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3期

薏苡谤

作者:郑骁锋




  东汉建武二十五年秋,都城洛阳。
  拂晓,皇宫在晨曦中慢慢显露出了庄严肃穆的汉家威仪。高墙内渐渐起了些小小的响动,宫女、宦官们开始伺候皇上准备早朝了。“吱呀”一声,皇宫大门沉沉开启,慵懒的宦者向门前阶下一打量,不觉吃了一惊——
  阙下竟然齐刷刷跪着一群人,他们麻衣缟素,一条粗大的草绳依次缚绕各人腰间,把所有人都串在了一起!宦者刚想大骂却又生生忍住了,因为他认出了这些人是数月前染疫殁于军中的新息侯马援马老将军的亲属,而领头的正是马将军的夫人!
  宦者低低叹了口气,眼神温和下来,沉吟片刻,轻声道:“我这就去禀报皇上,请诸位稍候。”
  秋风里,人们如石像般跪着。老夫人白发飘摇,一脸平静,眼神空洞而茫然,但又隐隐闪着悲愤的火光。
  “一家子请罪来了?”大殿上,光武帝刘秀的声音疲惫中带着讥讽,“你真不知马援犯了何罪吗?——自己看去!”
  “啪”的一声,一份奏章扔在了马夫人跟前。马夫人的手不觉颤抖起来,她竭力调匀了气息,小心地拾起来,仔细地看着。忽然,她老泪纵横,甩下奏章,重重地磕着头,一叠声地号啕:
  “皇上,冤枉啊!哪来的一车明珠,那只是一车薏苡啊!”
  刘秀坐得很高、很远,谁也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皇上自然是圣明的,说一个人有罪,那肯定便是有罪。之前马家先后六次上书诉冤,言辞一次比一次哀切,刘秀这才发了恻隐之心,让原本草草掩埋的马援归葬祖坟。
  马援的罪名有两条:一是平定湘西少数民族叛乱时不听人劝,选了“路近而水险”的进攻路线,结果蛮兵据高凭险紧守关隘,汉军难以前进,加上适值暑热,不少士兵染疫而死,连他本人也病死军中,这是极其严重的战略错误;二是有人告发他前些年平定交趾时搜刮了很多珍宝,据说仅合浦明珠便载了满满的一大车!
  皇帝认为,如此罪过,却只是革除马援的新息侯爵位,没有罪及妻孥已经是如天的宽大了,你等为何还敢喋喋不休?
  马援的第一条罪,马夫人无法辩驳太多,但第二条大罪让她很委屈:一车薏苡怎么就成了一车明珠了呢?这盆污水,实在不能浇到先夫头上啊!谁不知道,马援年轻时有句响当当的名言:“凡殖货财产,贵其能施赈也,否则守钱虏耳!”当年马援种田、放牧,虽有牲畜几千头、谷数万斛,但全部分给了兄弟、朋友,只给自己留了一套羊裘衣裤。如此好人,难道临老竟做了回“守钱虏”吗?!
  南征交趾回朝时,马援确实载回了一车物品,不是合浦明珠,真的只是一车薏苡!
  薏苡,其实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米仁,是一种禾本科植物的种仁,入药有利水渗湿、健脾、清热、除痹等作用。它的药用历史悠久,现存最早的中药学专著《神农本草经》将之列为上品,云:“主治筋急拘挛不可屈伸、风湿痹,下气;久服轻身益气。”说得虽然很神奇,但薏苡毕竟是味极普通的药物,全国大部分地区都能种植,产量也不低,从古至今好像从来没有走过鸿运,值过大钱,目前在药店零售每斤一般不超过十块钱。
  就是这几块钱一斤的米仁,在奏章里却摇身一变,成了一颗颗珍珠宝贝,硬是作为确凿的罪赃扳倒了一位食邑三千户的新息侯。
  有人为马援遭人中伤找原因,说薏苡一粒粒圆圆的、白白的,珠子一般,载在兵车上高高一堆,远远望去谁能不眼红?——要知道,马援可是从出产明珠的合浦那边回来,他能不带些土仪吗?不还有人把薏苡叫作“薏珠”、“菩提珠”,以讹传讹,误会难免啊。
  但是,当马援高歌凯旋之时,再疑心、再嫉妒的人也只能是在背后嘀咕,谁也不敢上书告发,因为那时马援刚立了大功,皇上正宠信着。
  据说马援听到这种传言后,恼火之余却又哭笑不得,干脆当众把一车薏苡倾入了江中,桂林更是附会出了有名的“还珠洞”。但这种说法不大让人相信,因为告发马援搜刮南方珍宝的奏章,在五年后才送到光武帝的案头。
  可以说,马援到死也不知道那一车吃了多年的薏苡,到头来居然成了诬告自己的赃物。
  马援是很庆幸天底下有薏苡这么一种东西的,他的战功也有薏苡的一份功劳,因为他去的是那比诸葛亮《出师表》里提到的“五月渡泸,深入不毛”还要南的南方,那里有着可怕的瘴气。所谓瘴气,是由湿热的空气加上草叶、兽尸腐烂而生成,发作为瘟疫、脚气、风湿等一些湿毒,而能利水渗湿的薏苡正是对症的药物,用马援自己的话说,多吃薏苡“能轻身省欲,以胜瘴气”。他载了满满一大车回来的目的就是因为南方的薏苡个头比较大,要留作种子在北方试种。
  马援出征的交趾,就是今天的越南北部。
  越族早在传说中的尧舜时代即与中原发生了联系。秦统一六国后,在越地置南海郡、桂林郡、象郡,大徙中原之民与百越杂处。秦末天下大乱,南海郡赵佗乘机起兵,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后受汉封为南越王,但最终被汉武帝所灭,设了交趾、南海、九真等九郡,从此一直在汉王朝的统治之下。
  建武十七年,交趾徵侧及其妹徵贰因与太守苏定不和,起兵反汉,攻占郡城。各郡部族群起响应,攻掠岭外65城,徵侧自立为王。消息传到洛阳,朝野大震,光武帝几乎没怎么考虑就做出了决定:拜马援为伏波将军,征讨二徵。
  马援率水陆大军缘海而进,随山开道千余里,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斩杀二徵,传首洛阳,平定了叛乱。就是由于这次大功,他才被封为新息侯。
  从此之后,不仅交趾重新纳入了大汉版图,伏波将军之名更是威震南疆。虽然历史上任此职的人很多,如汉武帝时路博德、三国陈登、晋葛洪等——古时凡有水战都会用“伏波”的名号,以讨降伏波涛的彩头——但后人提及伏波将军时,“唯念马伏波”。
  按理说,外来的征服者理应受到土著的诅咒,但从此之后的千百年间,陕西人马援却被南方少数民族奉为神灵,世代香火不绝,甚至被尊称为“伏波大神”,在两广许多地区甚至越南都有为其供奉的祠庙。
  原因其实很简单,不怕死的勇将很多,但智勇双全的大将才是难得,而智勇又仁慈的将军却往往不世出。且不说马援的军纪极为严明,宁肯露宿野地,也不愿进村骚扰百姓,甚至连吃水都不准士兵到民井里挑,更重要的是,马援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征服者。平叛的同时,他不仅沿途修建郡县、治理城郭、凿渠灌溉,传授中原先进的农耕技术,而且规范、整理了越律,为当地革除弊政,使当时还是蛮荒之地的南疆粗具了华夏文明。因此,之后当地民众世代都“奉行马将军故事”。
  建武二十年,越乱已平,马援遂立两根铜柱以为大汉南部边界,表功而还,其上铭文日:“铜柱折,交趾灭。”
  凯歌高奏,58岁的老将军微笑着挥手告别了交趾百姓,启程回京。随行的辚辚车马中,只载了一车薏苡。
  对于马援,“伏波将军”的称号其实不如安边将军合适,他的大半生都风尘仆仆奔走于大汉各边:定西羌、征交趾、扫乌恒,最后也是病逝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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