的指缝里像两只老鼠往什么地方轻轻移动。我问,躲好了吗?她说,还没有。我问,躲好了吗?她说,躲好了,不,还没有。她往往要躲很久。她身子那么大,要在狭窄的屋子里藏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问,她不做声,我就把手拿开了。我知道她躲在哪里,但我先故意在相反的方向找,我转了一个大弯,才猛然把她找出来。我的手刚指着她,她就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她从不怀疑我偷看。有一次,她躲到了蚊帐里。她在蚊帐里隐隐约约。她把鞋子也带进蚊帐里去了。在捉迷藏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三叔和七仙女中的老二四清的床。他们的床和其他仙女的床仅隔着一层布幔。床上有一只长长的绣花枕头。我闻到那里散发出的阵阵香气,好像是天宫里一样。在我的印象中,四清双目流转,面色红润,永远那么漂亮。他们结婚时,我跟别的孩子一起去闹新房。我们故意问,新娘叫什么名字?她说,我叫牛问。我们傻乎乎地大笑起来,到处宣扬:哈,新娘叫牛问。没想到许多人也跟着笑起来,好像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哄笑声里;我们才猛然明白自己吃亏了!我们马上到新房里大声喊起来:新娘不叫牛问,叫问牛!她就好看地笑了起来。
  我很快厌倦了捉迷藏。大庆又教我做新的游戏。她找来一枚扣子,用线穿过去,然后扬起两手,让扣子沿着一个方向旋转。我正在纳闷她玩的什么花招,她忽然拉动绳线,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绳线仿佛着了魔,像是一台小小的电动机,带动扣子呼呼地旋转起来。
  那是暑假,天特别热,赤脚走在青石路上仿佛滋滋地响。大人都出工去了,我又到大庆家里去。除了摇篮里的七仙女,她的妹妹大寨和大红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静寂使得树上蝉的声音和个子都大了许多。大庆把七仙女大专放在摇篮里摇了那么一会儿,待她睡着后,便拉了我的手,径直走到她的房里去。她说我们来做个游戏好不好?我问是什么游戏,她说是个摸人的游戏。我问怎么摸,她忽然露出与我捉迷藏时没有的狡黠的神情,说,我们把眼睛闭上,我先摸你,你再摸我,摸到什么地方就说出名称,如果对了,就说是,没答对,就刮鼻子,谁先睁开眼睛也刮鼻子。我觉得这个游戏可能比较好玩,就答应了。
  我们都把眼睛闭上。她先摸到了我的耳朵,她说耳朵。接着摸到了我的脸,她说脸。摸到我的眼睛时,大概是睫毛把她的手弄痒了,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先睁开了眼。我说,头发,她指到了耳朵。我说耳朵,她指到了下巴。我说鼻子,她的手飞了起来,一下子不知落到何处,转了一圈,又飞回去了。轮到我摸她了。可等我真的准备摸她时,竟不知从哪里下手。我害怕。她的眼睛那么大。她的嘴巴也那么大。我对自己的手缺乏信心。有些如履薄冰的味道。我担心它们还来不及飞过她的眼睛和嘴巴,就扑通掉了下去。而且她的脸离我是那么近,让我心慌不已。
  她睁开眼。她说你怎么不摸?我伸出了手。我一下摸在她的脸上。我还未及说脸,一种从未有过的、裸露的感觉便麻了我一下。我忽然意识到她的脸没有穿衣服。我不敢再去她的脸上摸了。我把手往下移了移。那里有衣服,我想摸起来就不会心慌了。于是我一下子把手伸了出去。我按着了一个东西,吓了一跳,那里软绵绵的,像一只熟透了的桃子。但无疑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桃子。我想怎么她的身上到处是炸弹和地雷?我的手像被烫着了似的赶快跳开了。我说,那是什么?
  大庆忽然脸一红。她说,你想不想摸?我说,我怕。她说,不怕,它还可以吃呢。她把我的手重新拉到了那个地方;她说,你三叔就经常咬我二姐这个地方,每当他咬我二姐的时候,我们就假装睡着了。他咬了我二姐这个地方之后,床就会自动地响。你也来咬我这个地方吧,看床会不会自动地响。
  说着,大庆就拉了我的手,到房间里去。她放下蚊帐,上了床,并叫我也上去。我说我的脚没洗,很脏,她说那怕什么。我便怀着好奇爬了上去。她把自己的衣服脱了,然后叫我也脱。我想这一下,她身上的炸弹和地雷可藏不住了。我果然发现了问题,她的胸口有两个地方肿了起来,上面像是疖子快要穿头的样子。每当我生了疖子,祖父便摘来癞蛤蟆叶,吐上一口痰,贴在疖子上,第二天脓就出来了。我问她痛不痛,她神色怪怪的,嘴唇涨得像猪肝,眼睛闪亮闪亮的。这时是下午,阳光从木窗棂里射了一些过来,灰尘在光柱里飘舞。它们像许多细小的飞虫,向着光扑去。她的肋骨在皮肤下若隐若现,她一点也不白,甚至有几处还结着垢骨朵。我们把皮肤上的脏东西叫做垢骨朵,好像它们到一定时候也会开出花来一样。它们隐藏在我们的皮肤里面,得用指头不停地揉搓,才会把它们成群结队地赶下来。我们把它们赶到水里去淹死。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我怀疑它们就像电影里的特务,是偷偷潜伏在我们身体上的。我们身体上能潜伏特务的地方很多,比如肚脐眼,胳肢窝,颈下,耳根。肋骨间的凹陷处无疑也是它们的藏身地之一。结着垢骨朵的大庆牙齿白亮,别看她身子大,当她把衣服脱光了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是那么的瘦,骨头从皮肤下耸立出来,像篾做的箩筐,可以盛很多东西。尤其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她的两腿之间有一团更大的垢骨朵。它们像是蜜蜂或蚂蚁黑黑地嗡成一团,何止成群结队,简直有如一支庞大的驻军,最高长官起码是军长。它们黑亮而庞大的程度,和她那高而瘦的身体毫不相称,就像一株瘦草开出了一朵大花,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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