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祖母时代的河流(外一篇)

作者:陈杰敏





  “雁雁雁,摆个人字我来看,今年看不了,明年再来看。”
  这是一首童年的歌,这是一条岁月的河。她伴着我慢慢长大,唱着我的祖母时代,歌说故里,魂听天籁。
  从文字上看,这首民谣似乎没有多大的意义,但它却在鄱阳湖水乡一带流传了百年,岁月悠悠,经久不衰,这其中的奥秘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它却时常让我回想起我的祖母,链接我祖母时代的往事
  我总是凭藉这首我祖母时代流传下来的民谣开始打捞记忆中关于祖母这艘沉船,沉下记忆的河底,我的思想触摸到一个巨大坚硬的船体,我只能在这锈迹斑斑的铁壳外缘游走,却很难找到一些具体的细节,但最终我还是捞到了贴附在这艘船身上一些零星的叶片,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出水面,它们忽然变得鲜亮起来。
  记得在我七岁那年的秋天,我跟着祖母一起去扫谷。祖母正背着布袋牵着我的手行走在秋收后的田野上,秋日的阳光如祖母饱经风霜的手暖暖地抚慰着我。当一声雁叫划破长空的时候,祖母放下从收割后的稻田里扫起的半袋谷,抬起一只手遮挡在额前,她凝望的目光随着雁阵而游走。当时,我并不知道祖母在思想着什么,但我能感受到祖母表情凝重,以至二十几年来,我还能清晰地回想起祖母那一刻的神情。直到那群大雁消失在无尽的天边,祖母忽然敞开喉咙,用她那沙哑撕裂的声音吼起了这首至今对我影响深远的民谣:“雁,雁,雁,摆个人字我来看,今年看不了,明年再来看……”其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天空传播着,一个稚嫩的声音在田野里承接着,一遍又一遍!苍老的声音在凄厉中回旋着凄厉,稚嫩的声音在迷离中扑朔迷离,那一刻,整个秋后的田野笼罩着一种世代不泯的乡情,而这乡情又仿佛绵延着祖母不老的人生。
  就在这一年的秋冬交替之际,七十三岁的祖母走到了她岁月的尽头。祖母的死对于年幼的我并没有产生多大的震动和伤痛。倒是似乎从未流泪的父亲被村子里的叔伯们搀扶着涕泗汨长流嚎啕大哭,悲痛的情景深深地震撼了我,我不明白当时父亲这份欲绝的伤痛源自哪里,直到二十七年后的一次清明回家祭祖的时候,父亲说要为祖母立一决像样的墓碑,嘱我代他写一篇缅怀祖母的祭文时才粗略地告诉了我祖母生前的一些生活细节,虽然父亲谈到祖母的情感生活时闪烁其词,可我还是捕捉到了祖母那苦难活鲜的一生中,重负着情感上的沉疴。祖母以前的男人自她十七岁那一年就离开了她到南昌替人家开店,除了逢年过节偶尔回一趟家外,祖母每年三百多个日夜都是在孤寂中度过,在结婚后的二十年余中,祖母生下了九个儿子,却没有一个存活下来。1949年那个大雪纷飞的除夕之夜,祖母终于被他的男人以不能养育为名,一纸休书赶出了家门。就在祖母走投无路,万般无奈地躲进村边的牛栏里苦盼天亮的时候,一个名叫垂柏的男人端着一碗僵硬的冷饭找进了牛栏,陪伴着她苦熬到了大年初一的来临。之后,祖母便生下了我的父亲。为了证明她并不是一个不能生养的女人,便在这个村子边缘的河坑下搭了一个草棚,母子相依为命,苦熬着破碎的光景。
  父亲虽然并没有告之我太多有关祖母一生的具体细节,但我代父亲写的祭文,还是让父亲沧然泪下,悲痛万分:
  呜乎:黄鹤西归,永不返回,人间少一贤母,仙乡多一良民。二十余年黄泉路,逝者远矣,一道黄裱怎通灵,哄鬼慰人。年年清明节,不过前传后渡;岁岁化纸钱,只能略寄哀思。
  追往昔,吾乡有碧玉,十里播芳名,十二为人妻,十四为人母,只叹命苦薄,十子九不存。除夕之夜惊雷起,一纸休书赶出门,大雪茫茫无归路,且住牛栏暂遮身。三十出头喜得子,膝下终有承欢人,萝卜一碗虾半把,催来乳水哺儿亲。可怜寡母来源少,孤灯长伴纺车鸣,几匹粗布双手肿,母子共度苦光阴。棉裤一条老少共,数九寒冬暖儿身,三餐且作两顿过,半碗稀饭让儿吞。含辛茹苦抚儿大,八岁送进学堂门,寒窗六载心连子,淳淳教诲子连心……
  痛哉!仙母!惜哉!娘亲!都说七十古来少,唯愿老母活百龄。五男二女皆孙辈,且喜而今均成藤。吾母仙灵若未散,应是含笑九泉人。想九泉路远,音容难觅。然逝者逝矣,生者常存。贤哉老母,永佑儿孙,长享百福,世代安平。家有长子,国有大臣,谨嘱长房,作此祭文。大海作墨,垂念无尽,茫茫天际,星稀月明。老母有灵,享此薄祭。绱飨。
  我心里十分清楚,父亲之所以在读此祭文时悲恸得泪流满面,是因为此丈勾起了他许多有关母子连心的回忆。而就丈本而言,我还只停留在对祖母一生表层的认识上。现在我所想的是,每一家族的繁衍史里、每一个民族的发展史里都涵盖着太多的苦难与辛酸,太多的机缘和玄奥。最少对于我这个拥有兄弟姐妹七人,子孙众多的家族来说便是这样。为了探寻祖母生活和生存的轨迹,我知道仅仅对祖母具体的生活细节疏理是远远不够的,祖母所代表的也不仅仅是她个人或者是我们这个家族,她所代表的是她生存的整个时代。现在,我结合祖母的人生对祖母所处的那个时代进行疏理和认识之后,才发现父亲的剔肉镂骨,它是如此的深刻和不可忽视。
  对于祖母时代的认识,基本上来源于现在对小时候祖母教会我几首民谣的重新解读。在解读这些民谣的过程中,我不能说我完全读懂了祖母生存的那个时代,但至少我在那段历史的河流中捕捉到了一些有关那个时代苦难生活的浪花,通过解读,我大至把它分类为祖母童年时代的民谣,少年时代的民谣和成年时代的民谣。
  祖母在十二岁以前,基本上是这样一首美丽的民谣伴随着她成长:细伢呐,哪里来?我在外婆家里放牛来。几多水?一满塘。几蔓草?一尺长。哪个煮饭细伢呐吃?舅母娘。么事菜?鸭鸭黄(鸡蛋)。咸和淡?我没尝。
  祖母的童年时代基本上是在牛背上度过的。祖母刚满七岁的那一年,她的母亲连骗带哄把她送到一群放牛的孩子中间,把一条牛绳塞进了她的手里。从此,她就开始披蓑戴笠,试尝人生,练习生活,开始关注水草是否丰盛,开始关注天气和节气的变化。虽然从这首祖母童年时代的民谣里,我很难找到过多有关苦难的内容,但从祖母从幼小就开始了对水草的关注以及连外婆家的一个鸡蛋都不随便乱吃的细节中,我还是窥视出几份沉重和忧郁,这沉重和忧郁已深深隐藏在一个儿童天真无邪的心灵中。
  到了十二岁,祖母走进了她的少年时代。这对于她来说是一个忧伤和无奈的时代,还不谙世事的她就要离开父母,告别家乡,成为别人的小媳妇了。这时的她,在迎亲的锣鼓声中,默默地唱着一首伤感而无奈的民谣,一边告别父母,一边为自己祝福:细伢呐,穿红裙,拖拖踏踏出家门。红手绢,搭轿门,雷公爆竹吓死人……爹呀爹,愿你把我嫁个好人家,堂前吃饭婆捡碗,房里梳头郎戴花。
  其时,已成为新娘的祖母,在拜堂成亲的时刻,面对大她九岁、身材高大的男人,在她的脸上寻找不到一丝半点的新娘们特有的娇羞,她完全任由人摆布着完成了成亲的仪式。特别是那天晚上,喝得醉熏熏的男人像抓起一只小鸡一样把她抛到了床上,她的眼神里布满了来自心灵的恐惧和无助,那首民谣中最后美丽的祝愿也在她男人的肆意蹂躏中完全破碎。
  十四岁那年祖母生下了第一个儿子,也便宣告了她少年时代的结束。过早跨进了成年时代的祖母,对于她的一生来说,已经跨进了一段相对漫长的苦难岁月,一段战争、洪水,瘟疫和饥饿这些魔虐丛生的年代。十六岁那一年的春天,为了躲避日本鬼子的奸虐和掠杀,她抱着还不到两岁的儿子,和全村的老少躲进了村子后面的竹林里。当儿子被鬼子们搜索的嚎叫声吓得刚要发出第一声哭叫的时候,她的婆婆一把捂住了儿子的小嘴,祖母便是在这种极度的慌恐中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婆婆活生生地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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