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凤凰台上忆吹箫

作者:苏曼姝




  她,是一枝没有任何粉饰的花。
  就算那一袭淡白,也不属于她的。她只是路边一束最不显眼的花,谈不上什么颜色,只低低地开在尘埃里。你静静地走过,完全没有留心到她的存在。等你走过它,走远了,才记起刚才似乎闻到一抹若有若无的幽香。于是回首,却发现,分辨不清刚才到底是哪一株花牵引了你的注意。
  “双卿”,是一个听起来很美好的名字,总是让人涌起一些过十美好的想像。想着仪态静好、双鬟微翘、穿着淡黄衫儿的她,与丰神秀姿、眉目疏朗的他,携手并肩低语着。风动湘帘,轻不可闻,只听着他微微唤着她:卿卿。
  于是,她双颊飞红,桃花照水。
  待真正读罢了卿卿的身世才知,这幅才子佳人郎情妾意图,实在是错得离谱。她只是立在田中低首劳作的乡野村妇,荆钗布衣,粗服乱发,只有抬头目光流转,才可窥得灵犀一点,方见神采。
  双卿,康熙年问出生于绡山(今江苏丹阳)一农家,家境贫寒。农家的女儿只要身体健康,能够持家,然后嫁得一男人便好,不要谈什么读书习字、弹琴赋诗了。但双卿生性慧敏,见书则喜,每日路过舅父开馆授徒的学馆,便心痒不已,恨不能化作小虫,飞人其中。于是,她常悄悄地在旁偷听,一听便是三年。双卿渐渐学会了读书习字,写诗作文,这实在是让人甚为佩服。那些笔画繁多的繁体字和诘屈聱牙的古文,连读115人都觉得头疼,未曾想她竟能自学成才。双卿作词时,大约从未曾想过留名,她也无钱买纸,每次便用粉笔写在芦叶子上,不久,粉便脱落了,叶子也枯黄了,词作几多湮灭。
  不久,她嫁给了外村一户周姓人家。丈夫周大旺没有念过书,和村里的男人一样粗暴,喜欢发脾气,而婆婆比其他人的婆婆更加苛责。但双卿像许许多多勤劳的农妇一样,心平气和操持着一切家务。在填词的前一刻,她也许还在肮脏不堪的猪圈喂猪,还在深夜的小院中舂谷,还在拂晓微寒的溪边浣衣,还在黄昏的窗边纺纱,还刚刚受到婆婆的虐待、丈夫的责骂;在执笔的那一刻,她才找回自己期望的那个样子。突然,她只是那个受了委屈、忍着孤单落寞的小女子,抒写着自己的一份愁绪。她不再是谁的媳妇、谁的妻,而只是她自己。
  据《西青散记》记载,她的丈夫、婆婆对她是极恶的。有一天,她春谷时喘气不止,便停下来抱着杵,站着休息一下。丈夫从一旁经过,以为她在偷懒,便把她推倒在臼边。杵压在了她身上,但她仍忍着疼痛,继续舂谷。随后她去做饭,粥刚烧到一半,疟疾发作了。炉灶内火苗非常猛烈,粥溢了出来,她就用冷水浇了一下,却被婆婆发现了。婆婆大骂不已,揪着她的耳环,说:“你给我出来!”并将她的耳朵拉裂了,耳环脱落下来,血流到肩上。她不堪其辱,掩面痛哭,婆婆却举起勺子作势要打,并威吓道:“哭什么哭!”她便停止了哭泣,擦干血迹继续做饭。而丈夫也认为是她做了错事该罚,不许她吃午饭。于是,她站在院中继续舂谷,脸上却依然含着笑意。
  回味这一缕笑意,该是怎样的神色,是对自身命运若有若无的苦笑,或是对丈夫、婆婆粗陋的一丝鄙薄,还是顿悟人生悲悯世间的一份从容?或者,都有。聪慧如她,知道即使与他们分辩也是徒劳的。这份才情和颖悟,加在她的身上,偏是无用和拖累之物。如果她也同样粗鄙而俗气,甚至敢指着丈夫、婆婆的鼻子对骂,她的日子或许不会凄苦如此。恶人还需恶人磨,而她却脆弱得像一株芦苇,柔韧、纤细,只肯佝偻着、弯曲着,却不肯折断那藏着诗歌的心。
  也许她早已看透,方才显示出随意自适,逆来顺,受,只在诗词的世界里寻找着自己的桃源和慰藉。她常常在同中呼着自己的名字——“双卿”、“双卿”——仿佛有人低头轻唤怜爱着她,就像怜爱一朵纤小的花。这让人总是觉得心碎,想起那些寂寞无助的人,只能用自己的左手抚摸自己的右手,与自己的影子拥抱,自己安慰自己。双卿有一首《湿罗衣》:
  世间难吐只幽情,泪珠咽尽还生。手捻残花,无言倚屏。镜里相看自惊,瘦亭亭。春容不是,秋容不是,可是(怜)双卿!
  直让人仿佛也透过镜子,看到那张手捻残花、玉容惨淡的双卿,是那样亭亭、瘦瘦,小小。
  如果没有与史震林等几位书生的相遇,双卿的词就像她的香骨一样,大抵是要湮没了。谁知道这样一个小小的村落,会有这样一个才情俱佳的女子呢?义有谁知道,一个才情俱佳的女子竟会沦落到如此一个小小村落?
  一日,编写《西青散记》的史震林与段玉函等几个才子,邂逅了双卿,惊叹于她的美貌和才华,怜惜她凄惨的身世,便与她经常唱和,也曾劝她脱离困境,但双卿却说:“田舍郎虽俗,乃能宛转相怜,何忍厌之,此生不愿识书生面矣!”古代男子是有权力休妻的,但妻子却没有权力休大,无论是怎样的恶夫,妻子都只能伴他至死,否则便是不贞不洁。这让人不免想起白居易的一句诗:“人生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丈夫若好,就算是自己的福分;若不好,则叹自己的命了。这实在是太不公。
  据《西青散记》载:“邻女韩西,新嫁而归,性颇慧,见双卿独舂汲,恒助之。疟时,坐于床为双卿泣。不识字,然爱双卿书。乞双卿写心经,且教之诵。是时将返其夫家,父母得饯之。召双卿,疟弗能往,韩西亦止食,乃分其所食自裹之遗双卿。双卿泣为此词,以淡墨细书芦叶。”韩西算是双卿的闺中女友了,这样一位聪慧而善良的新嫁娘,住在双卿的隔壁。她出嫁后回门,看见双卿独自一个人舂米汲水,又体态赢弱,于是就经常上前助她一臂之力。双卿疟疾发作的时候,她痛在心间,独自坐在床边,为双卿抽泣。虽然她不识字,但却喜欢看双卿写的字,并央求双卿为她写一本般若波罗蜜心经,并教她念渎。但嫁出去的姑娘,终是要返回夫家的,她要回去了,邀请双卿到她家里吃顿饭算是告别。不巧的是双卿的疟病发作了,不能赴宴,她便留下自己的那份给双卿,让双卿感觉到这个世上,还有人对她是关爱的。双卿感动不已,写下了词送给她。即使她不识字,即使她看不懂,她都是双卿真正的朋友。
  韩西走了,就像曾经照在双卿身上那抹温暖的阳光移开了一样,周遭依旧冰冷,但日子还得照样过下去。再没有人看她写字,听她读词,为她垂泪。对于生的希望,她早已放弃了,就像她自己所说的“他生未卜,此生已休”。当病痛再次袭来,她迎接死亡,就像接受一个馈赠,像婴儿接受母亲的一个轻吻。
  那年,她20岁。对她而言,这更像是一个比现实美好得多的香梦。至少,她可以睡得如此安稳。
  凡人所经历过的或未曾经历过的苦,她都受了,唯愿天下女子再无苦命如双卿者!