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我栖居的山巅

作者:李凌云





  飞 舞
  
  山上由于风煞太大,密封走廊的所有窗户早已被钉死。所以,一小块玻璃的破损,成就了昆虫们自由进出的通道。
  晨曦里,又一只蝴蝶飞了进来,个头不小,遍体金黄色,不断煽动的翅膀拍击窗玻璃,发出“嘭嘭”的闷响。难道世间的任何生物都有好奇心么?人的好奇心毫无疑问是极强的。植物有“春笋破土、红杏出墙”之类欲望,动物们各种感觉器官灵便得多,对新鲜的东西感到好奇,也就不足为怪。然而,一条密封走廊之于昆虫,与其说是一个好玩的世界,不如说是一座意味着死亡的地狱。那处破损的窗户,从外面看,像机遇的入口,其实,是深不可测的陷阱。
  蝴蝶还在来来往往徒劳地飞着,一只只窗户所透射进来的阳光,就像一个个精心编造的谎言。蝴蝶不能够识别玻璃的欺骗,只知道锲而不舍地飞舞,撞击。走廊里明显的温差和凝固的空气,一定使它觉察到了某种危险。是的,危险无处不在,蜘蛛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密密麻麻的蛛网,张网以待,只等蝴蝶精疲力竭,潜伏的杀手便蜂拥而上,享用一顿饱餐。
  而更大的危险,来自蝴蝶的内心。白从进入走廊,熟悉的世界突然变得陌生,冷漠的水泥墙体和屋顶,何处有生命的迹象?鲜花。野草。例木。清冽的山风。嬉戏的伙伴。这—切的一切均难觅踪迹。恍如隔世,四面楚歌。孤独,排山倒海般袭来。整整一个小时,我痴痴地盯着一只受困的蝴蝶,思绪跟着飞来飞去。金黄色的蝶翼搅动着金黄色的阳光,蝴蝶优美的舞姿和它的孤寂,使得我头晕目眩。
  我打开走廊两端的大门,空气顿时活跃起来。蝴蝶似乎受到某种感应,翩翩然朝我飞过来,在大门边转了几圈,又向野外飞去。那一瞬间,我分明看见它美丽的翅膀掉落下一些鳞片,在微风小纷纷扬扬,飘散,飘散。我知道,那是命运被时光磨蚀之后,剥落的碎屑。
  
  生命的慢
  
  一只硕大的旱螺被方师傅逮住,我算是信服了他的说法。此前,他曾数次说掌牛岭不仅有旱蚂蟥,还有旱螺,未亲眼所见,总是半信半疑。其实炊事员方师傅是山上最有发言权的人,住了十多年,每个月却只有七天的假。
  旱蚂蟥倒是见过两次,在水泥地上缓缓蠕动,很显眼。身体伸长时像细细的黑铁丝,有十几公分,缩短后,只有两三公分长,一伸一缩前行,留下一条淡淡的粘液线。许多动物被人们一睹真容,都是因为漫无目标地行走,来到无遮无挡的开阔地上,有的居然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旱螺旱蚂蟥保持着慢悠悠的生存方式,它们或许原来生活在水里,某个偶然的契机,跑上岸来了,与陆地上的其他生物相比,这是一种低成本的生命扩张。慢慢吃,慢慢走,慢慢交配,低调处世,毫不张扬。由于树敌少,不惹眼,安全也就有了更多的保障。
  欲望是组成生命的元素,没有欲望的生命是无法想像的。那么,一只旱螺的欲望是什么?离开水?爬卜高处?还是逃离自己坚硬的壳?从生物课上得知,蚂蟥原是嗜血的。掌牛岭的旱蚂蟥却不比热带丛林中的,温良敦厚,从不袭击人,仿佛与世无争,是嗜血的欲望被深深隐藏起来了吗?
  有一种伪装的慢,其实比快更加险恶。蜘蛛结网完毕之后,可以静静地待上卜多个小时,一动不动,像时光的圆心上一个静止的点。一旦飞虫触网,它便快速出击,三下两下,将猎物紧紧缠住,尔后慢慢享用。潜伏在草丛中的螳螂也是,利用身体逼真的保护色,静悄悄等待虫子走近,突然问挥动利臂,既准又狠,毫不含糊。
  月凉如水的夜晚,我听着虫鸣,闻着青草的气息,心中常常生出莫名的感动。这是生命的慢,让我感受到了自然的博大和优雅。在都市里天天看霓虹灯、听摇滚乐的人们,会有类似的体验么?人类的脚步是越来越快了,慢,已经成为一种奢侈。只有回到山巅,我才能将阅读放慢,将写作放慢,将生活起居放慢。惟有如此,我才能更加真切地认识自己,我脉搏的律动,才能同这里的摆,保持着某种程度的和谐一致。
  
  心跳
  
  夜深了,窗外一派寂静,时钟依旧嘀嗒嘀嗒地走着,我屏住呼吸,听到了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时间在流淌,生命在流淌。我情不自禁地拿起笔,此时此刻,似乎惟有笔,才是我最为敏锐的感觉器官,才能从时光的缝隙中,嗅到整个世界的气息。
  山上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像是在无底的湖水里丢进了几片石子,声音的传播闷闷的,仿佛探测着夜的深度。不一会儿,—声声狗吠全部消失在夜幕里。夜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它把大地上所有的声音都吞噬,很快又将它们消化了,转化为夜的宏大与威严。在漆黑的夜幕下,生命的形态如一道道山脉此起彼伏,一类生命是另一类生命的陷阱,抑戍契机。生命的坚韧和脆弱,在夜里表现得最为充分。
  一切的一切,都藉于时间而发,一切的一切,都需要时间来完成。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平,只有时间老人是最最公正的。他慷慨大度,宽厚慈爱,给予我们那些绝对属于我们的时光,一天天、一刻刻不动声色地给予着。与此同时,他又苛刻悭吝,严酷无情,一天天、一刻刻不动声色地收回他给予每个人的时光。无论富贵贫贱,无论高矮美丑,在时间老人面前,一律平等。日历一页页地翻,年龄无声息地长,转眼间,风流倜傥的才子两鬓染霜,明眸皓齿的少女人老珠黄!
  几只蛾子在窗玻璃上扑腾,弄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不知道一个夏天的夜晚,会有多少此类弱小的生命光临我的窗口。神说,要有光,世界便有了光。在这个漆黑的夏夜,一盏台灯的光线是非常有限的,却召唤着许多热爱光明的生灵,不辞劳苦地飞来,聚合狂欢,享受着珍珠盛宴。我的思路不时被它们打乱,但更多的却是感动,是启迪,是激奋。平凡之中孕育着大美,俗世之中包藏着大智慧,只要精神的花朵没有枯萎,我们何愁找不到生命的乐趣?
  时钟依旧在不紧不慢地走着。夜里的钟声,硬朗而坚定,更像是时间老人的脚步声。这是人类自己设定的节奏,又被用来丈量人类及其他生命的长度。与心跳相比,这是一种空洞的声音,机械的声音。在锋芒毕露的时间面前,我们的心跳显得多么柔软,多么无助。在时钟滔滔不绝的警示中,我们惟有坚守灵魂的信仰,从容不迫地走完生命的终极旅程。
  打开书本,一个偏激的声音是那样清晰,那是米兰‘昆德拉在说:“我讨厌听我的心脏的跳动,它是一个无情的提示,提醒我生命的分分秒秒都被点着数。”然而我没法不听,任何人都没法不听,正如春天的虫子没法不听见雷声,秋天的树叶没法不飘落大地。心脏每时每刻在平稳有力地跳动,那是我们活着的证明,是生命的钟声在敲响,响彻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背风之地
  
  北面的窗子正对着乌石下。乌石下是一个古怪的小地名,因为均福山绵延几十里山地,别说乌石,就是大一点的青石也难得一见。山民们为某个小地方取名,就跟给自己的孩子取乳名一样,有着很大的随意性,顺口叫个“毛牯”、“捡妹”之类,往往一叫就是一辈子。
  乌石下如今只住着一户四口之家。那是个背风的山洼,凛冽的北风抵达这里,已是强驽之末。然而我却要感谢北风,它们将山洼人家生活的声响吹送过来,时不时给我的耳朵注入鲜活的信息。鸡鸣,狗吠,刮锅,劈柴,无不声声入耳。从没听到过大人吵架,小孩偶尔哭闹一回,也很短暂,想必他的愿望很快得到了满足。
  日子就这么悠悠地过着。每年春天,去乌石下品茶、买茶,成了我的必修之课。朦胧的雨雾之中,女人在屋前的谷地上采茶,见有客人来,嘻嘻笑着招呼一声,便转头大声呼唤家中的男人。男人搓着双手出来迎客,身前身后的黄狗更是叫得起劲。山里的狗我是了解的,它们凶巴巴的模样只是在主人面前作秀,虚张声势难以掩藏内心的怯弱。受一顿呵斥或挨过一脚之后,便偃旗息鼓,拖着尾巴悄悄溜走。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