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我看潘向黎小说

作者:陈世旭





  大约是四年前,中国作协的朋友照顾我参加一个去云南的采风团,里边有几位名气很大的作家,却有一个我从未听过的“潘向黎”,据说是《文汇报》记者。我以为是随团采访的,跟我一样是这个名家圈子的局外人。私下也就有些心安:总算有个跟我一样名不副实的。
  没有想到,同当地的文学青年开座谈会,“潘向黎’’的点击率是最高的。文青们踊跃地向她请教,问她这一篇那一篇小说是怎样写出来的,问她的优雅是怎么修养出来的,问她平时看什么书,一天的什么时间写小说……没完没了。再问下去,我想就该是在哪儿做的美容,用什么化妆品了。
  比较起来,一向使我仰之弥高的名家们倒是有些落寞。往日的辉煌已是明日黄花,先前每讲必起轰动的怎样受苦受难,怎样重踏红地毯,以及夹在讲演中间的幽默调侃,得到的反应只是必要的礼貌。
  一边看着,我不由感叹,真正是一个时代过去了。落花流水春去也,岁月的淘洗何其无情!我也这才知道,自己跟今天的文坛有多么隔膜,差一点闹出笑话。因就有了对潘向黎小说的好奇。
  回来,便时常留意报刊上的潘向黎小说,发现她连年在各类文学排行榜榜上有名。又先后读到潘向黎的两本书:《十年杯》和《我爱小丸子》,都是中、短篇小说的结集。这年头,不能不讲求经济效益的出版社愿为之出中、短篇集的作家屈指可数,潘向黎是其中之一。三年两头出书,可见有读者缘,不愁市场。
  说文如其人,用在潘向黎身上最贴切。看她的小说跟看她本人,感觉几乎没有差别。她在云南留给我的印象,一是时尚,一是素养。那时候,我还没有碰过电脑,她却已是网络上的老江湖。这次来云南,临行前,她在聊天室告别:“我去云南了”,立刻有人回应:“天哪,连云南你也给我争。”说完这桩公案,她竟自哈哈大笑,有点没心没肺的样子;平时活动中间,一旦遇到难为人的场合,唐诗宋词,她张口就来,常能让像我这样的冒牌“文人”免受尴尬。我后来知道,这类古董,多长的她背起来也是滚瓜烂熟。
  又现代,又古典,在现代与古典之间找到一个结合部,这结合不是矫揉造作的生硬焊接,而是水乳交融的自然贯通。这就是潘向黎的小说。这样的小说既在阅读的层面上吻合了当下的审美,又在价值的取向上沟通了传统。然而这并不是一种策略,而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现代的方式,古典的底气;现代的场景,古典的情怀;现代的轻松,古典的执拗,几乎渗透丁潘向黎小说的方方面面。
  潘向黎小说的故事大都发生在中国或外国的都市;主人公多是跟她本人年龄相仿的女性白领、记者、洋插队和海归;主题则更集中:这个时尚人群情感的纠纠葛葛。
  所有这些,都是我极为生疏的领域。对于我这样一个处在经济贫弱的农业省份,又远远地蜗居在社会生活边缘的读者,读潘向黎的小说,就像一个深山里的农民头一回走进上海南京路。现代生活的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喧嚣骚动,汹涌澎湃,直让我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但是当我随着作家敏锐精确的指点登堂人室,然后驻足沉思,静观默察,渐渐就会发现一些可以理解的东西:繁华与苍凉;热闹与寂寞;开心与隐痛;满足与创伤。
  “小妖想,自己走后,还会有多少人踏进这幢大楼,又有多少人离开它呢?”
  “离开的人,他们的心里是哭是笑,没有人知道。就是这幢大楼里的人,他们的明天又有谁知道?就像一棵大树,看上去一直郁郁葱葱,其实它不停地在落下许多叶子,同时也悄悄生长出新芽来,没有一片叶子会和另一片完全相同,但是除了叶子自己,没有人明白。而日子也就一季一季、一年一年的过去了。”(《小娇》)
  这幢大楼其实就是潘向黎建造的这一整个都市世界。她那些职业体面、收入可观,因而保养精致、穿着时髦、举止高雅的男男女女在这金壁辉煌里进进出出,他们有说有笑,有声有色,开派对,泡吧,法国大菜,日韩料理,名酒名茶名咖啡,高档时装和化妆品,说话夹着英文或日文单词,一切近乎无可挑剔,别人只有艳羡的份。却不料一片香雾云鬟、清辉玉臂的摇动下面也有那样悱侧难言的诉求。所有这些人,他们的命运也许像树叶一样各各不同,但那诉求,却一无例外,那便是千百年来不知演绎了多少悲剧喜剧却仍是亘古不易的对情感和精神完美的渴求。
  并非奢望,有时候只是一起静静地面对一片月色、一湾湖水、一袭花香(《缅桂花》);
  那样决绝,一场雪就足以颠覆一切(《无雪之冬》);
  甚至荒唐,明明知道抓住的只是一个虚幻(《小妖》)。
  往往求之而不可得,便有了淡淡的感伤和哀愁,有了川端康成式凄清的美丽(《我爱小丸子》)。
  那诉求也是作者的诉求。潘向黎小说的语言跟她说话一样活蹦乱跳,语速极快,表情达意一步到位。她就用冒似一个说出皇帝新衣的儿童的天真却其实成熟的练达,这种像她的笑一样似乎没心没肺又满是书卷气息的叙述,在让人目乱神迷的现代生活中,指出那些光洁娇好的面容底下的沧桑,那些浑然不觉的心灵上面的皱纹,那些生气勃勃的姿态内在的脆弱,那些气度不凡的忙碌后面的丢失,那些亲切熟悉的交际之间的冷漠,从而希图为迷惘的人性找一条还乡的道路。
  单单这份用心就够使人感动。
  我以为,正是那几近偏执的浪漫主义诉求——这诉求同时使她的小说唯美——使潘向黎小说同蛋白质小说和美女小说区别了开来,获得了令人尊重的也必然长久的会被广泛认同和接受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